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子手腕登時一片青紫,她幾乎是撲向矮櫃,手忙腳亂取出個鏨花金匣,雙手平托舉起:“聖人明鑒。”


    聖人含著一枚赤色丹丸,好半晌終於平複下來,他起身邁步走向庭院,說:“東陽王世子果真說對了,先去見一見他罷。”一川煙絮距離宗人府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聖人精神好些了,披著灰鼠大氅,乘轎徑直去了宗人府。


    天寒地凍,雪越下越急,不多時青磚地麵已積了一層厚厚的雪。聖人踏著落雪走進宗人府,管事內侍緊隨身後,聖人停在正庭,他戲謔吩咐:“世子呢?還不將他請出來。”東陽王世子羈押宗人府的事,暫處保密,自然沒人知曉。可是管事內侍卻知聖人對這位世子的態度的,聽話聽音,他立即進到院子裏,叫上幾個身強力壯喂馬的內侍,他命令道:“還不將貴人請出來!”


    專司喂馬的內侍,手下自然並不細致,他們粗魯踢開門扇,一把揪住縮在牆角的卓泉,此處偏僻,距離正庭甚遠,他們也不怕被人知道,口中不幹不淨叫嚷:“聖人降臨,世子爺還躲在屋裏學烏龜裝孫子呢?”


    肅王慌忙逃竄,一時間也顧不上旁人,卓泉便被河西節度使生捉了獻給聖人。自他抵上京,聖人就見過他一次,這是第二次。幾個膀大腰圓的內侍拖著他一路到了正庭前,管事內侍躬身諂媚道:“回稟聖人,世子到了。”他嫌惡地看著身旁癱軟在地的身影,當著聖人的麵,一時也不敢放肆,趕忙跪下,雙手用力按在卓泉脖頸,將他按在雪地,小聲斥責:“還不向聖人請安!”


    聖人才服下丹丸,麵色紅潤,他望著跪在腳下卑微的人影,笑吟吟地說:“你歸順的心思果真赤誠,獻計有功。卓枝卻是活著,朕令人先後向各地發文,稱壽春病重......今朝她已抵上京,請君入甕這一計,很好。”


    “你很了解她。”


    地上那攤人影微動,他匍匐著抱住聖人的腿:“臣,罪臣還有要事稟報!”他身上仍穿著逃難那時所穿的佇羅單袍,一路奔波,衣衫早已破舊汙損不堪,更別提逃難那時仍是夏月,如今已是寒冬臘月,他瑟瑟發抖:“要事稟告聖人。”


    聖人饒有興致,俯身看他:“哦?”


    卓泉冷的渾身顫顫,這時卻覺得胸腔之中好像點燃了一把火,他激動地深吸一口氣,緩緩說出那個足以驚天動地的秘密:“當日東宮殿下縱火私下放走卓枝,這其中是有些淵源的......兩人暗中私通於侯府數次,更別提,太平行宮那夜,也正是她,那個消失難尋的侍女正是卓枝,她”一記窩心腳打斷了他的話,暈眩良久,他勉力睜開眼,隻瞧見聖人身影越行越遠。


    他壓抑著激動,狂亂的笑出聲。


    管事太監又氣又恨,劈頭蓋臉抽他幾巴掌:“瘋子,你汙蔑殿下命也該絕!連累我們聽見這驚天之言,日後可有你受的!”原本欺負辱罵幾句不過是空閑無聊罷了,可如今管事太監是真的對他恨之入骨,此等秘聞,他知曉了,聖人能繞過他一條狗命嗎?


    汙蔑?卓泉仰麵躺在雪地上,那群飼馬內侍接了命令,慌不迭拳打腳踢,似是要將他打死在這裏。都想讓他死,他恨不能仰天長嘯。這一切怪不得他,都怪壽春縣主!不能一視同仁,偏私偏愛......不對,他才不是耽於小情小愛的女子,他胸中有丘壑,根本看不上什麽慈母情長。他恨的是壽春縣主為何不早早告知他出身尊貴,也好叫他謀一番大業。不然,他怎麽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狂笑著忽然卻哭了。


    壽春縣主並不知曉他才是真正的世子,自是不可能告訴他,這又怪誰?


    他是東陽王的兒子,確實是他的親生兒子。東陽王憂心壽春縣主不肯善待幼子,先是借藥殺人,隨後偷天轉日,想方設法假言孩子生而有疾,這才換了孩子......那又怎麽樣?抵不過母子天性,她仍是最愛嫡親女兒。東陽王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們這一家人啊,骨子裏流淌著都是相同的東西,這就是命運罷?


