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稍稍緩解了眾僧的驚慌,有幾個僧人當眾跪下向熙和帝等人行叩首大禮。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請貴人們高抬貴手,為我師叔延請太醫救他一命。”


    一聲聲叩首在冰冷的石磚之上,砰砰作響,額頭很快便滲出血絲來。


    眼睜睜看著長輩們或是昏迷不醒、或是苦苦哀求,年輕麵孔的僧人們眼上染上怨意。


    他們看向了太後,目光中滿是憤恨。


    這般鮮烈目光逼視之下,太後的身軀忍不住顫了顫。


    先前,同和撞上的梁柱是離她最近的那根。


    撞上之時身前的金絲楠木膳桌子劇烈晃動了一刹,振得她手臂酸麻。


    轉眼間,同和頭破血流、那鮮血奔湧而出刺人雙目。太後隻目睹了一刻就微微閉眼,眼前已是一片血色的殘影。


    她一貫性子寬和,動怒片刻胸中已悶然作響,再被血色一刺激,腳步就有些踉蹌。


    身邊的含舒嬤嬤察覺了不妙,傾身想去扶上一扶。


    ——卻已然來不及了。


    太後突然軟軟倒在含舒懷裏,雙眸緊閉,昏迷不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二連三的變故尚使眾人來不及反應,就見玉階上伏案而泣的皇次子妃倏然衝上前去。


    她淚水止不住地掉,杏眸通紅一片,與含舒嬤嬤一道背著太後昏迷的軀體快步出去。


    臨至同和大師那片,虞莞腳步有些踉蹌,卻未發一語,徑直掠過他們朝殿外快步趨去。


    太後受刺激後驚悸昏迷,這場景恍若上輩子再現。


    但是這一次她恰在太後身邊,就絕不會放任悲劇再次上演。


    隻有拾翠與薛晏清兩人跟上了虞莞,一齊護送太後去太醫署。


    忽然,薛晏清行至半路,突然一俯身,拾起地上散落的一張雪白宣紙,送入懷中。


    幾人走後,閣中之人麵麵相覷。


    熙和帝顧不上顏麵,猛地一拍桌:“都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把太後和大師去送醫!”


    烏泱泱的宮人霎時傾巢湧出。


    百官們麵色不安,皇帝也沒了敲打他們的心情:“都散了,回去吧。”


    百官忙不迭地鳥獸作散。臨走時,他們隻用眼神示意,不敢發出半聲言語。


    虞蔚蘭恰與林又雨並行一處。


    林又雨心思坦蕩,話中沒什麽顧忌:“真希望太後貴體能平安無事。”


    “是啊!”虞蔚蘭撓了撓頭,明明有諸多慨歎之語,見身側女子袖袍被風吹起紛飛,他半晌隻憋出一句:“隻願姐姐不要太傷心。”


    虞莞畢竟是女子,太後與她體重相近,扛著本就有些吃力。


    她與含舒一路急行,體力略有不支,額頭滲出星星點點的汗意。


    薛晏清三兩步趕到,拾翠隨後而來。四人同行,終於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太醫署今日當值的恰是杜若女官,她聽見署門前有淩亂腳步聲,心頭一跳。


    打開門看去,那被幾位貴人們平舉著過來的病體,卻是太後!


    杜若嚇了一大跳。


    心中疑惑重重,她仍率先把太後安置在床上,細探她鼻息、又翻了下眼白查看。


    “無礙,太後隻是怒急攻心又受了刺激、驚怒交加之下才會昏迷,臣用針灸可解,明日之前定可醒來。”


    虞莞一進門就用素手揪住羅裙,擰緊指節失了血色,聞言才微微鬆開。


    太後的性命之憂度過之後,情緒仿佛被汗水與淚水蒸發殆盡,她有片刻的茫然虛脫之感。


    這時,薛晏清穩穩扶住她肩頭:“你先休息下。”


    又吩咐身邊的拾翠:“看著你們小姐,讓她好睡一覺。”


    虞莞感到肩頭一熱,愣愣點了下頭,順從地被拾翠扶到另一張床邊,和衣躺下。


    薛晏清把她扶好後,迅速丟開手,寬闊幹燥的掌心通紅。


    他輕輕瞧了一眼杜若。


    杜若立刻會意點頭,這是讓她待虞莞睡著之後為她診上一脈。


    含舒嬤嬤本在床邊眼前一錯不錯地守著太後,見虞莞躺在床上,睜眼不語的樣子,躊躇片刻,走到了虞莞身側。


    “您還是好好歇息吧,太後醒來時想必有很多話要同您說的。那時候,您可要打好精神才好。”


