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晴兩日,炎熱異常,這已成了早報上的新聞。然而,今天卻又變成了陰冷的雨天。


    “老天真是瘋了,弄得本人如此辛苦。”村鬆幽默地說著打開了雨傘。


    他每天去桑原家安排邦子死後的生計,市子家他隻是晚上回來睡個覺而已。


    “我這可是名副其實的售後服務呀!”


    “您肯定會處理好的。”市子說道。


    “真想請夫人幫我出出主意。以往的經驗告訴我不能病篤亂投醫。桑原母女把什麽事情都推給山井邦子,養成了極強的依賴心理。自從山井死後,那個上中學的女孩子一直纏著光一不放,光一一說要搬家,她就以自殺相威脅,這可真讓人頭疼。不過,幸好光一的名字沒有上報紙,這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今天您回來也很晚嗎?”


    “不知道,晚飯請不要等我。”


    送走村鬆以後,市子回到一樓客廳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同每天早上一樣,這段時間是她小憩的時刻。


    庭院裏的玉蘭樹已含苞欲放,一些雪白的花蕾還泛著青色。旁邊的枇杷樹也結出了淡黃色的小果實。


    昨天和前天,家裏請人來修剪了草坪,使得綠色盡現眼前。


    一隻雨燕掠過整齊的草坪,它時而直上雲霄,時而急速俯衝。


    市子的目光一直落在雨燕那黑色的脊背上,當它翻身露出白腹時,市子甚至連它的頭部都看得一清二楚。雨燕在雨中的草坪上不知疲倦地飛來飛去,似乎要向市子訴說什麽。


    市子想讓喜歡小鳥的妙子也下來看看,她按了按鈴。


    “你叫妙子馬上下來……”她向保姆吩咐道。


    妙子圍著白圍裙就下來了。她大概正在打掃房間。


    “伯母。”


    “妙子,你瞧那燕子,它還沒習慣我們這兒呢!”


    由於燕子飛得很低,妙子起初並沒有發現。


    “它大概想告訴我什麽吧。”


    妙子手扶窗欞探頭出去。市子為她挽的發髻很緊,使得額頭至後頸的發根清晰可見。市子覺得妙子比阿榮更美,近日來愈發變得清麗脫俗、楚楚動人了。


    自從發生那次不愉快的事情以來,阿榮每天早晨都先於佐山出門,下午提早回來。


    但是,她對市子還是那樣撒嬌取寵,沒有絲毫的收斂。


    市子已沒有理由再對阿榮懷疑或嫉妒,她隻是無形中感到阿榮那無拘無束的態度在不斷地威脅著自己。過去發生的一切及所有的保證幾乎都束縛不了阿榮。


    阿榮對市子的心思了如指掌,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提起過佐山,而佐山也盡量避免在市子的麵前提及她的名字。這些反常的舉動更使市子難以對佐山和阿榮說些什麽,她簡直要窒息了。


    “阿榮肯定是愛上了佐山!”


    市子做夢也想不到佐山會愛上這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實際上,也怪她自己太疏忽了。


    但是,市子沒有去責怪阿榮,她隻是在心裏默默地忍受著痛苦的折磨。


    在院子裏飛來飛去的燕子仿佛是來向市子告密或警告什麽似的。


    傍晚七時多,天空仍很明亮。市子左等右等還不見佐山回來,心裏便又胡思亂想起來。她仿佛看到阿榮與佐山偷偷地幽會。


    “阿榮她早就回來了,難道……”


    市子心中驟然緊張起來。


    她不再等下去了,於是來到走廊準備上三樓叫阿榮和妙子下來吃飯。這時,她看見了站在大門口的阿榮的背影。


    好像有人來了。


    “嚇了我一跳!您不會先來個電話嗎?就這麽冒冒失失地闖來……趕在這吃飯的時候,有什麽事嗎?”


    “這一陣子沒見你,比以前漂亮多了!”跟阿榮說話的竟是她的母親音子。


    “你不知我有多惦念你。早就想來了,可是家裏事太多,一時脫不開身,想來也來不了……”


    “這個時候您來做什麽?”


    “瞧你說的,你也給市子添了不少麻煩……”


    市子雖然一直盼著音子來,但還是感到有些意外。


    音子一見市子,眼裏立刻湧出了淚水。


    “你怎麽不事先打個招呼?我好去接你呀!”


