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漾握住她的手:“可要回家看看?若是不想,咱們過了今晚明日一早便離開。”


    寧秋娘素來注重禮法,此時卻反握住秋漾的手,足見她緊張之心:“女郎……我不敢。”


    她與父慈母愛的溫慧不同,與無父無母的白虹也不同,她本應是這個時代最常見的閨閣千金,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養到及笄,原本該尋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可她心中卻生出了反叛的火苗,開始了自我懷疑,她意識到自己十幾年來都在依附父母兄長而生,因此當家裏來了嫂嫂後,她便成了即將潑出去的水。


    她不敢麵對,因此憤而離家,吃了許多苦,最後反倒要謊稱自己是死了丈夫的寡婦,旁人才不會拿異樣的眼神看她。


    夜深人靜時寧秋娘也曾迷茫過,她離家後過得並不順心,官宦人家的小姐獨身一人拿了銀子開鋪子,這其中辛苦哪裏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有時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錯了,應當聽從爹娘安排才是正確的人生。


    不要去想,不要去懷疑,隻要聽話就可以了,把自己的後半生賭在丈夫兒子身上,多少人一輩子都這樣過了,她為何不能?


    一個人的日子實在太孤單,離家後那些吵過的架都煙消雲散,隻記得父母兄長的好,於是愈發迷茫,直到被選中成為女官,從官宦小姐變成商女,又從商女變成農女,奇怪的是那壓迫自己喘不過氣的大山卻變得輕鬆起來,事到如今,寧秋娘敢肯定地說,她迷茫過、懷疑過,反思過,卻從來沒有後悔過。


    秋漾甚至都沒有開導她,便見這個姑娘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起來,短暫的軟弱與不安不僅沒能打倒她,反倒成為了磨練意誌的石頭。


    剩下溫慧左看看右看看,沒弄明白這兩人手拉著手在做什麽,隻見她們相視而笑。


    到底是父母親緣,雖曾有過齟齬,情分卻不能輕易斬斷,且寧秋娘憤而離家六年沒有消息,家中想必也焦急,她們出門在外輕裝簡行,若要歸家,不說是衣錦還鄉,至少也得有頭有臉,因此秋漾拽著寧秋娘進了舞陽縣最好的一家成衣鋪子,一氣試了好幾套。


    雖說寧秋娘今年已是二十有二,尋常人家這個歲數早早做了娘,但她看起來卻跟十七八歲的女孩差不多,且因為多年經曆,身上自有一股沉靜氣質,這一點是養在閨閣的女孩沒有的。


    溫慧亦十分支持秋漾的做法,因此寧秋娘不僅換了身衣裳,秋漾還親自給她重新梳了頭發畫上妝容。


    寧秋娘真是受寵若驚,皇後娘娘親手為她選衣梳妝,比麵臨數年未見的家人還叫她忐忑呢!


    秋漾一直都不大喜歡大齊女子的發型,有些不僅不怎麽好看,還累贅,她自己便常常換著法的梳頭,然後再出去亮亮相,身為皇後,又曾有洛京第一美人的稱號,她的存在就是流行風向標,潛移默化中,從前那種動輒十幾二十斤的發型已經很少有人再梳了。


    這洛京都流行了,其他地方自然跟著走,有一個女孩這樣打扮,其他女孩便會效仿,更何況這是真的簡潔美觀又好看。


    寧秋娘提提裙擺,笑起來:“這款式好,走得快亦跑得動。”


    說完又感慨:“若是有朝一日,能穿t恤長褲就更好了。”


    “會有那麽一天的。”秋漾幫她整理好腰帶,“多年未歸,若是穿著打扮一如從前,難免叫人覺得你沒有變化,如今的你早已不是過去的你,你的家人應當明白這一點,並且學會接受。”


    語畢,秋漾輕輕抱了抱寧秋娘:“沒人能給你委屈受,明白嗎?”


    寧秋娘心頭一熱,眼眶不由得酸起來:“明白的。”


    這六年酸甜苦辣百味陳雜,卻比過去在家中那十六年自由,能得到今日的機會,她決不會撒手放過,當初選擇了逃離,她便不後悔。


    寧秋娘家去見父母兄長,秋漾派了兩名侍衛跟隨,說排麵還是得有,弄得寧秋娘哭笑不得,娘娘有時如小孩一般,總愛爭點意氣。


    溫慧眼巴巴看著她,這一年多來兩人朝夕相處,早已情同姐妹,她其實想說要是你爹娘對你不好你就回來咱們不要他們,可總覺得姐妹還沒回去就這麽說,像是在咒人家一般。


    “我都知道。”寧秋娘摸摸溫慧的頭,“別擔心我。”


