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母妃,薛元清頓時有些愣神。不知她在安樂宮過得如何了……


    方大人又呷了一口, 笑眯眯地把眼前人愣神的片刻收入眼底:“這個茶杯,瞧著很是精巧。”


    “嗯……是尚宮局的秘製窯燒出的。”薛元清對應道。


    如此重複了幾次,直到方大人將目之所及的物什全部誇過一遍。


    初時, 薛元清還驕矜地誇。同樣的話題重複了三四次,他也看出這隻老狐狸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是在逼著他先開口呢。


    “這茶桌是金絲……”


    “方大人!”薛元清恨恨道。


    方大人的臉上絲毫沒有被打斷的不快,醞釀起淡淡笑意:“大殿下有何指教?”


    “中宮傳來的喜事,您可聽說了?”


    “某隻是區區臣下,不敢妄自打聽宮禁之語。”


    薛元清的臉又黑了幾分,忍不住諷刺道:“林皇後診出了喜脈,皇父龍顏大悅。此乃天大的喜事一樁,方大人身為忠心耿耿的臣下,豈有不知之理。”


    方大人見他在發怒邊緣,連忙安撫道:“原來是此事。某愚鈍,一時不曾想起。”


    這次,他沒讓薛元清繼續試探了:“殿下可是在擔心皇後腹中之子威脅於您?”


    薛元清點了點頭,這是二人心知肚明的事,沒必要矜持。


    方大人搖了搖頭,原來將薛元清逼急了的事情竟是這一樁:“著實大可不必。”


    “那腹中胎兒尚不知是男是女,殿下何必自亂陣腳。”


    “大人有所不知……皇父當時,問了一聲醫官此胎可否是男是女,可見關切之極。”


    方大人胡須動了動:“哦?竟有此事?”


    但還是嘴硬道:“能不能生下來尚且是兩說呢。”


    “大人是說?”薛元清身子前傾,顯然這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下官可什麽都沒說。”方大人笑得像隻老謀深算的狐狸。


    宮中之事,他一個外官自然一籌莫展。能做成什麽都看眼前的人了。


    薛元清飛快盤算起他宮中剩下的勢力,越想越有些沒底。


    他掌握的不少暗子,在清理柳氏女黨羽之際也被一齊發賣出宮了。——自然是熙和帝給他的警告。


    這也導致自己元氣大傷,在宮中的勢力大不如前。


    等等,宮中……還有一個可以幫到他的人。


    薛元清一瞬間有了計較,對著方大人保證道:“本殿下自有安排。”


    “不知方小姐何時……眼下王府空置,百廢待興,正缺一個主持中饋的女主人。”


    方大人毫不在意地擺手,仿佛女兒隻是一件貨物:“小女一切聽憑殿下的安排。”


    “那就事成之後,本殿下請下六禮如何?”


    -


    仲秋已過,安樂宮中沒了當值的花匠與灑掃婢女,草木枯黃凋敝,一片餘燼般的死寂。隻有若隱若現的的沉鈍木魚聲,才昭彰著此處尚有人跡。


    萬壽節過了三月,此處成了連冷宮都比不過的清靜衙門。


    最初的一月,少數幾個宮女們還心懷顧忌,若是陛下念及舊日情分,或是皇長子求情成功,她們的主子也會有時來運轉的那天。


    門庭森冷、缺衣少食的現實卻告訴她們,這裏外界隔絕了音信。過了數十日清苦日子,她們才恍悟:原來貴妃娘娘,已經被大殿下放棄了。


    收拾行囊、各奔東西之時,還不忘嘟囔兩句:養兒十數年,情誼竟比紙還薄。娘娘不過遭逢些許挫折,就被精心養大的親生子無情拋下,當真唏噓。


    偶然有幾句類似的感歎漏進了陳貴妃的耳朵,她在佛前靜坐整夜。第二日出來時,麵色雖然平靜如昔,形容卻如同蒼老了十歲。


    自此之後,她終日事於佛前,期待佛祖平靜慈悲的寶相給予片刻的解脫。


    大宮女穿著一身粗布麻衣走來——稍微好點的料子都被典當出去了,以換得娘娘與仆婢們的餐飯。好在安樂宮中隻餘三二人,依她的身家,還可支撐些時日。


    “娘娘……”她欲言又止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陳貴妃身披黯淡的褐衣,嘴唇抿得蒼白,形容憔悴而枯槁。與曾經立於後宮頂端的嬌貴婦人迥然相異。


    她端坐在佛像之前,念過一折經書之後緩緩抬頭:“何事?”


    “殿下、殿下他……來信了。”


    陳貴妃毫不遲疑:“燒了。”


    “這……”宮女抻著手躊躇不已。


    娘娘現在看起來果決,日後若是哪一天回想起來,又後悔了可怎麽辦呢?


