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卻不準:“不妨請範娘子前來,共攬花燈。”


    門外禁衛恭聲應諾。


    方才還因範娘子吃味,怎麽這會非要請範姝前來?


    卓枝實在猜不透他的腦回路,輕啜一口茶,卻見東宮目不轉睛看過來,他刻意的摸過鬢發,眸中期待溢於言表。


    卓枝滿目迷惘:“殿下?”


    東宮虛虛一指,溫聲提示:“你看,孤缺什麽?”


    缺什麽?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卓枝呆愣愣看著東宮。


    東宮見她不解風情的模樣,啞然失笑,心道方才還知為人簪花。換做他,怎麽待遇就不一樣......算了,求人不如求己。他傾身取下那半麵並蒂蓮,俯身靠過來,幹脆挑明道:“還不快快為孤簪上。”


    同心結芙蓉,花開並成雙。想來那範娘子也是通透人,一瞧見這雙並蒂蓮怕是什麽都明白了。東宮麵上端方君子,心裏深沉的想兵法謂之: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上策也。


    可惜天不遂人願,沒等來範娘子,卻等來了一紙調令。青衣禁衛躬身低語幾句,東宮麵無異色,眉頭卻深深蹙起。他挫敗的看向泥金六扇屏,眼中一閃,溫聲說:“花卿,等會明天見。”


    見卓枝點頭,東宮起身邁步離去。


    看來是宮中有要事,卓枝反而鬆了口氣,她實在擔憂範娘子和東宮會麵。萬一範娘子看出什麽,再要壽春縣主知曉,又是一樁官司。


    說曹操曹操就到,範娘子推開泥金屏,好奇張望:“那位紫袍郎君走了?”


    卓枝點點頭,想到範娘子遊興未盡,積極建議道:“想不想去看歌伎樂舞?”


    “在哪裏?”


    卓枝掀開小窗,遙遙一指景龍湖,隻見湖上燈火璀璨,不少遊船張燈結彩,隱隱有絲竹喧鬧聲,分外熱鬧。她說:“今天應該會有歌伎比舞,可要去看?”


    範姝眼見那處繁華異常,心下一動,便要結伴而行。


    兩人一路擠進人群中,其中艱難種種不提,費時約莫半個時辰,終於來到景龍湖畔。岸邊,橋上,甚至臨近的樹上都坐滿了人。


    隻見遊船畫舫之上,一個身穿寶藍鮮綠彩綢的異域女子登台獻藝。她麵上戴著金紗,但卓枝一眼就認出這不正是王嫣然嗎?


    她何時從淮南回來的?


    這時音樂聲起,旋轉一跳躍,我閉著眼......


    範姝看的津津有味,直到人潮退卻,她還依依不舍:“我喜歡方才那跳舞娘的女子......”竟然又是個身負大氣運之人。


    上京不一般,氣運滿地跑。


    範姝想到方才眼中有敵意的郎君,心念微轉:“花卿,方才萬年樓裏的紫袍郎君,是你的情郎嗎?”


    卓枝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她連連擺手:“不可胡說......他不知我是,”卓枝不好明說,在範姝掌心寫了個“女郎”,而後窘迫說:“我們隻是朋友關係,男子之間,沒有什麽的。”


    範姝語重心長:“花卿,他對你......”


    卓枝不願意糾纏危險問題,將她送回泰和園,匆匆告別。


    遊樂半夜,月掛中天,竟已過了子時。


    卓枝來到耳房,仔細梳洗。晚上終於能去掉裹胸,一時隻覺腰背生疼。她草草揉過,係好錦色裏衣,慢吞吞回到裏間。


    春意漸暖,前幾日新換了單薄錦被。


    她靠在迎枕上,懷抱錦被,心裏想起白日的事......沒等她想出個子醜寅卯來,燭光昏暗,陰影綽綽耀到窗,露出個人影。


    卓枝驚愕失色。


    叩門聲響起,那人很是禮貌:“花卿開門,孤按約前來。”


    第49章 你作甚脫衣服


    按約前來?


    什麽約定她怎麽不知道?