    “不麻煩你了……以前我常來叨擾,對這一帶很熟悉,這裏還是以前的老樣子。我大概有二十年沒來了吧?時間過得可真快!”


    她又說起了東京話。


    市子見音子穿戴得整整齊齊,感到很安慰,又很高興。


    “音子,你既然來了就好。”


    聽阿榮講,音子總是穿著厚厚的衣服,因為神經痛,到了初夏還穿著厚襪子。


    市子以為屢遭不幸的音子一定變得十分衰老,然而現在看來,是阿榮誇大其詞了。


    她霜發入鬢,眼窩灰暗,麵布皺紋,真是見老了,但決不似阿榮形容的那麽老。


    她沒有化妝,顯得非常自然。


    “阿榮,別傻站著,快幫媽媽把東西搬進去。”市子催促道。


    由於母親的突然出現,阿榮在市子的麵前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為了讓音子能夠休息好,市子把她帶到了二樓自己和佐山的房間。


    阿榮放下東西以後,就悄然消失了。


    音子身穿一件樸素的和服外套,雖然樣式很老,但卻給人一種新鮮的感覺。她脫下外套,從旅行袋裏拿出一件染得恰到好處的結城箭族和服換上了。


    她又拿出一條藍底白茶花的腰帶係上了。


    “我該先見見佐山再換衣服。”她這時才發覺佐山不在。


    “佐山還沒回來。”


    “他的生意還那麽好。”


    “聽說你認識大阪的村鬆先生?他是佐山的朋友,現在就住在這兒。”


    “哦,真沒想到!那我更該重新換上衣服了。”


    “算了,也不知村鬆先生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你不必太客氣。你看看我,最近穿衣服總是這麽隨隨便便的。”


    “我可不能跟你比呀!”


    “哦,我差點兒忘了。謝謝你送給我的和服腰帶。”


    “我該給你買更鮮豔的,你一點兒也不見老。”


    “隻是外表顯得年輕罷了。我從法國小說裏看到,這叫‘年輕的木乃伊’或‘經老的女人’。因此,我討厭自己這副樣子。”


    “這不挺好嗎?你再瞧瞧我,簡直難看死了!不過,說著說著,我倒像是回到了從前似的。”


    “是啊,你要是來參加祝賀福原老師七十七歲壽辰的聚會就好了。”


    “我哪兒顧得上呀!去的人多嗎?”


    “嗯。”


    “市子,你從前收集的那些貝殼,現在還有嗎?”


    “有啊!聚會時,島津還說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呢!還說是生物學上的一大發現!她說,情敵也有死的時候……”


    “真的死了嗎?”音子瞅著市子。


    “死了。”


    島津也許有她自己的情敵,不過,音子指的當然是那個同清野結了婚的女人。市子在東京會館見到清野時,才知道她已經死了。在那以前,市子從未在別人麵前提起過那個女人。


    “死了?”音子又將市子的話變成了疑問式,她嘀咕道:“要是你同他結了婚,說不定也會死呢!”


    “討厭!你怎麽這樣說?”


    “我是說有這個可能,人的命運誰也說不準。當初你哭著與清野分手,結果嫁給了佐山,現在不是很幸福嗎?要分手就趁年輕的時候,到了我這個年齡就徹底完了……”


    “無論如何,女人若能和初戀的情人終生廝守,也不失為人生的快事……有人也會這樣認為。”


    “人嘛,什麽想法沒有?”說罷,音子話鋒一轉:“市子,你還在搞工藝美術嗎?”


    “早就扔了。本來,那也算不上是什麽藝術。”


    市子年輕時,一進工作間就幾乎是廢寢忘食。然而,近年來她連和服都沒心思去設計了。


    從阿榮來的半年前開始,市子突然變得像二十歲的姑娘似的,心裏常常會冒出一些朦朧的幻想。如今回想起來,她感到萬分惆悵,到了這個年齡的人,難道隻有自己才這樣嗎?當她百無聊賴時,常常會感到頭昏眼花。


    “佐山先生簡直是太好了。”音子自以為是地說。


    “不過,也許帶有某些缺點的丈夫會更好一些。請借我梳子用一下。”


    市子拉開了梳妝台的抽屜。


    “阿榮這孩子一向任性,想必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這兩三年來我真是拿她毫無辦法,她的個性太強了!”


