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枝趴在棉被裏,欲哭無淚,恨不得長夢不醒。昨晚的事,她記得清晰分明, 她哭鬧不休, 著實難堪, 最終竟被東宮哄著睡過去,兩人甚至睡在一張榻上......她恨不能回到過去, 直接打暈自個。


    鐵爐內碳火旺盛,她裹著棉被有些生汗。很明顯爐內的炭不可能燒過了夜,還有剩餘, 定是東宮早晨離開時新加過炭。炕邊矮幾擺著陶壺, 似是盛滿了水。


    卓枝慢慢掀開被子, 方坐起身便覺頭暈目眩。


    這就是宿醉的危害嗎?


    窗外枝丫上積雪簌簌而落, 驚起一片麻雀。啾啾鳥鳴, 生機勃勃,冬日也是如此可愛。


    鳥鳴聲間雜著腳步聲,由遠及近緩緩靠近。這院子是東宮臨時居所, 因他平日議事皆在議事堂,是已此處人跡罕至, 鮮有人到訪。


    定然是東宮回來了。


    卓枝慢慢紅了臉......她可沒有勇氣直麵東宮,昨夜她分遺產便罷,甚至大逆不道問起東宮怎麽分遺產......她心中慌亂至極, 是裝作無事發生起床下炕,還是幹脆假裝沒醒?


    沒等她想出個子醜寅卯,就聽門扇吱呀一聲響,她立即卷起棉被閉緊眼睛。


    東宮掀簾而入,他腳步輕快繞過屏風,卻見炕上那人還未醒。他走近幾步,俯身看才知阿枝在裝睡。雖是眼簾緊閉,睫毛卻顫個不停,他輕笑出聲:“阿枝快起,範娘子找你去範陽玩,人就等在門外。”


    範姝?


    卓枝倏然睜開眼睛,正對上東宮含笑眸。她臉熱的快要燒起來,低眼不去看他,胡亂踩著靴子慌慌張張的跑出去。


    東宮莞爾。


    ※


    範姝等在門邊,並非是東宮未盡主人之誼邀她進屋等候。而是她主動要待在外邊,適才東宮請她進堂屋,她連連擺手:“殿下萬安,我站院外曬曬太陽......冬天曬太陽好!”


    東宮似笑非笑瞥過來,淡聲說:“請便。”


    範姝目送東宮的身影消失在門扇之後,提著的心才緩緩放下來。早晨隨著馮十五混飯,正遇上東宮。不一會馮秋月前來傳話,說今朝卓二空閑,範陽邊城往返不超一日......初聞此言她一懵。東宮不許花卿離開玄缺,這又唱的哪出?


    往日找她,不是遇到天氣有變東宮肩傷發作;就是遇上兵亂未止,不宜出行。無論如何一句話,約不出來。正好昨夜不小心聽聞曖昧事,她本就想同花卿見麵,就坡下驢她跟了過來。


    卯時日頭溫暖,她閑得無聊,反複踩平腳下積雪。


    忽聽慌亂的腳步聲自身前傳來,花卿聲音乍然響起:“範娘子,你久等了......容我穿好靴子,這就啟程!”


    卓枝腳步慌亂,靴子半穿半踩著,單腳蹦過來。


    園子裏積雪厚重,因無人踩踏並不光滑。她一蹦一跳走得順利,可是院外虛虛落雪被範姝踩的緊實,自然也變得極為光滑,正如冰麵一般。卓枝靴子底方挨到冰麵,霎時整個人不受控製向前滑出去。


    範姝瞳孔一縮,本能上前牢牢攔住花卿腰肢,“撲通”一聲,兩人齊齊跌落在厚雪中。驚起一片胖麻雀,範姝單手支地,扶著卓枝急聲問:“沒事吧?能起來嗎?”


    卓枝摔的滿臉茫然,她自七歲後就沒摔過跤了。這也算是格外新奇,她赤著一隻腳,雙手撐地慢慢坐起身,聞言搖頭說:“能起來,二娘子可還好?”


    範姝利落起身,示意她並無大礙,卓枝舉著一隻腳說:“靴子掉哪去了?”