    此時她的心情逐漸平靜沉穩下來,秋漾與溫慧非要將她送到家門口,寧秋娘拗不過,心裏卻無比溫暖。


    縣衙一般分為前後院兩部分,依大齊律法,禁止舉子們回到籍貫地當官,所以基本上都是縣衙前院辦公,後院便是家眷居住之地,有些官員上了年紀不會再被調任,才會在當地購置房產。寧秋娘的父親寧永言這縣令做了二十來年,雖說政績不惹眼,卻也算是合格,隻是運氣不大好,升遷時總是有人資曆比他更老,這別人一升上去,他就又要在任上多待些年。


    好在二十多年過去,當年的雄心壯誌也磨滅的差不多了,就這樣安安穩穩平平淡淡過日子挺好。


    守在縣衙門口的衙役不認識寧秋娘,這也在所難免,她十六歲離家時還是個驕縱任性的女郎,六年下來麵容長開不說,氣質更是截然不同,於是寧秋娘取出自己的任職文書,那衙役一看,連忙朝她拱手行禮,隨後又多看了兩眼。


    朝廷裏有女官一事大街小巷都傳遍了,不過他們舞陽縣還是頭一回見著女官前來呢!


    寧永言一聽說有女官前來舞陽,馬上著官服前去相見,雖說縣令品級大過女官,但人家是京官,必須好生接待。


    誰知這一到府衙門口,望見那亭亭玉立氣質過人的女郎,寧永言一時間竟伸手揉了揉眼睛,險些以為自己是看錯了,否則他怎地沒見到朝廷女官,反倒看見了他那離家多年杳無音訊的女兒?!


    寧秋娘看見父親,當場便跪了下來:“不孝女秋娘,見過父親!”


    饒是當年離家前吵了再多的架,他批評過她責罰過她,可她仍然是他的掌上明珠,這六年裏寧永言無時無刻不在悔恨自己太過刻板嚴厲,才逼得女兒離家出走,她才十六歲,一個美貌年輕的女郎在路上太容易遭遇壞事了,他甚至都不敢想,派出去的人一直找不到她,人是不是已經出事了。


    “好孩子、好孩子——”寧永言慌忙衝過去,伸出雙手扶住女兒肩膀,他一時激動,才意識到於理不合,即便是親生父女也應當注意,誰知寧秋娘卻撲進了他懷裏,反手抱住他,寧永言心頭一疼,瞬間老淚縱橫。


    衙役們麵麵相覷,他們都知道自家縣太爺的千金失蹤數年,原來這位女官竟是當年的寧家小娘子?這、這可真是不敢認了!


    “你母親若是知道你回家了,必定無比高興,快快快,快跟我去見過你母親。”


    寧永言拉著女兒的胳膊,興衝衝往後院走,寧秋娘乖乖跟著,這跟她想象中的一點都不一樣,她還以為父親會生自己的氣,甚至是不認她。


    到了後院,服侍的婢女看見寧永言連忙上前行禮,“夫人剛剛服了藥,已經睡下——娘子?!”


    “彩霞,好久不見。”


    名叫彩霞的婢女目瞪口呆看著自家離家多年的小娘子,轉身就往屋裏衝:“夫人!夫人!”


    寧秋娘剛想叫住她,先別驚擾母親,可彩霞跑得實在是快,隻過了片刻,她便聽到了那令自己多年魂牽夢縈的聲音:“秋娘?我的女兒!秋娘!秋娘!”


    寧秋娘一時間竟忘記言語,平日裏任她機敏玲瓏,此時也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母親……怎地變得如此蒼老?!


    寧夫人眼裏瞧不見旁人,哪怕寧秋娘比起六年前有了許多變化,可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如何能不識得?登時抓住寧秋娘,力氣大的指甲都要陷入寧秋娘的手背,緊緊地盯著她:“可是我兒秋娘?可是我兒秋娘?!”


    “阿娘,是我,我回來了。”


    寧夫人一個激動,登時暈了過去。


    院子裏頓時一陣慌亂,寧夫人雖然昏死過去,手中卻還緊緊抓著寧秋娘,生怕她跑了。


    “自你離家後,你娘便病了。”寧永言沉重歎息,“她自認害了你,大夫說她鬱結於心,這些年她盼著你回來,不知燒了多少香拜了多少佛,我兒,日後你別再離家了,爹娘都不再逼你了。”


    寧秋娘心如刀絞,她守在母親床榻旁,淚水漣漣,半晌才想起問:“……大哥呢?”