    “也不全是那樣。”


    “她一有工夫就從清水的那個舞台往下跳1,可就是不來幫我做點兒什麽。她從來不考慮自己的前途,也不願吃苦!”


    1書中的前後文對此未作交待。


    “也許是因為她還年輕。最近,她去佐山的事務所幫忙,幹得還蠻不錯。”


    “那因為是你安排的。她尊敬你、愛戴你,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她給我的信也是這樣寫的。”


    市子沒敢告訴音子,阿榮也喜歡佐山。另外,見到了阿榮的母親之後,市子的疑心竟也夢一般地煙消雲散了。


    兩個人坐在那裏沒完沒了地聊著。


    音子又提起打算跟阿榮在東京生活的事。


    “三浦先生呢?”


    “我提出離婚不是正中他的下懷嗎?”


    “可是,我不主動提出來,他也不會說的。我們之間既沒有愛,也沒有恨了。”


    “……”


    “不過,作為一個女人,我害怕失去丈夫和家,這樣阿榮也會瞧不起我的。你能理解我嗎?”


    “能理解。”市子機械地答道。


    “實際上,房子已經賣了,家也不複存在了,隻有戶口上有丈夫和女兒,給人一種家的感覺罷了。”


    “……”


    “阿榮離家出走時,我認為她是去了她父親那裏,於是,第一次去了他在京都的那個家。”說到這裏,音子降低了聲音,“他的兒子,來年該上小學了。”


    “哦?後來呢?”


    “我又能怎麽樣?這已經成為事實了,我總不能把那孩子殺了吧?”


    “……”


    “女人總會生孩子的。京都的那個女人也……”音子無奈地說。


    “我就沒生。”


    “還有以後呢!”


    “以後?過了四十……”


    “-,那有什麽?”


    不知何時,阿榮來到了走廊上。


    “媽媽,伯母,該吃飯了。聊得差不多就行了。”


    音子從大旅行包裏取出一隻小紅盒子,默默地交給了阿榮。盒子裏裝的是一塊奇特斯坤表。纖細的橙色麂皮表帶佩上金色的小表,看上去宛如一隻手鐲。


    “是給我的?”


    阿榮眼睛一亮。


    音子說,她在八重洲口下車後,已經在大丸的-留隨便吃了一點兒。不過,她還是陪市子吃了晚飯。阿榮也坐在旁邊一起吃了。


    妙子生性不喜歡見人,她總是跟保姆在一起吃飯。可是阿榮卻喜歡跟佐山夫婦在一起吃飯。為了不致使人產生誤解,妙子有時也隨阿榮跟佐山夫婦一起用餐。


    在歡迎阿榮母親的餐桌上,妙子沒有出來作陪。


    阿榮坐在一旁一聲不響地吃著飯,母親和市子談話時她幾乎沒說一句話。望著乖覺聽話的阿榮,市子覺得她似乎變成了小孩子。


    當市子與阿榮商量讓她母親睡哪兒好時,她爽快地說:


    “就睡在我旁邊吧。”


    “那……”


    “再添一套被褥就可以了。”


    “一塊兒睡行嗎?”市子向音子問道。


    不久,佐山和村鬆陸續回來了。


    在大阪,村鬆與音子久未謀麵,這次居然能夠一起住在佐山家令他感到十分新鮮,於是,他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山井邦子的事。


    但是,畢竟男女之間的話題不同,他們男女分開各談各的,一直聊到深夜。


    “我已經買了車票,是明晚十一點的特快。三浦太太,您……”村鬆問道。


    “我也不知……”音子正支吾著,阿榮卻插上一句說:“我媽媽待兩三天就走。”


    市子和音子對看了一眼。


    “音子,洗個澡吧。”說罷,市子陪音子去了洗澡間。


    “你聽她都說了些什麽!”音子不悅地說道。


    “她對媽媽都吃醋,埋怨我一直跟你說話,沒理她。”


    “把她伯母據為己有……”音子輕輕地笑道。


    “這家裏的一切還是從前的老樣子,不由得讓人想起了往事。”


    “大阪的你那個鋪子還不是一樣?”


    “房子還是老樣子,可是,住在裏麵的人卻是今非昔比了。那裏看不到多摩河這樣的景色……”


    “多摩河也變了,成了年輕人幽會的地方。”


    “來到這裏以後,我仿佛覺得這麽多年來哪兒都沒去似的。我到底幹了些什麽?活著隻是一天比一天老。”


    市子為音子擦著雪白而豐腴的後背。


    “我跟你不一樣,身體像是到了更年期。”


    “我沒生過孩子,所以……”


    “很經老?”