    範姝眼尖,俯身從雪裏刨出另隻靴子,遞給卓枝。見她慢吞吞穿好後,這才拉她起身,一麵拍打她身上殘雪,一麵輕聲道歉:“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踩實了雪,你也不會滑倒。”


    卓枝抬手拂去她鬢上殘枝,笑著說:“這怎麽能怪你......不提這事了,今天打算去哪玩呀?”


    範姝暗自咕噥道:“奇了,今天怎麽就舍得放你出來了?”


    卓枝沒聽清楚,湊近問:“你說什麽?舍芳城?車行數百裏太遠。”範姝暗罵自己多嘴,她親密的拉起卓枝,朗聲說:“去範陽,今天不隻我們倆,還有馮十五郎的表妹七姑......”兩人說著走向城中,很快身影越來越遠,拐個彎瞧不見了。


    東宮靜靜佇立院旁,眼見人影全無,方才轉身回屋,將臂上大氅重新掛到架上。阿枝親昵的拂過範姝鬢發......他垂眸遮住神色,近乎無聲的低歎。


    ※


    範陽治下最近的邊城距離玄缺不過幾十裏路。若騎快馬,不到兩個時辰便可來回。馮秋月的表妹劉七姑身子骨弱,騎不得馬。範姝與馮七姑坐馬車,卓枝在眾人眼裏是男子,她隻能騎馬在外。


    這位七姑娘十分嬌弱,聽範姝說劉七姑家在範陽,距離玄缺約莫數百裏。聽聞這次前來明麵是為祝壽,實則為了相看。似是為馮十五相看,馮十五麵對嬌滴滴姑娘家,實在沒轍,就請範姝幫忙照看。


    範姝樂於助人,今朝也是頭次約劉七姑出門。正好碰上花卿有空閑,三人正好作伴遊玩範陽。


    卓枝許久沒騎馬,冷風吹拂,她忍不住縮脖子。


    ——馬車壁咚咚幾聲,有道陌生的聲音:“卓郎君不妨坐進馬車吧,風大得很。”


    範姝也應和,卓枝擺手示意無事,驅馬上前。大昭雖然開明,可也沒未嫁娘子同陌生男子共乘一車的說法,若被人瞧見劉七姑還不知要遭受何等非議。


    積雪未化,官道通暢並不泥濘。才過了個把時辰,一行人已到了邊城外。邊城牆高,皆由灰磚壘成,雄厚方正,安全感十足。城牆下兩道門,各站著數十個守城侍衛,正在一一查看進城引。


    卓枝下馬拿出路引,卻被一雙素手攔下。


    正是劉七姑,她發簪絹花,遠山眉,生的嬌弱秀氣,隻眼下發青,似有胎裏不足之症。劉七姑攔下她,取下錦麵荷包,從中抽出個銀色令牌,隻在那守城侍衛眼前一晃,馬車無需檢查,竟然放行。


    卓枝斂眸,方才錯眼看到令牌上書“劉”字。絕非馮家人的令牌,邊城要塞檢查嚴格,那守城侍衛隻見牌子,便立即放行。


    卓枝暗忖劉家究竟是何等人家。


    進入邊城,劉七姑低眉扭捏:“感謝卓郎君,範姐姐,隻是我想去銀樓買些要用的女兒家玩意......兩位先請遊玩,我們未時三刻在酒樓見麵可好?”


    範姝點頭稱是。


    眼見劉七姑走遠,卓枝淡聲說:“也不知她什麽來頭,方才瞧那守城侍衛陪著小心。劉家,邊城能有如此勢力的唯有劉德行了。”她想起什麽,不自覺擰起眉頭。


    原書中劉德行正是肅王聚寶盆。


    肅王支使劉家轉運兵械,屯田賣鹽,一手造就而成的邊城豪門巨族。劉家手下掌控邊城經濟和數以萬級的財富。如今肅王通敵賣國幾成鐵證,劉家又能多幹淨呢?