    寧永言道:“因你離家,你母親責怪自己,也責怪你兄長嫂子,幾年前便將他們分出去過了,你兄長他考中了秀才,如今在縣裏開了家私塾,隻逢年過節來往。”


    寧秋娘聽著,心中愈發難過,她抬起頭對父親道:“是女兒錯了,不該不告而別,害您二老為我如此擔心受怕。”


    向來古板嚴肅的寧永言表情卻很溫和:“你平安活著,我跟你母親心裏便踏實,你兄長早已有妻有子,不必我們擔心,我們隻怕你在外頭餐風宿露受委屈,又無人與你出氣。”


    她小時最是愛哭鼻子,摔倒了都要跑來找爹娘撒嬌,外頭人心叵測,她一個閨閣千金,若是碰到人給她氣受,她又能如何?


    寧秋娘努力不讓自己哭得太過淒慘,“女兒這些年過得很好,隻是實在不孝,未能承歡膝下,又令父母如此牽腸掛肚。”


    她憋著那口氣不肯回家,甚至遠離忻州選擇北上,如今看到父親鬢生華發,母親病容憔悴,真是宛如千根針刺在心上,又疼又恨。


    哪怕她不歸家,但若捎回隻字片語,也不必令父母如此憂心。


    寧永言別過頭,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淚,複又道:“為父看了那任職文書,如今你竟是女官了?”


    寧秋娘應了一聲,衝寧永言露出笑容:“是的,女兒如今為朝廷做事,領朝廷俸祿,且有獨立女戶,先前那神仙種便有女兒的一份功勞,日後說不得要流芳千古呢。”


    寧永言聽了,亦跟著露出歡容。


    第70章 今日份的昭武帝。


    ☆


    寧夫人醒來後先是叫女兒的名字, 隨後看見寧秋娘,這才相信女兒是真的歸家了,她抱住寧秋娘嚎啕大哭, 寧秋娘被母親哭得心酸難耐, 自幼母親便是溫婉賢淑的縣令夫人,何曾見過她這般失態?心中也愈發自責,即便離家, 她也不應音信全無,害得爹娘如此操心。


    對寧家夫妻來說, 沒有什麽比女兒平安歸家更幸福的事情了,聽說她如今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女官,寧永言忍不住為她自豪,寧秋娘為了不讓父母擔心,將這幾年的事情撿了好的說,吃過的苦頭一律不提, 寧家夫妻也知道女兒是報喜不報憂, 心中感慨她懂事了的同時, 又覺著心疼。


    她溫柔地握著寧夫人的手, 溫聲安慰著, 寧永言在旁悄悄抹了幾回淚, 心想日後總算是一家團圓了。


    誰知寧秋娘聽到他這樣說,卻道:“阿爹, 我還是要走的。”


    寧夫人立刻警覺:“走?走到哪裏去?娘不許你走!你離家多年, 怎地還要走?!”


    她一聽女兒說要走情緒便激動, 寧秋娘亦不敢讓她受驚,連忙哄著勸著說好聽話,寧夫人卻很是堅持:“不行, 秋娘不能走,娘這些年想你想得不行,你怎地舍得離開娘?娘不許你走!”


    寧秋娘先是安撫她,再三保證自己不會立刻走,寧夫人才漸漸平靜下來,可寧永言聽得分明,女兒說得不是不走,是不會立刻走,也就是說她仍舊是要走的。


    寧秋娘想了想,才問:“阿娘,阿爹,如今舞陽縣可種上神仙種了?”


    寧永言答道:“已種上了,產量高成熟期又快,如今舞陽縣可是連個乞丐都找不著,隻要願意種地,那就沒有餓死的!”


    他說著,向來嚴肅的麵上不由得露出笑容:“還有那水泥,不僅能鋪路蓋房,還能興水利做城牆,實在是好東西!去年冬天,別說是舞陽縣,就是整個忻州,凍死的百姓都屈指可數!咱家現在也用上棉花被子了,你看你娘身上蓋著的這床,便是新彈的棉花,又輕又軟還保暖。”


    雖分開好些年,可彼此之間情意未變,再多的齟齬在分離中也已消失,因此寧秋娘也從父親母親改為稱呼阿爹阿娘,無形之中彼此又親近許多,仿佛回到她還未及笄時,一家人那其樂融融的和睦模樣。


    “這些都要感謝皇後娘娘。”寧秋娘道。


    寧永言是正兒八經的舉人出身,雖說是二甲,卻也是十年苦讀,子不語怪力亂神,雖說大齊上上下下都在傳言皇後娘娘乃是神仙下凡,可他還是不大信的。


    寧夫人則信得多,忻州地處大齊以南,山明水秀氣候宜人,官道改成水泥路後交通也方便許多,忻州各地都起了工廠,也帶來了許多屬於洛京的消息。洛京流行什麽妝容什麽衣裙什麽發型……忻州這邊都會跟著興起一番,她自然聽說了“神跡”之事,於是拉著女兒好奇詢問。