    “已經開始老了。”


    “哦,我想起來了!方才快到你家時,我抬頭看了看,見三樓靠外麵樓梯的那間你原先的屋子亮著燈呢!”


    “由於佐山的工作關係,我們收留了一個姑娘。剛才她不是露了一麵嗎?她現在住那間屋子。”


    “就是那個工作間?”


    “不,是裏麵的小套間。”


    “我記得當時你帶著被褥有時睡在工作間裏,有時又題小套間。”


    “你記得可真清楚!”


    “當然記得!有一次可把我弄慘了!就在那個下雪的晚上……”


    “我在那個小套間裏抱著你的布娃娃就睡著了。”


    音子笑著說道。可是,市子卻痛苦地皺起了眉頭。


    “我本來是來向你告別的……當時,我決定三四天後與三浦結婚,然後就跟他回大阪。”


    “你當時拚命挽留我住下,不讓我回去。我也太傻,隻以為你是舍不得我走,誰料想卻成了你談戀愛的工具,你可太不像話了!”音子不停地說著。


    那時,市子的父母嚴禁她與清野交往。


    市子曾多次躲過父母的監視,去與清野見上“最後一麵”。


    那天清野又要出海了,這一次也許真的是“最後一麵”了。市子請求音子幫忙。


    “當時,你一個勁兒地求我‘隻見一個小時,一個小時’,我實在不忍心不幫這個忙。”


    “然後,你就從外麵的樓梯悄悄地溜了出去,當時正下著小雪。”


    “已經二十多年了……”


    “我是相親結婚的,同對方認識不到三四天就要舉行婚禮,然後去大阪。當時,望著你遠去的背影,我百感交集,眼淚止不地往下流。現如今,女兒出走也好,見了三浦跟別的女人生的孩子也好,都不能使我掉一滴眼淚。”


    “算了,從前的事就……”


    “現在你若是不幸福的話,我絕不會提從前的事……說說沒關係吧?那時,房間裏隻剩我一個人,害怕極了!我就一直緊緊地抱著那個布娃娃。那個布娃娃現在還有嗎?”


    “沒了。”


    “那個布娃娃可真大呀!給它穿上睡衣就像個熟睡的小姑娘。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可把我折騰苦了!”


    市子的父母做夢也想不到她會撇下前來告別的好朋友而偷偷出去與情人幽會。市子就是這樣利用了音子。


    “你回來時,手腳凍得冰涼冰涼的。”


    音子意欲用市子昔日戀愛的話題來衝淡心頭的痛楚。


    “請不要把這些無聊的事告訴阿榮。”


    “嗯。不過,了解了這些,她隻會更喜歡你的。對了,三樓這條通道要是被她知道了的話,那可就大危險了!她要是學你的樣子該如何是好?”


    音子說到這裏方才發現市子有些悶悶不樂。


    “難道你直到現在還忘不了那個人?”


    她脫口說道。隨即,她又為自己的魯莽而後悔不已。


    她們一起上三樓阿榮的房間看音子的被褥鋪好了沒有,這時,隻見阿榮僅穿了一件係著細帶的睡衣迎麵而來。


    “你還沒睡?”音子問道。


    “明天是星期日嘛!村鬆先生說要跟大家一起坐鴿子號觀光巴士遊覽東京,伯父也說去。我隻是告訴他怎樣坐車。”


    每到星期日,淩晨往往下小陣雨。


    今天的早飯很遲,當村鬆、音子、妙子和阿榮等坐到飯桌前時,天已放晴了。不過,風還比較大。


    院子裏的樹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在屋內聽起來令人心煩。


    村鬆直接給鴿子號觀光巴士打電話,準備預訂“夜遊江戶1”的車票,但對方不予受理。


    1東京舊稱為江戶。


    “我去站前飯店試試看。”他扔下這句話,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過了一個多小時,村鬆打來電話說,觀光巴士的座位已經訂好了。


