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諸人少有察覺天家父子間隱晦的對視,她們見皇次子妃悠閑用膳,殊無與長嫂爭鋒之意,一邊遺憾著沒熱鬧可看,一邊又忍不住鬆了口氣。


    倘若兄弟之間真的鬧將起來。牽連池魚,反倒不美。


    宮門處。


    明光寺的僧人們魚貫而入。即使行走在森嚴宮禁中,他們的神情也依舊平靜祥和。


    帶路的內侍不敢怠慢,殷勤地把他們引去明意齋。


    “阿彌陀佛。”為首的僧人麵容慈悲,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那內侍趕忙彎腰賠笑:“使不得,使不得。”這可是同和大師,連聖上都禮遇有加的。


    同和大師並未說什麽,目光落向內侍那藏青色的袍角,眼中閃過一絲掙紮。


    他驀地想起昨夜,那個造訪明光寺的梁上君子。


    那人穿著與眼前人無二的內侍衣物,神不知鬼不覺闖進他的屋舍中,留下一張紙條就飄然遠去。


    “若想保你寺中僧人安穩,便按著這條上去做。”


    “否則,雖得了聖上青眼,卻丟了性命,這可不是劃算買賣”


    同和滿腹狐疑地打開那張紙條,瞥見內容的一刹那,眼中迸發出一陣驚駭之色。


    那人的威脅之語,他頓時從三分信了七分。


    想到此處,同和左手拂過胸口的袈裟,在內侍的帶領下一路默然不語。


    那紙條上盡是殺頭之語。可是那背後主使即使知曉這一點,也要強迫他說……


    他若是不說,又會是何等下場?


    憶及黑衣人那眼中冷冷殺機,同和大師不禁打了個寒顫。


    第30章 撩心


    玉宇無塵、金莖有露。沛水雲泛、瑞氣飛浮。*


    堯夏閣中是宮中宴飲群臣之所。


    熙和帝不喜宴飲, 此地並不常開。然而,萬壽宴當早,百官們三三兩兩地陸續進閣, 卻發現閣中無一物不簇新齊整,氣勢恢恢,昭彰天家氣派。


    閣中當值的內侍們皆是侍宴熟手,對大臣們的麵容並不陌生。


    然而,他們此時卻頻頻眼風亂飛。不為別的, 皆是為了偷覷大臣們身後賜恩參宴的兒子們。


    這些官員之子們亦步亦趨跟在父親身後, 腳步規矩, 不敢造次。


    堯夏閣最年長的內侍一邊帶路,一邊心中嘀咕:果然兒子多肖似父形。


    譬如虞侍郎性情刻板, 其子雖未加冠,行止卻一板一眼,如同比照著刻尺量出來的。


    再說柳詹事一向行事大膽無拘, 其身後的稚子到處好奇地這摸摸那碰碰, 儼然把宮禁當成半個自己家。


    他正暗自凝思, 兀地聽見一陣竊竊私語, 心裏一突。


    可是哪兒出了什麽差錯?


    他連忙朝人聲嘈雜處看去——


    這一看可不得了, 堯夏閣中,竟蹦出個姑娘!


    那姑娘形容姣好,她並未著命婦服, 穿行在一眾衣冠頂戴之間,神色間略有倉皇。


    他恰好帶完兩位官員, 身上沒有差事,幹脆三兩步湊上前去:“這位姑娘是……?”


    林又雨一入森嚴宮禁就沐浴著周圍人異樣目光,心情正忐忑不已。這下有個內侍前來搭話, 她連忙把手中攥緊的請帖遞出:“家父乃禦史太林昌。”


    內侍又問:“原來是林大人千金,請問令尊何在?”


    “家父昨日夜半偶恙,深恐病容有礙,不敢麵聖,”林又雨說道:“但是聖上恩旨在前,小女子奉旨進宮,歡祝陛下聖誕。”


    她雖有些緊張,說話時卻不卑不亢,十分得體。


    身邊大臣們來往匆匆,注意力卻放在那內侍與林小娘身上。


    “這……”那內侍一時皺緊眉頭。


    聖上是有這麽一道命令讓群臣攜子赴宴,可他老人家可沒說這“子”必須是兒子!這林禦史膝下無子僅有一女,這林家姑娘赴宴,也是合情合理。


    “林家姑娘,先隨奴才入座罷。”他鬆了口,心下卻盤算著找個時機把這事上報去。


    一眾男性大臣間竟出了個女眷,到底有些紮眼。


    未幾,大臣們都依次按照位置入座,兒子則坐在他們身邊席位上。


    這位次安排得很是得人心,萬一出了差錯,做父親的還能看顧一二。


    輪到虞蔚蘭坐下時,他的手心已經出了淡淡一層薄汗。


    他雖生性沉穩,畢竟不過十四歲,眼界未開,又是頭一遭來這規矩森嚴的禁城。走這一遭時,他連呼吸的拍子都要在心中計數,生怕禦前失儀。


    饒是如此,他心中仍舊緊張不已,一時竟沒注意林又雨那處鬧出的動靜。


    坐下後一抬頭,映入虞蔚蘭眼簾的便是一位水色裙裾、素淨打扮的女子。那女子神色略有不安,在一眾衣冠間宛如一枝輕輕搖動的清水芙蓉。


    那女子察覺一道驚愕視線,未有旁的表情,隻對他輕輕頷首示意。


    虞蔚蘭呼吸滯住,一時愣怔忘了還禮。


    突然“啪”的一聲傳來,嚇了虞蔚蘭一跳。他一抖,才發現原是父親拍了拍他膝蓋。


    虞振惟低聲警告:“莫要到處亂看!”