    卓枝驚訝太過, 腦中空白了一瞬。春夜涼風吹起幔帳,影紗如水波泛起漣漪,忽的散開。卓枝在冷風中打了個顫, 瞬間冷靜下來,她不吱聲裹緊錦被,打算裝作睡著糊弄過去。


    扣門聲再度響起,不輕不重,極有規律。


    卓枝知曉依東宮為人, 定不會翻窗而來。但她心髒仍砰砰跳動不停, 卓枝依著微弱燭火, 良久直到外麵的人影消失不見,她才鬆開緊握的雙手, 指尖猶自顫個不停。


    ——“郎君歇下了,怎也不關窗......”


    這道聲音是瓶兒,她就睡在耳房中, 想來到了起夜檢查房間的時辰了。她這會睡意全無, 正好同瓶兒吃過茶點再睡, 小廚房好似做了道白玉牡丹......


    “什麽人!竟敢擅闖郎君閨閣......殿下?”


    大事不妙, 場麵失控!


    瓶兒起夜撞見東宮了, 他不是走了嗎?不行決不能引來旁人。


    卓枝跳下床,慌忙間連鞋子也顧不得穿,小跑幾步繞過白玉屏, 無意間瞥到水銀鏡,她一身單薄裏衣, 長發披散,胸前微微起伏......她快步跑回去,披起錦被打開門, 就見東宮負手站在石榴樹前,紫袍玉帶,側臉向她看來。


    月光照耀下,他的麵容溫柔清俊。


    瓶兒坐在台階前,大張雙臂,像個護小雞的老母雞一般。


    卓枝裹緊蔥綠錦被,微微一咳:“瓶兒退下吧......殿下親至,可有什麽要緊事?”


    瓶兒咬了咬嘴巴,蹲到廊下美人倚處。她不肯回房,目光亂飛,嘴上囁嚅:“郎君,我有點睡不著......”


    東宮目光逡巡一圈,似有不滿,溫聲問:“不請孤進去?”


    卓枝捏緊被角,扯開一個尷尬的笑,忙說:“臣驚訝過甚,殿下請。”


    若不是怕這邊動靜過大,引來巡園侍衛,她才不願請東宮進來。清和堂是壽春縣主特意關注之地,巡邏的侍衛也是建寧侯自河西帶回來的親兵。若是他們發現端倪,定會立即驚動壽春縣主,到時候隻怕有口說不清。


    隻能說東宮運氣不錯,竟沒被發現......或許應該說東宮功夫上佳,畢竟那次落水,他護著她躲避追殺,一路進山,身手絕對稱得上一個好字。


    卓枝不去管瓶兒,披著錦被垂頭喪氣走進裏間。隻見東宮已經坐在羅漢榻上了,她將自己裹得像個花卷,一步一步挪過去,輕聲問:“殿下,怎麽來了?”


    東宮不語,眼中疑惑,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行吧,你說了算。


    卓枝走近幾步,打算再問一遍,趕緊完事散夥。


    東宮皺著眉看她:“怎麽不穿鞋?”


    卓枝低頭一眼,不禁縮了縮腳,找補說:“方才出來的太急了,顧不上穿鞋。”她也坐在羅漢榻上,低聲說:“殿下可有什麽事?等下殿下離開,我就回去睡覺了,這一會不用專門穿鞋了。”


    東宮忽的起身,繞到白玉屏風後:“看你冷的瑟瑟,你幹脆躺回床上,我隨你說幾句話,無需多禮不礙事。”其實也不必這麽體貼,卓枝腹誹,她隨著東宮身後,亦步亦趨。


    她走了兩步,忽然想到白玉屏後是床,床上還有她新換的裹胸......卓枝渾身一顫,快步趕上,顧不上形象守禮。她三兩步跳回床,恰在東宮來前,錦被一展將床遮的嚴嚴實實:“臣......實在太冷了。”


    東宮:......


    東宮總覺得其中有異,想起今天的事,還是說:“無妨,”他搬了個春凳坐下,就見卓枝一床錦被遮住了整張床,他失笑,忍不住開玩笑:“怎麽這樣蓋著,難道被下藏人了?”


    卓枝將裹胸團進錦被,背靠迎枕慢慢坐起身,將被子卷緊,說:“你看,沒有什麽。”


    東宮隻見花卿窩在錦被中,小小一團,分外纖弱......建寧侯府也待郎君太不精心,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怎麽會這般羸弱。他又想到,方才園子裏那場風波,竟隻留個小丫頭侍奉左右,再無其他仆從。


    還不如就隨他身邊......


    聖人雲於子女前,不言父母不是,他默念。


    卓枝見東宮不言不語,她心中焦急,胡亂問道:“殿下,何時有約的?”