    女人們為準備出門,著實折騰了一陣。


    阿榮款款地走下了樓梯。她身穿一件窄領寬袖的淡粉色襯衫,下麵是一條藏青色筒裙。


    她身材勻稱,腰肢纖細,穿上了高跟鞋後,比市子還要高。


    為了配上音子送的那條腰帶,市子特意選了一件白地箭族花和服穿上,看上去竟比音子年輕十來歲。


    佐山是一身青灰色夏裝,沒有戴帽子。


    下午四時許,五人準備出去時,妙子來大門口為大家送行。


    “妙子,家就交給你了。”市子回頭看了妙子一眼,心頭不由得一緊。


    “沒事兒嗎?你把門窗統統關上吧。”


    妙子的眼中流露出畏懼的神色,像是要訴說什麽,手指也在微微地顫抖著。


    市子很想留下來陪她,但又怕怠慢了村鬆和音子。


    妙子將大門鎖上了。


    每月二十號左右的星期六,誌麻要回三崎的家裏,到星期天的晚上才能回來。


    家裏隻剩她一個人了。


    她輕手輕腳地迅速將屋裏收拾了一下,然後把所有的門窗都緊緊地關起來。


    她又上了三樓,匆匆查看了一下鳥籠,然後也顧不上照一下鏡子就從外麵把房門鎖上了。她披著夕陽跑下了三樓外麵的樓梯。


    有田從三點就一直在河灘上等她了。


    可是,急歸急,妙子的心裏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她有些惶惶不安,擔心自己不在的時候家裏會出事。


    “幹脆算了吧,隻要不再見他……”


    妙子氣喘咻咻地停住了腳步。


    “要不……今天就見上最後一麵,然後就一刀兩斷。”


    為了有田,同時也為了自己,她下定了決心。想到這裏,她又挺起胸膛加快腳步小跑起來。


    有田慢吞吞地登上了山坡。妙子站在坡上,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然而,有田好像還沒有發現妙子。


    妙子並沒有看清對方的麵孔,隻是從對方的姿態判斷出是有田。她眼睛近視得很厲害,然而這次居然能夠首先認出對方,而且恰恰又是有田!在那一瞬間,她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本想轉身逃走,可是雙腿卻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去。


    有田的身邊仿佛飄蕩著既似冰水又似藍焰的東西,將妙子吸引了過去。


    “對不起。”


    “哦?”有田驚訝地抬起了頭。


    “我一直出不來,大家都出去了,現在家裏空無一人。”


    “我以為見不到你了呢!草地很濕,看樣子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可把我累壞了!”


    “對不起。”


    “你忘了吧?今天……”


    “我沒忘。我不是說了嗎?即使再也見不到也不會忘記的。不過,今天我隻能口頭祝你生日快樂了。我不能送給你什麽,也不能為你做什麽。”


    “不,你送我的禮物就在這裏。”說罷,有田將手搭在了妙子的肩上。這隻手放的地方與上次不一樣,給妙子的感覺與前次截然不同。


    “我得回去了……”妙子極力強迫著自己,“站在這裏,會被熟人撞見的。”


    “去你的房間怎麽樣?”


    “我的房間?”


    “家裏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嗎?”


    “不行!我可不敢……再說,那也不是我的房間。”妙子嚇得臉都白了。


    “上次,你不是去過我的房間了嗎?我隻是想看看你住的地方。”


    “那可不是我的家,而且別人不在的時候……”


    “別人不在豈不更好?”


    妙子害怕極了,她一聲不響地轉身就往回走。


    有田與她拉開一段距離,遠遠地跟在後麵。


    妙子從外麵的石階上了三樓,並在樓口等有田上來。


    “好香啊!”有田讚歎道。


    “是梔子花的香味兒。”


    妙子的房間裏隻有一張桌子和三隻鳥籠,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的家具。


    她把僅有的一隻坐墊讓給了有田。


    “不,謝謝。”


    有田無意用那坐墊,他像是被這房子的格局震住了。


    門窗緊閉的房子裏,金絲雀的鳴囀聲格外高亢、洪亮,妙子甚至覺得自己仿佛偷偷地溜進了別人的家裏似的。盡管房裏十分悶熱,但妙子寧願關著門窗。


    “不錯嘛!不知何時我也能住上這樣的房子。”


    “如果是我自己的家,我就可以招待你了。可是,現在連一杯茶也不能招待你。”


    “能給一杯涼水嗎?”


    “涼水?”