    寧秋娘對秋漾推崇備至,她不是那種花言巧語的性格,因此吹起彩虹屁完全出自真心,聽得寧夫人連連點頭讚歎,寧永言則暗自嘀咕,反正沒有親眼所見,他是不信的。


    直到寧秋娘拿出了照片。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秋漾用拍立得給姐妹們拍了不少照片,沒見過相機的姑娘們覺得神奇極了,像是寧秋娘拿出來的一打照片,最上麵的一張就是當初皇莊參與者的大合照,下麵還有她跟朋友們的合照、自己的獨照等等,這可比什麽畫像清晰多了!


    寧永言頭一次見到照片,寧夫人都不大敢伸手碰,怕自己把照片給碰壞了,還是寧秋娘再三保證沒有那麽脆弱,他們才敢碰一碰。


    看見父母小心翼翼的模樣,寧秋娘想起第一次看見照片的自己,也是這麽一副模樣,忍不住笑起來,又跟他們講別的,還令人拿來了自己帶的東西。


    隨著娘娘出門,當然不能空手,秋漾其實考慮過中途會不會送寧秋娘回家的事,因此額外準備了一份禮物,都是新奇又不那麽出格的東西,免得把秋娘父母嚇一跳,除此之外,她對人好的方式就很簡單粗暴:給錢!


    有了錢還愁買不到喜歡的禮物嗎?那還不是要啥有啥?


    因為寧夫人身體不好,寧秋娘便沒有將自己以後要做的事和盤托出,隻想多多陪伴母親兩天,還有就是,與多年未見的兄長嫂嫂見麵。


    娘娘給了她半個月的假,雖娘娘仁慈,寧秋娘卻不能真的樂不思蜀,所以她隻給自己五天時間,這一生,她興許都要做個不能承歡膝下的不孝女了。


    寧家兄長比寧秋娘大三歲,考上秀才後一直沒能中舉,便安心在舞陽縣開了家私塾做先生,因此早早蓄起了胡須,寧秋娘走的這六年,寧家兄長已是兒女雙全。


    兄妹倆感情極好,隻是因著寧博文娶妻,家裏多了個人,又因寧秋娘及笄,寧夫人開始給她相看人家,在寧秋娘看來,可不就是來了嫂子自己便成要潑出去的水了麽?寧博文的妻子楊氏性情柔和,嫁進寧家後,上上下下提起她都是讚不絕口,十五歲的寧秋娘愈發惱怒,覺得屬於自己的家人被搶走了,她不明白,為何不能一家四口快快樂樂過日子,卻非要男婚女嫁。


    而她這種想法離經叛道,不說是性情嚴肅的寧永言,就是疼愛女兒的寧夫人都覺得她是無理取鬧,寧博文成家立業,哪能再像小時候一般陪妹妹玩耍?血濃於水,也終究是淡了,而寧秋娘固執地想要抓住這樣的親情,她不願意接受這殘酷的事實。


    她性格倔強,否則也不會一氣之下離家多年未歸,迄今為止寧秋娘也不後悔,她隻怪自己不與家裏通信,省得家人惦念。


    寧博文得知妹妹歸家,當天的課都不講了,興衝衝跑回後院,讓妻兒換衣準備去縣衙。


    楊氏見向來溫文的夫君忽地風風火火,不由感到奇怪,自成婚後,夫君的脾氣便越來越沉穩,尤其是在那件事發生之後,怎地今日喜笑顏開?


    “莫非是有什麽喜事不成?”


    楊氏是不愛到公婆那邊去的,雖然公婆都是明理人,可楊氏知道,說不怪她不可能,不過是眼不見為淨,好在他們一家四口過這樣的小日子倒也美滿。而且公婆從不在麵上與她難堪,平日裏也是相安無事。


    寧博文笑道:“是小妹回來了。”


    楊氏一聽,手裏的衣服沒拿穩,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秋娘回來了?!”


    這些年寧家人對此一直避而不談,但卻始終沒有停止尋找,寧秋娘生得貌美,離家時又帶了不少細軟金銀,大齊雖說不至於亂得惡人遍地,卻也危險重重,一個身懷重金、從未出過遠門的官宦千金離家出走,會遇到什麽?


    尤其是一年又一年過去,寧秋娘始終杳無音訊,楊氏都覺得她可能是在外頭出了什麽意外,饒是曾經再多齟齬,她心中也為此感到難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古代的夫君穿來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存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存寧並收藏古代的夫君穿來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