    “最近宮中,發生了什麽事?”知子莫若母,能突然想起被遺忘了數月的人,她的好兒子多半遇到了什麽了不得的難題。


    “宮中最近發生的事……那可太多了。”這些日子,宮女並未放棄對宮中動態的打聽,隻是她不敢拿這些煩擾娘娘。


    現在主子一問,她就如竹筒炒豆子般一一說出。


    聽到柳舒圓被休、兩位皇子封王開府之時,陳貴妃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直到她聽見新後入宮,不過一個月就斷出了孕信時,才冷冷挑起了眉頭。


    為妃十餘年的經驗告訴她,此事必有蹊蹺。隻是,這事和她一個冷宮棄妃何幹?


    “恐怕就是因為這事,元清才來找我的吧。他想讓母妃重見天日,然後跟十六歲的小姑娘爭寵麽?”


    陳貴妃刻薄了一句,手上猶豫了一下,還是掀開了信件。


    宮女低下了頭,不敢窺探信中言語。


    直到,她聽到自己的主子輕輕“嘶”了一聲。


    陳貴妃本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待看清內容之後,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惶然地再過目了一遍,良久,發出一聲輕笑。


    滿紙荒唐言。


    “娘娘?”宮女怯怯地探問。


    一個森涼的女聲緩緩想起:“去聯係下,看宮中的暗子還有多少剩餘的。”


    如果成功,正好以此為籌碼,逼薛元清將她贖出安樂宮。如果不成功……那再好不過了,她一個人侍奉佛前,她的好兒子,怎麽能一個人在宮外當王爺享福呢?


    第68章 驟雨


    禦史台的掀起的風波漸漸散去, 一連幾日,早朝都十分平靜。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熙和帝連著幾日避忌著薛晏清。每日見他立於百官之首、卻不聞不問, 連個清閑差事也不肯派遣,生怕再牽連出糾葛來。


    是以,於薛晏清而言,朝會成了類似點卯的差事。


    這日下朝,官員們三三兩兩地散去。從承平殿出宮門的石路上, 幾個同僚湊在一處說話:“陛下這幾日, 竟是難得的……”


    “是啊, 也許是有了嫡子的音信,心中快慰罷。”


    林皇後有孕的喜訊不僅在後宮傳出, 連前朝也風聞了不少。幾個官員都是膝下有子的,自然感同身受。


    一位官員止不住地慨歎:“陛下對中宮之子當真看重。”


    “畢竟是嫡子,意義自然……”這位官員說到一半, 袍袖處被猛地一扯。


    他奇怪地回頭, 竟發現一個高挑俊俏的男子從他身邊擦過。


    拉著他袖子的同僚賠了一個笑:“二殿下……”


    兩人都有些慌了:當著二殿下的麵談論陛下多麽看重嫡子, 這不是往人心口上插刀麽?


    沒想到, 薛晏清仿佛剛剛留意到他們, 停下了腳步打招呼:“張大人,趙大人。”


    他稍一點頭之後,就快步走向前, 徒留兩個誠惶誠恐的人目送著頎長如鬆的背影離開。


    “殿下這是……”兩人對視一眼,這是沒事了?


    薛晏清自然聽到了這兩人的議論, 但卻無意與他們計較。那個人擺出的姿態,不就是想誤導前朝與後宮這麽想麽?


    比起聽這些議論,他還是想早些回去見到阿莞。


    人心溝壑, 蠅營狗苟,都是每天不願卻不得麵對之事。隻有與阿莞朝夕相對,他才能暫時忘卻俗世的煩憂,感受到心意相悉的快樂。


    出了宮門,原本晴朗的天泛起淡淡的陰沉之意。待一路回到王府,已是濃黑的烏雲密匝匝地壓頂。


    薛晏清正要去後院,忽然見白芍急著步子前來,帶來一個不算好的消息。


    “王妃自您上朝之後一刻,就出府去了,現下仍未歸來。”


    薛晏清問:“她出發時可曾有帶傘?”


    白芍搖了搖頭。


    壞了。薛晏清抬眼望著陰沉沉的天空,烏雲壓城,一場瓢潑的秋雨近在眼前。


    時序已是仲秋,在冰涼的秋雨受些冷風,極可能染上風寒。


    “她告訴過你往何處去了麽?”他的眸中染上焦急。


    白芍說:“王妃說她欲去國子監探望虞公子,不知現在是否到達。”


    薛晏清當機立斷:“拿上幾把傘,我去國子監接她。”


    “殿下,不如讓奴婢們……”白芍還沒說完,就被薛晏清打斷。


    “不必說了,我去。”


    -


    薛晏清舉著一把白玉骨傘,懷中還揣著一把。


    他正走出王府大門之時,空中一道閃電驟然炸開,如一道鋒利的白刃劃破天際。


    隨即,轟隆一聲,雷聲滾滾,洶湧而來。


    一場雷雨一反往常,竟在清晨時分乍現。


    不多時,夾雜著秋意的狂風忽起,漸漸有豆大的雨點如珠子般墜落,破滅了觀望者的最後一絲幻想。


    街上的行人鳥獸作散,紛紛沿著屋簷邊上擠擠挨挨地走著。不多時,街心處隻剩零星三二行人,和被雨水濺起的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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