    妙子拿起自己的水杯向隔壁的水房走去。她接水時幾乎沒有弄出一絲聲響。


    “我喜歡小房子。”妙子回來後說道,“外出夜歸時,看到從自己辛辛苦苦蓋起的小房子裏透出的燈光,那將是多麽的溫暖啊!”


    “因為連一間屬於自己的小房子都沒有,所以你才這麽想的吧?”


    “我也不知道。”


    “你大概是不願寄人籬下,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吧?”


    “我可沒想那麽多!隻不過一時心血來潮罷了。”說著,妙子似乎有意躲避有田的目光,彎腰蹲在了小文鳥的鳥籠前。


    “千代,千代,千代。”她對小鳥叫著。


    “這是從千代子那兒拿來的嗎?”


    “對,是她送給我的。”


    “那麽,另一隻一定是叫‘阿妙’了?”


    “不,它叫‘阿雪’,因為我是在雪夜出生的……有田你為它取個名字吧,作為紀念……”


    “……”


    “你過生日,我沒有什麽禮物送你。屬於我的東西就隻有小鳥了。”


    “你又提這個!目前,我的家倒是值得你羨慕的,擁擠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一天也待不下去!去年暑假我猶豫了再三,結果還是沒有回去,而在這兒打了一夏天的零工。”


    “你不想見你的父母兄弟?不願跟他們住在一起?”


    妙子的腦海中浮現出隔在鐵網後麵的父親的那張臉。他被關在拘留所裏,父女間短暫的會麵也有人在一旁監視。


    今日與有田一會,也許就成了永遠的訣別。這“最後一次”是她自己下定的決心。


    這樣一來,妙子仿佛覺得有田以前曾來過自己的房間似的。這種奇怪的念頭把她給弄糊塗了。


    有田握住妙子的手,將她拉到了自己的身邊。


    妙子的另一隻手無力地垂在鳥籠的旁邊,籠中的知更鳥歡快地撲打著翅膀。


    有田急切地抱住了她。妙子那隱藏在木綿襯衫下的胸脯猛然挺了起來,準備迎接那熱烈的一吻。她已無所顧忌了。


    “我怕!”突然,妙子又推開了有田的肩膀,將臉藏了起來。


    “我害怕!”


    “你家裏的人要回來了嗎?”


    “不。隻是……在這兒……”


    這是妙子父母的恩人的家。這是她所唯一愛過的“兩個人”——佐山夫婦的家。


    “太可怕了!”


    妙子睜開迷蒙的雙眼,眸子裏閃現著暗淡的淚光。


    “我想忘掉那件事和我自己,我想把一切統統忘掉!你把手鬆開……我要拿那東西。”


    “那東西?”


    有田陡然變了臉色。


    “不能吃那東西,會上癮的!絕對不行!”


    “就這一次……”


    忘掉痛苦的身世,忘掉姑娘的羞恥,把一切統統忘掉,這突如其來的強烈欲望連妙子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為什麽。她隻求超脫自己。


    在“我們人類是一家”攝影展上,妙子突然昏倒,如同墮入地獄般倒在了有田的懷裏。當時的那種無助的失落感導致她極度地亢奮,被帶到有田的住處後,她生平第一次體嚐到了接吻的滋味兒。接著,她又從手提包裏拿出什麽東西放進嘴裏,然後向有田獻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


    這是不同尋常的第一次。


    那東西與妙子父親犯罪有著直接的關係。她的父親為了勾引別人的妻子用了那種東西,結果導致了殺害其夫婦的慘劇。妙子是了解這一切的。她把父親遺下的那東西收起來,咳嗽厲害時曾吃過一次。可是,她第二次吃時,卻為此而付出了貞操。


    現在,妙子在有田的懷裏掙紮著叫道:“我要,我要……”


    “不行!家裏人回來時,你要是起不來的話……你簡直太凶了!”