    王朝霸業,什麽都沒了。他恨,卻不知該恨誰,他眼珠直直瞪著一小片天際,好半晌才想到即使,既是壽春縣主知曉他才是世子,恐怕也不會直白告知。還想著保命在前,女人終究是女人,不明白什麽才是天下格局。這一切不怪他的,若他早早知曉,若他提前籌謀,一切定會不同,畢竟他身上才流淌著正統的天子血脈。


    聖人憑何安坐尊位,東宮憑何繼承大統?


    他不要殺父仇人好生生活著。


    阿爺,他的阿爺一番苦心孤詣,終究不能辜負。卓枝生而為盾也不能置身事外,此番不就幫了他嗎?同生同長,他悲慘無虞,她也不該好命活著,慈母寵溺無度,更別提日後憑借裙帶邀寵,前程定是坦途......就和他一道下地獄,待那時見麵再行分說罷。


    眾內侍見他又是哭又是笑,涕泗橫流,著實難堪,又不敢真將他打死了,幾個人上手將他拖回屋子。念及方才,暗道幾聲晦氣,遂各自散開。


    炮竹聲聲辭舊歲,除夕的鞭炮聲響尚存於耳,日月如梭,不知怎的轉瞬就到了上元節。有詩雲:年年樂事,華燈競處。可元令九年卻有些特殊,去歲臘月聖人大朝議昏厥數次,當時太醫官施以金針之術,總算熬過臘月。可是元月以來,聖人接連半月臥病在床。聖人迷信道人煉丹施術,苦修長生之道,這算不上昏聵,畢竟上京城裏人人都篤信於此。


    去歲臘月,聖人初次昏厥不醒,東宮侍疾上書懇求聖人不服丹丸,未成想又遭了頓斥責。眾臣看在眼裏,心中不以為然,皆以為東宮有些不近人情。莫說達官貴人,就連那些鄉野富戶也盡是服散煉丹的。


    原本上元佳節,聖人照舊例下敕令取消禁夜,準允萬民進城玩樂,可今年聖人病重,此事定是不能承辦。元月十六,天色微明,宮中值守的太監一一熄去宮燈,卻見侍奉聖人左右的王內侍朝宮門而去,這種緊要關頭,定不是因了私事出宮......


    他猜測的不錯,王德全此行卻是領了皇命的,他出宮快馬一路行至建寧侯府,原以為要費一番工夫,沒想到卓枝整衣以待:“等您多時了。”


    聞言,王內侍微怔,眼前人麵含病容,不僅未曾消減半分容色,反是多了幾分凜凜風姿。她立在一片雪中,仿若映雪寒梅,積雪難抑,自有一種從容不迫的風度。他們輕騎快馬,一路自小南門直入禁內,不多時便來到太真殿前。


    自邁入元月起,天公風雪大作,積雲壓頂,紛紛揚揚直至過了初七方有些好轉。太真殿金頂紅門,禦樓高階,今朝雪花又起,雪片子仿若凝脂碎玉,一層又一層淺淺覆蓋在屋脊瓦片間。王內侍躬身隨在她身畔:“娘子,請。”


    踏上九重高階,卓枝立在殿前一眼望去,隻覺天下盡收眼底。遠處鍾聲清越悠然,自遠及近,她眼含淡笑,施施然轉身邁入大殿。


    ——“罪臣卓枝拜見聖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的聲音仿若一滴水,落入太真殿蕩漾出層層漣漪。良久殿內最深處禦座之上那團厚重的錦緞微動,發出了聲音:“如今真相大白,東陽王謀逆案與你全然無關,你說是請罪,朕心中生疑,何罪之有啊?”


    卓枝籠袖立在殿中央,聞言略想了想答道:“罪臣雖與案情無關,可是罪臣為求保命,借肅王謀亂之機,縱火逃亡,欺瞞聖上已是萬死莫辭,怎能無罪?”這時爺娘早已出了上京,她孤身一人,再無隱憂。


    聖人微微招手:“你上前來。”


    卓枝依然披著一領長氅,緩步行至近前,隔著一道珠簾,卓枝依稀窺到聖人早已頭發花白,麵色不自然漲紅,這是久病之相。殿內溫暖如春,僅在榻前便特意增了數個精巧熏籠,炭塊明暗不定,既如此聖人仍蓋著厚重錦被,額上更不是不見絲毫汗意,他竟畏冷如此。


    聖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卻不以為然:“你僅憑一人之力,如何縱火逃亡?”


