薑宜凝默默聽著,等她們說完了,試探著提出要出去透透風,說剛剛退燒,窩棚裏的空氣不通暢,會影響她的恢複情況。


    幾個女衛生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做主,一起出去找剛才那個小戰士小劉。


    薑宜凝挪到窩棚門口站著,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時一個穿著藍布大褂子的老太太從青石板路那邊走過來。


    她胳膊上挎著一個小竹籃,一雙尖尖的三寸小腳,綁著黑色寬襠褲的褲腿,腳步蹣跚。


    她一走過來,幾個女衛生員立刻迎上去:“薑奶奶您好!您是來找韓連長的嗎?”


    那老太太慈眉善目,笑著點點頭,利利索索地說:“是啊,子越他在嗎?我今天蒸了幾個豆腐皮包子,他小時候最愛吃了。”


    “太好了,不過韓連長還在出任務,您先把包子放他宿舍吧。”一個圓臉的女衛生員笑著去接老太太胳膊上的小竹籃。


    老太太也沒推辭,把小竹籃給她,順手拍拍自己的藍布大褂,笑著在場地上看了一圈,轉眼看見站在窩棚前麵呼吸新鮮空氣的薑宜凝。


    她瞅了她一眼,馬上愣住了,然後快步走過去,仔細打量她一會兒,驚喜地說:“宜凝?!是你嗎?宜凝?!”


    薑宜凝:“……”


    她不動聲色看著這個老太太,確信自己不認識她。


    可是她卻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明明隻把自己的名字告訴過韓連長,而那個韓連長應該一晚上都不在,應該沒有機會跟別人說起自己的名字吧?


    那老太太見她不說話,激動地拉起她的手:“宜凝,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你三姑婆,我去年去鬆海市為薑家老太爺祝壽,還在你家住了一晚上,跟你們一起吃飯!你爺叔嬸嬸還帶我們去市裏的大戲園子看影畫!”


    薑宜凝心裏一動,“……三姑婆?”


    “是啊!想起來了吧!你不就是薑家的大姑娘宜凝嗎?在鬆海市跟著外國人學醫,對了,你不是在他們醫院實習,說今年要出國嗎?”老太太拉著她的手,親熱地不得了。


    老太太說的話,讓薑宜凝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不由心頭大震。


    她記得祖姑奶奶當年跟她說過,祖姑奶奶在出國之前,確實在鬆海市一家外國人開的醫院裏做實習生,學習臨床醫學。


    祖姑奶奶的學醫成績非常好,那家醫院的院長曾經說要資助她出國留學。


    但是後來祖姑奶奶跟著薑家人一起出國了,靠自己的優秀成績在國外考取了醫學院獎學金,沒有用別人資助。


    而且她祖姑奶奶出國以前在國內時候用的名字,就是叫“薑宜凝”!


    不過當時祖姑奶奶出國的護照上,名字卻用的是“薑瑪麗”,因為她的英文名是mary,瑪麗。


    辦護照的時候,說是方便以後在國外用英文名,直接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薑瑪麗。


    因此如果查出國記錄的話,隻能查到“薑瑪麗”,查不到“薑宜凝”。


    很多年後,祖姑奶奶在國外的孤兒院收養了還在繈褓的她,直接給她取名“薑宜凝”,就是為了紀念祖姑奶奶當年在國內的那段日子。


    昨天是開國大典,而祖姑奶奶他們就是在開國大典前一天出的國,也就是前天的飛機。


    所以這個時候,真正的“薑宜凝”,已經在國外了。


    鑒於七十多年前國內外的通訊還沒有那麽發達,不可能很快跟國外建立聯係,她是不是可以先用祖姑奶奶在國內的身份?!