    卓枝暗暗記在心上,這事需得向東宮提一句。範姝拉住她遊玩,邊城陌生,她有極大的好奇心。這會距離午飯還差些時候,範姝尋味而至,找到家羊湯鍋子。


    兩人方才坐定,小二殷勤上前。


    範姝頻頻點頭,豪爽點菜。小二笑彎了腰說:“兩位客是新來的,咱家小鋪子,釀的一手好酒。今日送上壺小酒滋味菜。”


    不多時酒菜齊全,隻見桌上一尊銅火鍋,一壺溫酒,四五個陶碟,羊肉山雞片成薄片,甚至還有一碟鹿子肉。


    這一番行頭,幾乎和火鍋沒有區別。隻是湯是白水,肉削得極薄,滾水一燙,不消半刻便熟透,沾著黃辣薑蓉,更是別有滋味。


    ——“江爺來了!老地方,裏麵請!”


    卓枝不著痕跡望去,隻見一個莽漢腰佩長刀,身後隨著五六個大漢自店外進來,齊齊上二樓。範姝忽然說:“那領頭的絕非善類。”


    卓枝歎氣,正欲開口。一陣清脆腰鈴聲響,廚房矮身出來個紅衣女郎,她舉個碩大托盤,旋身停在桌邊,讚了句:“英雄所見略同。”話落回身上樓。


    範姝朗聲笑,叫來小二結賬,忽的冒出個長須老漢,他瞧卓枝:“小郎君那年生人?可討媳婦了?”卓枝驚詫。範姝丟下錢,拉起卓枝向店外跑去,老者追出來,依稀還聽得到:“老夫姓白,若郎君......”


    範姝笑得直不起腰,不一陣劉七姑拎著包裹自銀樓出來。


    卓枝輕嗅,劉七姑周身香料味道好生熟悉,似曾相識。幾人簡單用過午膳,便趁著餘暉迅速趕回玄缺。


    終於回到城中,路上範姝同劉七姑相談甚歡,眼下仍不舍分離。


    範姝大笑說:“那算不得什麽,你可知我們去的羊湯鍋子......白須老漢問花卿何年生人,可曾娶妻?一連串的問,花卿都嚇呆了!”


    劉七姑抬眼細細看她,輕聲細語:“卓郎君生的俊,邊城風俗不同上京,素來是搶女婿的......若卓郎君有意,也是樁佳話。”


    卓枝自詡臉皮厚,但仍忍不住臉紅,她忙拎起馬車中的大包小包低頭趕路。


    馮秋月等在樓前,他大步上前,低聲對七姑說幾句。七姑便引著範姝走向城裏,卓枝正欲跟上,卻被攔住:“殿下等你許久。”


    卓枝四顧,不見東宮。


    馮秋月接過包裹說:“殿下在樓裏。”他猶豫半晌輕聲問:“......殿下生辰你備了什麽?”


    啊?


    第64章 孤與你分食


    生辰?


    東宮是冬至出生的......卓枝不免汗顏, 她從前隻知曉東宮生辰在冬月,具體時日並不清楚。畢竟她從前與東宮並無交集,自伴讀那事之後才漸漸有了來往。這麽一提, 她才恍然意識到兩人從陌生到熟稔,也不過才一年。


    去歲冬月,東宮猶身在淮南,卓枝萬分感慨,她忽略備禮的問題, 轉而問:“殿下怎麽過生辰啊?”


    馮秋月掂了掂包裹, 嘖了一聲:“都買了什麽啊?輕飄飄的......大家夥都不知曉, 還是齊王殿下主動提及......殿下持正慎獨,有奸猾人自作聰明提出孝敬的事, 好家夥當堂挨了斥責!”


    卓枝隨著他走進樓裏,聞言詫異:“殿下厭煩這套,”她小聲問:“你還問我備了什麽禮?”


    馮秋月理直氣壯, 抬眼說:“我自幼長在玄缺, 沒見過世麵, 好奇還不成?再者你是殿下身邊近臣, 怎麽和尋常人相提並論?”