    “罪臣怕死貪生,自然是勾結肅王......”卓枝慢悠悠的自我檢討,這事無論聖人知道幾分,她也不能言語牽扯東宮,雖說有些徒勞無益,但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未成想聖人絲毫不追究其中有異,反是拍手稱讚:“好,”他唇角含著和煦的淡笑,撩起眼皮子看向珠簾外立著的人影,笑道:“聽聞你在海寧謀劃三年,一舉設計,趁霧夜突襲殲滅倭寇大半,堪稱有功。以你的智謀,明知來上京死路一條,為何還敢來此?”


    卓枝垂眸,神情溫和答道:“聖人傳書且說母親病重,罪臣身為人臣已是不忠,身為人子,卻不能不孝。”


    聖人猛然咳嗽幾聲。


    王德全適時遞上一碗漆黑的湯藥,聖人掀開藥碗,勉力起身,他背靠著明黃迎枕,一雙眼睛如鷹隼般注視著卓枝,口中卻感慨萬分:“如此仁孝,朕不會賜死壽春,”他瞥向珠簾外,目光一直望向門扇之外的禦階天際:“母慈子孝一以貫之,這才是天下的道理。壽春疼愛自己的孩子,”聖人稍稍坐起身,話音一轉:“朕也疼愛自己的兒子。”


    聖人分明衰弱至極,目光卻充滿審視,仿若淡淡一瞥就能感到萬鈞之壓,他語氣不變,可藏在平靜如水的語氣之下的卻能掀起洶湧海浪:“有件事他永遠也辦不到,朕今日便要為太子做這件事。”


    “卓枝,你聰慧識相,這是優點,很好。”


    兩人有舊,本就是傳的有模有樣,隻是未有真實證據,眾人隻圖口快熱鬧。去歲見過卓泉,他說的話有憑有據,聖人連夜派錦衣衛徹查,果然有些蛛絲馬跡。照此來說待他死後,兩人舊情複起已是不可避免。兩人之間本有兄妹疑聞,抵不住悠悠眾口,日後史書之上如何言說?


    他的兒子,他也是知道幾分的。


    卓枝言語之間小心回避,並不攀扯東宮,想來她明白朕的意圖......聖人難得大發善心,也許是人之將死,並無殺心,賜婚遠遠送走便是了:“你尚未婚配,朕從前說的話如今也還算數,應修撰足堪與你相配,可願意?”


    卓枝微微搖首:“罪臣委實不願。”


    太真殿氣氛瞬間凝滯,殿內諸人瞬間變了麵色,聖人緩緩抬眼,眼中盡是雷霆欲作。卓枝從容一拜:“罪臣已是半死之人,何苦連累應修撰,”她坦然斂袖,露出欺霜雪的手腕,不緊不慢說:“勞請太醫官為罪臣把脈,一探究竟。”


    早已潛在閣中的太醫官迅速上前,他將手指壓在卓枝腕上,一刻兩刻,直到更漏水滴悄然落下,太醫官抬首恭謹望向聖人:“回稟聖人,此人應當早做準備,怕是沒多久了。”


    聖人未料到有此轉圜,一時難免怔愣,他探目沉吟:“若朕仍要賜婚呢?”


    卓枝垂眸理袖,溫聲說:“罪臣領命,隻是拜請聖人賜個更遲些的婚期。待罪臣魂歸泰山,這樁婚事也便免了。”


    “你倒仁善,”聖人麵上笑意更甚,好似處理了什麽心腹大患般,他終於脫力緩緩躺在禦榻上,屈手指一指王德全說:“將那兩道聖旨拿出來,供卓枝看。”


    王德全雙手捧起一個檀木錯金托盤,其上端端正正擺著兩道明黃聖旨。既是聖意,她看看也無妨,卓枝撥開繩結,聖旨沒了束縛瞬間展開,兩道聖旨一模一樣,隻是其中一道是賜婚,另一道則是賜死。


    若她一著不慎......


    卓枝斂目。


    聖人眼中凝著笑容,他淡淡的說:“你瞧,這兩道聖旨都沒蓋朕的大印。如今你做了決定,朕也便蓋下印,王德全,你知道是那一道,速速取出大印加蓋!”王德全狀若遊魂,腳步輕盈,捧著托盤緩緩繞過珠簾,直向內室而去。


    更漏滴答滴答不住響起,卓枝垂手立在榻前,靜靜等待著王德全捧聖旨歸來。許是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聖人不耐煩的催促道:“王德全人去哪了?”


    守門的青衣小內侍身子躬得極低,幾乎要貼在地麵上,他聲音顫抖:“聖人恕罪,王公公適才前去取出大印,正要蓋下大印,卻不料打翻印泥,已派人去取印泥了......”


    聖人蹙起眉頭,額間隆起深深的皺褶,簡直是匪夷所思,他煩躁不已斥責道:“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王德全人呢?”