    一直擔心身份問題的薑宜凝垂下眼眸,掩飾住心頭的激動,略帶顫音地說:“……薑家人都出國了……他們把我一個人丟下……我沒有地方去,隻好來這邊碰碰運氣……”


    “啊?他們都走了?就把你一個人留下了?!不會吧?你一個人沒爹沒媽,跟著叔叔嬸嬸生活,也是不容易……唉……”老太太對她無比同情,摩挲著她的胳膊,不斷歎息。


    “不過你別怕,你既然來這兒,三姑婆就不會讓你無依又無靠。走,跟三姑婆家去,我們村雖然比不上鬆海市那麽闊氣,可是現在沒有了蔣匪軍,大家都能好好過日子了。我們這裏有山有水有稻田,多個人多雙筷子而已,餓不死的。”老太太對她很是親熱。


    薑宜凝不斷消化著這老太太說的話,腦海裏已經把祖姑奶奶當年給她說的家譜過了一遍。


    說實話,祖姑奶奶沒有跟她說過這個三姑婆,她隻說了他們薑家比較親近的幾家親戚。


    這些人後來都分布在國外幾個發達國家,好幾年才聚一次。


    薑宜凝對他們不陌生。


    而且最關鍵的是,他們所有人都在國外,幾十年內都不會回國。


    所以她不管怎麽編自己的身世,都不會有人來揭穿她!


    薑宜凝信心十足,抬頭卻是滿臉歉意地說:“……可是韓連長把我關起來了,沒有他的命令,我恐怕不能隨便跟您走。”


    “什麽?!他敢把你關起來?!這小子在外麵做了官,就六親不認了!都是親戚,一家子人,關什麽關?!——跟我走,如果他要找人,讓他回家來找!”老太太不容分說,將她從窩棚裏拉出來。


    第6章 唯一不會被揭穿的方法


    韓連長跟這個老太太是親戚?


    薑宜凝心裏砰砰直跳,但又不願放棄這個機會,忙說:“等我拿我的包。”


    老太太含笑鬆開手。


    薑宜凝回到窩棚裏,拎起自己的香奈兒挎包,同時把那孩子送她的咬了一口的白麵饅頭拿在手裏。


    那個小戰|士跑過來想阻擋,可是他們哪裏敢跟薑老太太真的硬杠。


    這是他們連長的親阿婆!


    隻能眼睜睜看著薑老太太把薑宜凝帶走了。


    小戰|士沒辦法,一邊找人去給韓子越報信,一邊追上去跟著薑宜凝和薑老太太往前走。


    薑宜凝正好想跟人多說話,了解一下這裏的情況,就一邊走,一邊跟身邊的小戰|士閑聊。


    “小同誌你貴姓啊?”


    “免貴姓劉,我叫劉長鎖。”


    薑宜凝朝他笑了笑,“原來是劉同誌,你多大了?當兵多久了?”


    “五年了。”劉長鎖伸出一個巴掌比劃了一下,“我參軍那年是十一歲,今年十六歲!”


    薑宜凝同情地看著他:“怎麽十一歲就參軍了?你的爸爸媽媽……”


    “我是孤兒,從小就沒有見過爸爸媽媽,一直給我們村子裏的大戶放牛。一次他家的牛被蜜蜂蜇了一下,他們就拿皮鞭往死裏打我……我受不了,半夜跑了出去,投了部|隊……”劉長鎖憤怒地回憶。


    “……可是你到底年紀小啊……”薑宜凝的思維沒有馬上轉變過來,還是很難接受十一歲的孩子當兵。


    不過劉長鎖卻很激動地說:“我喜歡當兵!在我老家,他們不把我當人!可是跟著我們部|隊,我還能每天學識字!”