    卓枝見此, 也不好直說沒準備的事,隻含含糊糊說:“殿下地位尊貴,什麽稀罕的玩意沒見過呀。”


    馮秋月語重心長教育道:“送禮, 送的是心意,你以為送的是錢啊!”


    兩人正說話間, 卻被小二打斷。


    ——“客官裏邊請!”


    踏上最末的台階,入目便是滿眼素色。


    三樓是一間闊間,分為六個小間, 小間是由素麵屏分隔而成的獨立空間。他們站在樓梯口,隻瞧得見六扇屏,正如一麵麵牆壁,其餘的什麽也看不出。


    馮秋月示意小二退下,輕車熟路繞過屏風,引著卓枝向裏麵走去。


    瞧他這幅熟門熟路的勁,難不成他常來此處?


    馮秋月不等她疑問,便介紹開了:“今朝殿下請客,華記招牌鯉魚繡丸燴餅那叫一個香!你我有口福了。”


    七拐八繞轉過最後一盞素麵屏,卓枝終於瞧見熟悉的人影。東宮仍穿著晨起那件藏藍窄袖袍,見他身形隱於屏風之後,似是並未發覺他們到來。


    “殿下金安,臣將卓二郎平安帶到!”


    這是什麽古怪說法?


    卓枝斜他一眼,老老實實上前行禮,才發覺東宮臨窗端坐,窗的位置極佳正對著城門。她臉一紅,心想方才範姝調侃那幕,不會正好被東宮看在眼裏吧?


    不知怎的,卓枝心裏泛起淡淡心虛。


    方桌是棗木打的,桌角鑲著銅色雲紋,簡潔古樸。東宮專心把玩手中茶盞,卓枝見茶盞中八角果子漂浮不定,微微愣神。忽聽東宮笑問,範陽如何玩得可好?卓枝隻覺東宮鬱鬱寡歡,她略一想,就以羊湯鍋子挑起話頭,說起玩笑話來。


    東宮頗為怡然,甚至還有閑情逸致說起赤河傳聞。她對人的情緒並不敏感,略略觀察,便想約莫是她多心了的緣故。


    香氣四溢,小二端著銅鍋上前。隻見紅銅鍋中燉著一尾紅燒鯉魚,肉質軟嫩鮮香,鍋熱湯開冒氣咕嘟咕嘟氣泡,下魚糜繡丸,並山珍八鮮,分開盛到碗裏,佐油璿餅伴食。


    卓枝吃的肚兒溜圓,心滿意足,隨著東宮緩緩漫步回院子。


    夜幕之下玄缺寧靜安恬,月光明亮,映照在白雪上反射著淡淡的光芒。阿枝發間眉梢好似染上一層光暈......東宮仔仔細細看著她,似是要將這幕刻在心底。他噙著笑,低聲歎:“孤是子時三刻出生的,花卿是何時生辰?”


    卓枝驟然失色,甚至沒注意東宮喚她“花卿”。不怪她驚訝,畢竟大昭生辰八字實屬隱晦不言之事。東宮是大昭太子,生辰八字更是萬分隱秘,恐怕除卻聖人皇後再無人知曉。


    他狀若尋常一說,卓枝垂眸掩飾訝異,心道她生而知之,自然曉得她生辰八字。事實上這時辰,從未有人告訴她。卓枝輕聲說:“五月初六,日頭當中,”她說罷一樂:“巧了不是,我正是夏至生的。”


    東宮輕笑,淡聲說:“隻是不巧從前未能趕上,明年孤為你慶生。”


    卓枝想到她兩手空空不說,還吃了壽星一頓飯,心中難為情:“殿下生辰,”她抬頭一望,月掛中天,玄缺萬家燈火暗淡......此時說不得已到了東宮生辰,她眉間輕蹙,似是沉思說:“今日已是立冬了,也不知送什麽好。”


    這幅表情,眉間輕蹙......他眼前浮現樓下那幕,範姝拾起兩匹布料,問那個更合適?阿枝也是這般,她凝神專注看著範姝,最終指了櫻草色,兩人貼耳親昵......東宮眼中晦暗不明,似是壓抑,嘴角卻揚起笑說:“送禮送的是心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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