    青衣內侍幾乎要哭出聲來,他聲若蚊蚋,低不可聞:“回稟聖人,不,不知道。”


    聖人常年服用丹丸,情緒喜怒不定,聞言當即就要令人賜死青衣內侍,他麵上陰晴不定,竭力起身望向殿外,眼中忽然閃過幾絲奇異神色,他一把揪住卓枝袖擺,語氣又低又急促:“你聽!”


    卓枝側耳。


    聖人手掌用力纂的更緊,變了神色,麵上忽而又生出不明所以的微笑,了然低聲道:“......打翻印泥,原是太子來了。”


    卓枝側耳聽了半晌,什麽動靜也沒聽出來。她緩緩收回探詢的視線,心裏揣測難道聖人服散飲丹,毒性催發,以至於精神不明,生出些許錯亂臆想。聖人鬆開手,仰麵靠坐著迎枕,眼睛半張半合,唇邊掛著無奈,奇異的苦意。


    殿外忽起跫然足音,守門的青衣內侍仰麵悄覷一眼,高聲唱喏:“太子殿下駕到!”


    ——“兒臣叩請聖安。”


    東宮一襲紅袍端立殿前,聖人扶榻慢慢坐起,就在那瞬間疲憊病痛仿若從他身上脫離而去,隔著層層珠簾高階,卓枝依稀瞧見他眸中迅速閃過難懂的悲憫之情。


    金烏高掛,明燦金光照耀著赤脊碧瓦,些許光芒透過緊閉窗扉,照出聖人唇邊那一絲冷酷又憐憫的笑意,他靜靜俯視著階下,俯視著整座禁內也俯視著東宮。良久,聖人閉目,他四指並攏向下一揮,舉手投足間滿是說不出的厭煩不耐。


    東宮遂緩步上前,微微側首,目光越過卓枝看向跪地的內侍宮娥,淡淡道:“聖人倦了,爾等還不速速退下。”


    第120章 常存抱柱信


    清思殿回廊宛轉曲折, 沿廊栽種著數株老梅樹,寒梅繁枝盤虯,間或點綴著數朵紅白香蕊, 幾個婢女身穿長袍冬裝,顯得格外圓笨,幾人擠成一團,探頭探腦,嘰嘰喳喳議論:“聽聞如今住在東暖閣的女郎長得是極美的, 王家子那句詩怎麽說來的?”


    一陣嬉笑, 有人小聲道:“梨花初帶夜月, 海棠半含朝雨。”


    ——“碧茹縱著你們,一個個如今是越發沒樣!”柳掌事繞過美人倚, 緩緩行來,她手中捧著一個鏨刻梅花紋的金托盤。幾個年幼的婢女見了她,瞬間立正, 一個個垂著腦袋, 柳掌事肅聲道沒:“前些年主子爺不在宮中, 你們張狂便也罷了, 如今還敢說出些狂詞浪語形容貴人, 都有幾條命在?”


    婢女們訥訥不語,垂頭耷腦。


    柳掌事神色不明,眼瞧著她們鵪鶉似的退了出去, 心中一聲長歎,莫說婢女年幼心生好奇, 縱是她們這些儲宮裏侍奉東宮數年的老人,也是好奇不已。這麽一位神仙似的人物,不明不白就直接住進少陽殿旁的東暖閣裏, 照誰看了不覺曖昧難言?可東宮日日如舊,夜裏回宮也從不踏入東暖閣半步,反倒直接歇在清思殿,這就叫人有些捉摸不清了。


    聽聞這位貴人是自太真殿過來的......


    難道是聖人賞賜東宮的嬪禦?可是她們並無聽聞旨意,而且也無獲封銀冊。這位神仙妃子隻憂心三件事分別是“早膳吃什麽?”、“午膳吃什麽?”以及“晚膳吃什麽?”,其它情由蓋是不過問的。


    柳掌事看向掌中梅形食盒,每一瓣便是一種花樣,小籠金乳酥、玉露團並天花饆饠攏共七八樣,各色珍饈引人食指大動。這便是東暖閣裏娘子點的消食點心,瞧她身嬌骨弱的,沒想到胃口還不錯。


    這麽念頭微轉,很快柳掌事便來到東暖閣前,她輕輕叩門:


    ——“娘子大安,奴婢是柳娘......”