    虞蔚蘭立刻垂下眼瞼,正襟危坐。


    眼睛雖然不亂看了,他的心卻忍不住想著方才驚鴻一瞥的那姑娘。


    她是公主麽?不對,若是公主應當與聖上他們一道入席才是。是大臣女?隻是她身邊並無長輩陪同,究竟……


    正亂糟糟想著,虞蔚蘭突然聽見內侍一聲高喝聲:“陛下駕到——”


    頓時,堯夏閣中窸窣動靜趨於無聲,人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熙和帝穿著吉服,一路龍行虎步而來。


    待熙和帝行至主位,大臣們仿佛事先排演了好一般,同時屈身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熙和帝招了招手,卻沒讓他們起身。後麵還有太後、妃嬪與幾位皇子呢。依照禮製,大臣們也該向他們行禮的。


    隨著妃嬪與皇子等人依次入座,眾臣一一叩拜,又花了一炷香時間。


    堯夏閣不愧是皇家用來宴賓客的廳堂,金琉璃瓦頂、漢白玉砌階,被探進殿中的陽光將它照耀得熠熠生輝。


    虞莞與薛晏清坐在次階上,略矮了太後與陳貴妃半階,與皇長子夫婦遙遙相對。


    從她那處看去,恰巧可把殿中眾人一覽無餘。


    最先察覺的視線來自於虞振惟身邊的少年。


    虞莞從未見過十四歲的虞蔚蘭,這個名義上的弟弟自小就被送入學堂,與雙親都隻能三五不時見上一麵,更遑論她了。


    虞蔚蘭看著她,過遠的距離模糊了他的神情,虞莞隻能依稀感覺到那份目光的專注。


    她心中難免一歎。


    “那是虞府的公子?”身邊清冷男聲突然傳來。


    雖然虞莞麵上平靜,薛晏清卻仿佛聽見她內心波動,輕聲探問道。


    他並未用“弟弟”,而是用了“虞府公子”這一字眼。


    察覺了這點細節的虞莞心中一暖。


    “是他。我甚少見到這個弟弟,才多看了兩眼。”她小聲道。


    薛晏清也看了過去,虞芝蘭腰板挺直,眼神清正,在一室的官宦子弟中鶴立雞群。


    隻是……他仿佛有些心神不定的樣子。


    ——原來他的對麵竟坐了位女子。


    虞莞也察覺了這滿室衣冠中別樣的一點紅,她正要附耳細語,卻被熙和帝突然的出聲打斷。


    “今日眾卿攜麟兒前來,各個如芝蘭玉樹,簡直晃花了朕的眼啊。”他捋著胡子笑道。


    百官自然稱不敢。


    眼看著君臣還要再寒暄一陣,虞莞心中微微不耐。她幹脆扯了一下薛晏清的袖子,在袖擺處上寫起了字。


    這舉動還是學了方才他在自己袖口處劃叉呢。


    薛晏清隻覺一陣微微的風穿過,隨即,他的右臂被什麽淺淺東西勾撓著。


    那是——他頃刻間明白過來。


    虞莞的手指。


    她下筆的力道極輕,一筆一畫宛如片片細羽浮在水麵。


    一向敏銳的二殿下卻驀地僵住了,他全身的感覺仿佛凝於右臂。那筆畫如此清晰,他卻隻留戀著手指劃過衣袖的窸窣觸感,卻不能把那筆畫拚成一個完整的字。


    他匆匆用左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他的右臂已然麻了。


    那酥癢麻意還沿著手臂一路燒至心口,燎得胸腔都有些熱意,連飲過清茶也不能消弭半分。


    虞莞正專心寫著字,卻看見薛晏清突然端起茶杯。


    她有些不解,莫非他沒察覺到自己在寫字?她分明用了些力道才對。


    眼下不是質問的時刻,恰巧熙和帝與百官的互相稱頌過了一個回合,她借著這點間隙,輕聲問薛晏清:“你可看見那女子?”


    薛晏清自然看見了,連同她與虞蔚蘭的眉眼官司一起。


    他道:“那是林禦史林昌之獨女。”


    話畢,他才發現自己嗓子有些啞了,默默又抿了口清茶。


    “獨女……”虞莞見那姑娘氣度遠超凡人,心中不由得有些佩服。


    朝中諸人能看見的,熙和帝自然也看見了。他雖有疑惑,卻未打斷禮官安排的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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