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說完,繞過書桌,拿起衣帽架上的外套,也離開了書房。


    房子裏隻剩陳歲一個。


    就好像天地間也隻有他一個人。


    他看著書房這一地狼藉,華麗的房間,破碎的花瓶,四散的書頁,就如同他們這個家,外表光鮮,裏麵早已不堪入目。


    他的父母全都走了,父親有父親的情人,母親有母親的家。


    那他呢?


    他的家又在哪裏?


    他忽然有些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他所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庭,在這一刻全都把他推開,推遠。


    即使心裏清楚,在他爸媽的心中,他並沒有那麽重要。


    可真到了這個被選擇的時候,他的爸媽離開得義無反顧,沒有任何一個人選擇他。他還是,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被拋棄的感覺。


    為什麽,他什麽都沒有做錯,卻變成了,被拋棄的那個。


    為什麽,在作出選擇的時候,他的爸爸選擇了情人,他的媽媽選擇把過錯推到他頭上,卻沒有一個人問過他,他要怎麽辦。


    他們都說愛他,他是他們的孩子,沒有錯,但是他們的愛是有前提的。


    他必須得是乖巧聽話那個,能夠在他們虛假的婚姻中,充當調劑的那個,來讓他們互相都覺得這個家是完整的,是幸福的,是一個真正具有“家”的模樣的。


    一旦失去這個前提,他們的愛就會大打折扣,不是不再愛他,而是,比起愛他這件事,他們更願意愛自己。


    既然這樣,那又為什麽,為什麽上天一定要讓每個小孩,天然地愛著自己的爸媽。


    他隻想像別人一樣,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為什麽那麽難啊?


    還是說,真的就像他們說的那樣。


    是不是都是他的錯。


    是不是,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


    正是七月盛夏,陽光透過窗子照進書房,他看著這縷陽光,越過書桌,傾灑在地板上,一直投到他的腳下。


    剛剛好,就在他腳尖的地方,再多一寸都沒有。


    差那麽一點,就能站在陽光下。


    就差那麽一點。


    -


    曲燕離開織女鎮的事情很快傳開。


    她帶著東西乘坐大巴的時候,被相熟的人看到,她是一個人走的,又帶著東西,有好信兒的來陳家看,發現陳廣的車也不在家。


    一時間,關於陳歲家中的事,什麽說法都有。


    有人說,曲燕不應該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繼續當她的富太太,也比就這麽走了強,人到中年夫妻關心名存實亡,誰家不都是這麽過?


    還有人說,曲燕這麽多年跟著老陳,勤勤懇懇打拚,如今落得這麽個下場,走了也正常,哪個有氣性的都得走。


    也有的說,曲燕其實早就知道,一直假裝不知道,曲燕這麽要麵子的人,之所以會走,就是因為這次鬧得太丟人,曲燕實在待不下去。待下去也是讓人笑話。


    總之都不是很好聽。


    小鎮就是這樣,任何一點風言風語都會被放大化,妖魔化,尤其陳家先前在織女鎮一直都是好名聲,這回出了這樣的事,鎮上的居民說起來,都是嘲諷的語氣。


    看啊,他們也不過如此。


    夏耳家的燒烤店又開了門,每天營業也能聽到有客人議論,不可避免地,夏耳也能聽到這些。


    她聽見別人對陳家說出的嘲諷的話,心裏也會跟著難受。


    不是為了陳廣跟曲燕。


    她忍不住想,如果陳歲聽到這些話,他的心裏,一定會很難過吧。


    夏耳想去看看他,又不敢去看。


    他怕陳歲覺得她是為了看他的笑話,而且,陳歲說不定並不想見到任何人。畢竟,不管怎樣安慰他,都會提到這件尷尬的事。


    最好的關心,也許就是不去打擾。


    想是這樣想,可是已經過了好幾天,她根本沒聽到陳歲的動靜,更沒聽說陳廣或曲燕回來過,導致她連陳歲究竟在不在家都沒法確定了。


    夏耳決定親自去看看。


    去的時候,她發現陳歲家的大門沒鎖,她還愣了下,伸手打開大門,看著這間被火燒過的二層磚瓦房。


    原先潔淨明亮的白色瓷磚已經被煙火熏得黑了,不複以往光亮照人,變得灰暗,破敗。


    夏耳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巾,隔著紙巾按壓門把手,拉開陳家房門。


    屋子裏是好幾天沒有通風過的沉悶味道。


    死氣沉沉。


    裏麵空空蕩蕩的,能看到主臥的門還開著,裏麵亂糟糟的,東西被翻得連地上都是。


    夏耳有點不太敢進了。從前陳家總是被收拾得一塵不染,幹淨整潔,如果有人在家,一定不會是這樣。


    可要說沒人,怎麽會連門都不鎖?