    卓枝自矮榻翻身而起,她微攏襦裙坐正身子,一副端莊的樣子:“柳掌事,請進來罷。”門扇微敞,柳掌事邁步而入,俯身行禮,而後迅速低眼,手上動作不斷將梅形食盒拆成花瓣,一瓣一瓣擺開來。


    三日前她離開太真殿,原以為就能順利出宮回建寧侯府,沒成想沒走出幾步,就被一列青衣禁衛攔下,披甲掛劍隻說:“奉命行事。”形勢不由人,無論刀山火海,她隻能麵對。卓枝便跟著內侍上了小轎,許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掀簾探目,頓時大驚失色,若是禁內與三年前一無二致,那此處不應當是儲宮嗎?


    她就這樣莫名其妙的住進了儲宮。頭一日,她滿心以為回見到東宮,一整日她都心情緊張,寢食難安;次日,她略有焦灼;這是第三天了,她已經習慣吃了睡睡了吃的養老生活。


    鏨刻梅花紋金托盤置於黃檀案幾上發出輕微的響聲,霎時卓枝抬眸望去,正與柳掌事四目相對,還是柳掌事飛快垂首,福身道:“娘子贖罪,奴婢無狀。”


    卓枝偏開臉,低聲說:“無事。”


    上次見柳掌事還是在一甌春殿外,那時她尚且還是“小侯爺”,兩人也不過是點頭之交的緣分。如今世人眼中卓枝早就殞命三年前萬佛寺那場大火,她赴上京,也不過是範七娘的身份。除卻聖人對她心知肚明,大部分人眼中,她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


    所以偶遇熟人,這等場景就很尷尬了。好在柳掌事與她心有靈犀,兩人都不提往事,隻是默默相對不語。角樓鍾聲清越悠長,卓枝怔愣,方覺此時已是未時末刻,該準備晚膳了,她閑來無事本能問道:“晚膳吃什麽?”


    柳掌事略一福身:“鴛鴦五珍膾,梅花湯餅,酪鬆瓤卷酥......”待她報完菜名,良久未曾聽見任何聲響,柳掌事抬眼一望,隻見這位容貌酷似卓郎君的娘子俯趴在案幾上睡著了。柳掌事神色複雜,這位娘子容貌委實與三年前喪身火海的卓郎君太像了些。雖然她隻遠遠瞧過一眼,也能察覺兩人至少七八分相像。


    她心思稍動,眼中自然而然流露出同情憐憫,恐怕這位娘子心思單純,如今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罷?


    天際金烏欲墜將墜,染出一片明霞,守門內侍窩著整個下午,打算起身伸個懶腰,熟料方才站起身來,就看見遠遠一行人向儲宮走來。他定睛一看,為首那人紅袍玉帶,身後隨著數個青衣禁衛,他打了個激靈,東宮回來了!非是他少見多怪,而是這幾個月以來,東宮慣例是亥時後回儲宮,而後由他們這些個守門內侍照規矩下鑰落鎖的。


    思慮間,東宮已行至近前,守門內侍躬身行禮,請安道:“主子爺千秋。”


    東宮舉目望向清思殿,一想到阿枝如今就好好待在殿內,他心中頓覺安穩,眉頭也微微舒展,目光不變,一路向著清思殿行去,一麵低聲問:“她今日都做什麽了?”


    青衣禁衛抱拳行禮道:“娘子一整日都在殿內,未曾移步他處。”


    東宮周身微頓,垂目不語,隻怕她是不願意的罷?


    自那日將阿枝送到儲宮裏,原本打算讓她暫時住在從前園子裏,轉念一想她如今身份未明,難免生出些流言蜚語。旁的殿宇離他太遠,也不似東暖閣有火牆地龍,寒冬臘月她身子骨弱,幹脆就令人將她送進東暖閣。這幾日萬分忙碌,本想尋機與她談及此事,可前兩日等他回儲宮,已是夜色深沉。


    他一路緩行,很快便行至少陽殿前。守門藍衣內侍見到東宮,連忙躬身行禮,便要高聲唱喏,劉內侍一個眼神製止了他們,東宮根本沒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他徑直邁進殿內,隔著兩麵八扇佇羅素麵屏,依稀能瞧見檀幾前端坐的身影。


    聽到門扇處傳來些許動靜,卓枝滿心以為那是柳掌事布菜的動靜,未曾回首,反而微微抿一口長生粥,入口微燙,卓枝娟秀的眉頭稍稍蹙起,側麵一探:“柳掌事,幾盞湯羹足矣......”話未說完,她瞬間頓口。


    竟然是東宮。


    她一時無言,唯有默默放下湯盞。東宮亦是不語,折身走向佇羅素麵屏另側小室,很快便有內侍捧著仰蓮瓣折腹匜盤上前。事發突然,她幾乎以為不會再見到東宮了,沒想到這樣突兀相見,卓枝怔愣半晌,直到東宮踏出小室,她才恍恍惚惚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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