    虞莞心亂不止,聽了這話卻倏然平靜下來。


    “您說得對。”


    醒來時必將麵臨狂風驟雨,不如趁此刻養精蓄銳也好。


    最信任的人皆在身邊,虞莞安心閉眼後,一瞬被靈魂深處的疲憊淹沒,她昏沉沉,落入一個夢境。


    夢中亭台恢恢依舊,碧瓦朱牆,正是她十分熟稔的宮中之景。


    隻是,夢中的宮闈恍若十分不平靜。


    素白絲絹掛了滿眼,這是宮中身份極貴重之人才有的喪儀。


    虞莞二度生平隻見過這場麵一次,便是太後去世,停靈於康寧宮,闔宮一片慟哭縞素。


    莫非,她夢見的是上輩子光景?


    身穿素服的宮女們來往於各殿之間,她們神色匆忙,眼下青黑,卻並無哀意。


    其中一女子湊近到另一人身邊,輕聲說著什麽話。


    聲音呐如蚊蠅,虞莞卻聽得分明之極。


    那女子嘴唇一張一合,說的正是:“大行皇帝駕崩,沒想到是二皇子踐祚。”


    大行皇帝?熙和帝?


    莫非上輩子最終是薛晏清即位?


    虞莞心中有片刻清明,又似隔霧看花。不知為何她會做這麽真切之夢,一草一木絲毫畢現,全無混沌模糊之意。


    這究竟是她臆想還是……上輩子果真如此?


    忽然,耳畔喧嘩聲響起,她轉眼出了夢境,醒了過來。


    虞莞微微失落,薛晏清已經沒了蹤影。


    然後她瞧見,含舒與拾翠死死守在太醫署的房門口阻礙著不速之客,不肯退讓一步。


    怎料,那門前女子見硬闖不行,當即高喝道:“虞莞,你可知陛下已下旨,令皇次子將你休棄?皇家出婦,怎可再滯留宮闈?”


    陳貴妃的手緊緊攥著,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虞莞的身形僵住了。


    與此同時的太和殿中,薛晏清立於熙和帝身前,麵對著他疾言厲色的質問:


    “這虞莞,你究竟休還是不休?”


    第35章 對峙


    太和殿中。


    麵對皇父的厲色薛晏清長身挺立, 傲骨含鋒,寸步不讓:


    “兒臣不休。”


    他極少以兒臣自稱,這二字一出口, 熙和帝就知道次子堅定的決心。


    “你!”他剛想厲聲嗬斥,轉念想到先前目睹此子與虞莞隔帕攜手一幕,情知恐怕是此子紅鸞星動,困於情絲不忍割舍。


    他便軟下言語,換了個方式勸誘道:


    “同和大師雲此女衝撞紫薇, 太後亦因她之故牽扯傷心之事、以至於昏迷不醒, 你……”


    言外之意, 便是薛晏清不休妻再娶,便是不孝順尊長, 目無祖母、皇父。


    薛晏清隻覺這話顛倒黑白,以至於荒唐可笑的地步。


    他劍眉一挑,反問回去:“皇父果然信任同和大師之語如斯?”


    竟連他牽扯朝政之事也毫不計較。


    更何況太後尚未曾轉醒, 皇父身為人子不曾去太醫署中探視一眼, 也不曾清算害她昏迷的罪魁禍首, 反要逼迫次子休妻另娶。


    愚昧如斯, 涼薄如斯。


    為了一句“命犯紫薇”的荒謬判詞, 數十年養母子親情可視作無物。


    既如此……薛晏清從袖中緩緩掏出那張零落於地的紙片。


    “皇父不妨看看這個再斷言。”


    熙和帝被打斷,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他不情不願接過那紙片,卻在打開的一瞬間僵住。


    上好的雪白宣紙已經微微發皺, 可想而知已被人摩挲過多次。


    而那上麵洇著墨痕的話,字字誅心。


    “大行皇帝曾斬衛氏滿門, 太後宮妃之身得以保全。”


    “陛下踐祚後不願翻案,僅餘孤女存於虞府。”


    熙和帝一眼讀過去,越讀越不可置信。


    直到他看到了最後——


    “此乃母子齟齬。汝之語或可使母子離心。另則中傷皇子, 使其汙痕難滌。”


    這中傷的“皇子”是誰,不就是娶了“不詳女”的皇次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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