    夏耳猶豫著往裏走了兩步,小心翼翼地喚:“陳歲?”


    “陳歲,你走了嗎?”


    一樓沒有人,夏耳扶著樓梯扶手,一級一級上了二樓。


    她看到了走廊裏七零八落的書本,每一本都倒叩著放在地上,書頁已經被壓出了折痕。


    書房的門開著,她下意識就向書房看了過去。


    隨著一點點向上,視野也一點點開闊,她在書房裏看到了很多散落的書,還有沒被收拾過的花瓶碎片,滿地狼藉。


    不難想象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


    夏耳看了一會兒,就收回了眼,準備向其他房間走。


    路過書房,她原本已經走了過去,然而餘光一晃,她似乎看到了什麽東西,她不得不後退幾步折返回來,站在書房門口,向剛才注意到的地方看過去。


    陽光投進書房裏,投在木質的桌椅上,連花盆中的綠葉都在強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陳歲窩在椅子裏,右手指尖夾著煙,麵前青煙繚繞升騰,而書房裏的其他地方,隱隱也能見到空氣裏漂浮的青煙。


    遮迷了人的視線。


    夏耳或情願,或不情願地,去過了那麽多網吧,可也沒有哪一家網吧裏的煙,能比此刻陳家書房裏的更濃。


    她一晃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沒記錯的話,陳歲從來不抽煙的。


    夏耳腳下像是被膠水黏住了,怎麽也邁不出那一步。


    隔著青煙,她隱隱能看到陳歲似乎瘦了不少,下巴長了一圈青色的胡茬,穿在身上的t恤也有些皺了,看樣子已經很久沒換。


    在他麵前,桌上煙灰缸裏的煙頭堆成尖,有一些煙灰還掉在了外麵,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夏耳絕對不會相信眼前這個人會是陳歲。


    可他,確確實實真的是陳歲。


    夏耳嗓子澀住,想要發聲,半天都發不出。


    怎麽會這樣啊。


    那樣驕傲的少年,張揚明媚的少年,到底經曆了什麽,才會變成這樣?


    然而,她什麽都問不出。


    隻要他不說,她絕對不主動冒犯,這是人與人的界限,她不喜歡打擾別人的安全距離。


    夏耳壓下那些話,讓自己揚起嘴角,看著陳歲,問他:“陳歲,你怎麽在這兒啊,我都找你好久了。”


    陳歲抬眼,看著夏耳,沒動。


    指尖猩紅的煙仍在燃燒。


    夏耳俯身,把地上的書本一一撿起來,撫平那些折角,合上,一本挨一本,放回書櫃裏。


    她說:“你還沒吃飯吧,晚上想吃什麽,我讓爸爸給我們做。”


    “我爸爸還念叨呢,說‘陳歲這孩子怎麽回事啊,好幾天不來家裏吃飯了,像話嗎?’”


    “你整天一個人在家,又不會做飯,我爸媽都很擔心你,特意讓我過來看看你。”


    她念念叨叨,說完所有能說的話,撿完地上所有的書,全都收到櫃子裏,陳歲仍舊沒有回應她的話。


    她也不惱,默默出去,尋了笤帚來,把地上的玻璃碎片全部掃幹淨。


    又打開窗子,把書房裏的煙散出去,換換味道。


    陳歲全程沒動,就像沒看到她那樣,繼續坐在那裏。


    夏耳看到他這樣,又想起他剛回來的時候,抱著籃球站在她家的院子裏,眉梢眼角都是少年意氣。


    那時他張狂肆意,誰都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


    夏耳鼻子突然一酸,連她自己都說不明白為什麽。


    她望著陳歲,嗓子像是被什麽東西黏住了。


    “陳歲……”她壓著聲音裏的澀意,輕輕地問,“你一個人待在這裏,晚上怕不怕。”


    聽見她的話,陳歲終於有了動作。


    他緩緩抬眼,手上的煙燒了一厘米長的灰,在這一刻,隨著他抬眼的動作掉落。


    因為抽了太久,太久的煙,他的嗓子啞得不能再啞,一開口,像是別人的嗓音。


    粗糲得,像是短短幾天,曆經了別人幾十年的風霜。


    “我也,不想一個人的。可是——”陳歲喉結滾動,努力想要壓下喉嚨裏的啞意,嘴角勉強的弧度,帶了幾分頹唐。


    “他們都不要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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