    薑宜凝:“……”


    薑宜凝真的不了解這些情況。


    她對這個時代的認識,完全來自祖姑奶奶跟她的那些日常嘮叨敘述,還有為了跟祖姑奶奶交流,她找了這個時代的一些曆史書隨便看了一下。


    沒有深究,也沒有係統的學習過,就像霧裏看花,雖然熟悉,但總隔了一層。


    就是在這種狀態下,她也大致知道這個時代的人文盲占絕大多數。


    因為識字的成本太高,一般的普通人家根本供不起一個讀書人。


    可是這支從艱難困苦中走出來的部|隊,卻能給普通士兵掃盲,教他們識字。


    真是很了不起。


    薑宜凝一邊聽,一邊感歎,然後不動聲色把話題引到韓連長身上。


    她得多了解一下那個韓連長,才能想辦法讓他不再懷疑她。


    這個時代,如果一下子就被扣上“特|務”的帽子,那後果可是太嚴重了。


    因此她在東拉西扯半天之後,才若無其事試探著問:“……你們是從北方下來的,可怎麽韓連長是本地人?”


    鬆海市可是在南方。


    這小戰|士撓了撓頭:“不奇怪啊……韓連長是南方人,可他是在北方參軍的,一直在外麵打仗,革命勝利了,才跟著部|隊南下。回村沒多久。他有七八年沒有回家了。”


    薑老太太這時插話說:“子越那孩子從小就倔。跟他爹吵了一架之後離家出走,一走就是七八年,我們本來都當他已經沒了,沒想到,居然走了那麽遠!不僅活下來了,還做了大官!”


    原來韓連長叫韓子越,本來是鬆海市郊區人,後來離家出走北上參軍。


    薑宜凝心裏有了一些底。


    三人說著話,順著村裏那條青石板路終於來到韓家門口。


    薑宜凝抬眸飛快掃了一眼。


    薑老太太家的房子占地麵積還是挺大的,低矮的籬笆圍成半人高的圍牆,院子中間也有一個巨大的草垛。


    這種草垛子家家戶戶院子裏都有,像是本地的一個特色。


    磚牆外麵刷著的白色塗料脫落了很多,在清晨的薄霧下顯出斑駁的滄桑。


    歇山頂的屋簷上,黑色磚瓦碼得整整齊齊,看得出來很久沒有收拾了,瓦上長出了青綠的小草,在晨風中搖曳。


    不過這房子和院子都比不上這家隔壁那棟青磚大瓦房。


    那青磚大瓦房前麵也紮著籬笆,圍起來一個小小的院子。


    院子裏靠院牆門口的地方也有兩個窩棚,一個大,一個小,都是用枯黃的稻草紮的,再拿黃泥隨便在外麵塗抹了一下,非常粗糙。


    一隻大黑狗蹲在那個大一點的窩棚裏搖著尾巴,見薑宜凝看過來,朝她呲了呲牙,然後汪汪叫了兩聲。


    薑宜凝扯了扯嘴角,移開視線。


    薑老太太朝隔壁窩棚裏的大黑狗沒好氣吼道:“我家的客人,你叫什麽叫?!再叫拿大棍子抽你!”


    那大黑狗嗚地一聲叫,居然夾著尾巴從窩棚裏跑出來,繞到那棟青磚大瓦房後麵去了。


    薑宜凝笑道:“那狗還挺有意思。”


    薑老太太擺了擺手,歎息說:“狗仗人勢而已,跟它家主人差不多德行。以後別理那家子,那女人就是個滾刀肉,惹到她能吵得你恨不得跳江。”


    她推開院門,笑著對薑宜凝說:“進來吧,就跟自己家一樣。”


    薑宜凝和劉長鎖都跟著薑老太太進了院子。


    這個院子比村公所那邊的院子差一點,不過保持得很幹淨。


    黃泥的地麵上也搭了幾條石板,碼出了一條蜿蜒的羊腸小道,一直延伸到前麵屋子的屋簷下。


    跟著薑老太太進了堂屋,屋子中間擺著一張大八仙桌,桌上擺著一個黑色大瓦罐,瓦罐周圍擺著幾個粗瓷碟子。


    一碟小包子,一碟切成瓣的黃澄澄的鹹鴨蛋,一碟切得碎碎的蘿卜丁,還有一些看不出名字的野菜,都用水淖得幹幹淨淨。


    每人麵前有一個粗瓷大碗,裏麵放著白生生的豆腐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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