    東宮收斂神色,食指微動,輕敲紫檀床邊,咚咚幾下,說:“隻記得玩,萬年樓孤不是邀你明日見嗎?現下可是第二日了。”


    卓枝小聲:“臣以為是白日......”


    東宮卻微微搖頭,“明日正午起程赴萬佛寺,福頤公主送嫁規矩繁雜。孤得前行送嫁,至明日一去,再回來一路行程,快也要三四月。若路上不順,等回京怕是會趕上中秋佳節。”


    東宮凝眸,專注的看著他:“方才見你睡了,便想略等一等,未成想驚動留門的小丫頭,幸好你醒了......孤看你這丫頭倒是忠心護主,可惜年紀小了些。”


    難道瓶兒不出來,東宮還會繼續等在門外嗎?


    春寒露冷,東宮至少等了半個時辰,她心中酸澀,但是這事她已經下定決心,決不能放之任之,任由兩人曖昧情態,至少現在不能。


    她隻覺指尖冰涼,她用力握住手,像是這樣能為她增添幾分勇氣一般。卓枝緩聲說:“承蒙殿下厚愛,臣......並不好南風。”終於她還是違背心意,全都說出來了,這好似用盡了她的勇氣。


    空氣中極靜,春夜冷風拂過她的發絲,吹到紫檀床帳懸著的金木蘭鈴,木蘭鈴擺動,發出陣陣清脆聲響。卓枝屏住呼吸,垂眸看著錦被流蘇,靜靜等待東宮轉身離去。


    不料,東宮也無聲無息。


    她抬眸望去,月光明亮,恰巧照在東宮臉側。


    東宮耳朵紅的似滴血,他見卓枝看來,臉紅似火燒,害羞的偏過臉。但很快,他又強迫自己看過來,直視卓枝,一字一頓輕聲說:“孤知曉......孤,我在追求你呀。”


    卓枝被這一記直球打蒙了。


    她本能抱緊錦被,將自己團團裹住,就這樣她仍然感覺自己的心髒狂跳,一聲重過一聲,她嘴唇發顫,也不知是喜悅還是其他,隻覺什麽也說不出。


    東宮怎麽不按劇本來!


    她整個人卷縮一團,不斷向著床腳縮。她身上卷著錦被後退,好在理智尚存,懷裏不忘緊緊抱著裹胸,卻忘了其他貓膩。


    很快錦被一翻,露出玉枕,也露出前幾日放在枕邊的織金彤帶。那是東宮係的同心結,她舍不得拆開,一度放在枕邊陪她入睡。


    見微知著,花卿若完全對他無意,怎麽會將同心結放在枕畔呢?


    東宮眼眸彎彎,想打趣幾句,又怕花卿害羞,得不償失。


    幹脆不語,他抬手拾起,燭光下打量片刻,搖頭謙遜道:“這個沒係好,孤現下會係更多花樣。”說著,他方才憶起所來為何,花卿為範娘子係了花,他也想要一個。畢竟送嫁也是出遠門,俗話說行船走馬三分險,他要個花結不過分。


    不能係在外麵,不留神弄散了怎麽辦。


    東宮放下織金彤帶,將同心結抻平,好端端擺在枕畔。而後起身,他抬手解開肩旁珠紐,叩開玉帶,正要除開外袍時。


    ——“你作甚脫衣服?”


    東宮意識回籠,他這一番行為確實容易遭人誤會,他解釋說:“花卿,方才萬年樓你為範娘子打結束花......孤此番遠行,你為孤也束個同心結吧。”


    卓枝見他沒說其他,心下稍安,掩耳盜鈴解釋說:“隨手放在枕邊,便忘了。”


    東宮不置可否,除掉外袍隻著中衣,單膝跪在床上。東宮側過身,隻見他肩膀寬闊,腰背挺直,身形已然接近青年男子,他說:“係在此處,要一摸一樣的。”


    卓枝欲哭無淚,想要拒絕,可是她又怕東宮撿著同心結的事不放。


    罷了,趕緊打個蝴蝶結,送走這尊祖宗。


    她不知為何手發顫,又加之中衣布料極光滑,原本兩秒鍾的事,她手抖足足浪費了兩三分鍾,終於打好蝴蝶結。卓枝趕人,她怕說話無用,趕緊搬出壽春縣主:“殿下天色已晚......燭燈不滅,一會阿娘就會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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