    “我心裏清楚,就像上次那樣,隻吃一點點……”


    妙子用指尖蘸起一點兒放進嘴裏,然後就著有田杯子裏剩下的水喝了下去。


    “好苦!你別像盯著犯人似的!反正我是個壞女孩兒,是罪犯的女兒。”


    “別說了……”


    “家裏人十二點要送客人上火車,誌麻很晚才能回來。”


    大阪當然也有觀光巴士,可是,村鬆和音子卻從來沒坐過。據說夜間觀光還可以欣賞到木偶戲。


    佐山和市子也是一樣,他們總是說:“有機會坐一次。”可是,正因為隨時都可以坐,反而延宕至今。


    阿榮離家來東京後,先在站前飯店住下,然後坐上觀光巴士遊覽了一圈。佐山夫婦被如此膽大敢為的阿榮驚得目瞪口呆。


    以前,阿榮曾坐過夜間觀光巴士,但遊覽項目與這次不同,那次她在歌舞伎座看了一出戲,又參觀了佛羅裏達舞廳和日活音樂廳,最後遊覽了淺草一帶的繁華區。


    當時,除了阿榮以外,車上的其他遊客都是結伴而行。阿榮對什麽都感到十分新奇,因此,並沒有覺得孤單。阿榮想了解這裏的一切,她非常羨慕無所不知的大人們。


    這次“夜遊江戶”強烈地吸引著阿榮。在他們這幾個人當中,隻有阿榮坐過觀光巴士,她為此十分得意。


    “媽媽就坐在伯母的旁邊吧。”阿榮順勢坐在了佐山的身旁。市子和音子感到非常驚訝,她們猜測阿榮是有意避免與光一坐在一起。


    身著深綠製服的導遊小姐一上車就告訴大家,今天晚上將在駒形的泥鰍店和兔肉店用餐。


    “您想吃泥鰍還是免肉?”她向客人一一詢問。村鬆要了泥鰍。這趟車裏除了供應晚餐外,每人還給一瓶酒。


    村鬆也為光一買了一張票,可是,到了發車時間還不見他的人影。五時半發車的觀光巴士排成一列魚貫駛出了停車場,場裏隻留下一輛巴士等著光一。等了三四分鍾後,導遊小姐俯在村鬆的耳邊輕聲問道:


    “您的同伴知道發車的時間嗎?因為我們還要照顧到其他的乘客。”


    “他肯定知道,請再等一下吧。”


    身穿製服頭戴白帽的司機坐上駕駛台,發動了汽車。


    “大星期天的,光一到底在搞什麽呀?他不來就算了,讓人等得心煩!”


    阿榮故意噘起嘴操起大阪話說道。她的神態引得乘客們都笑了起來。


    光一恍若不知自己遲到了,他不緊不慢地上了車。汽車開動了。


    導遊小姐將麥克風貼在嘴邊說道:


    “讓大家久等了……”


    “在東京,不僅四季變化十分明顯,就連早晚都各有不同,昨日所見今天也許會蕩然無存,而今日所見到了明天也不存在了……”導遊小姐娓娓動聽地講解起來。


    “透過這由近代文明編織出來的東京夜景,各位亦可領略到大江戶燦爛的庶民文化的迷人風采。”


    以東京站為中心的丸之內的辦公街區的格局是以江戶時代大名1府邸的磚瓦圍牆為基礎劃分的。隨著導遊小姐的講解,觀光巴士穿過了丸大廈和新丸大廈,來到了皇宮前麵。


    1日本封建時代的諸侯,他們在江戶都設有府邸。


    巴士穿過了電車道和護城河。路兩旁的柳樹枝葉繁茂,綠意濃濃,兩邊的長椅上及草坪中的鬆蔭下可以見到一對對情侶。


    導遊小姐向遊客們介紹了昔日的江戶城——今日的皇宮。


    巴士從大手門向右轉彎時,導遊小姐講解道:


    “……沿著布滿青苔的石牆和鬆林向前,就可以看到白色的平河門了。這一帶至今幾乎仍保留著舊時的原貌。古時候,平河門是宮女們出入的大門,因此又名‘宮女門’。”


    據說,從前有一個春日宮的宮女因未在關門前趕回來而曾在這道門外守了一夜,那是個大雪紛飛的寒夜。


    “發生在元祿時代的繪島與生島1的浪漫故事更為這座門增添了一層妖豔的色彩。不過這些都是年代久遠的事了。如今,這裏是宮內廳的官員出入的大門。”


    1江戶中期,將軍的妃子繪島常通過這道門去與歌舞伎名優生島幽會,事情敗露後,他們被流放到了信州。


    導遊小姐在眾人麵前落落大方地做著講解,她的神態十分專注。佐山一見到這樣的姑娘內心就會產生某種躁動,他趕緊將視線移向了窗外。


    護城河水碧波蕩漾,圓圓的浮萍葉在夕陽中泛出點點白光。


    與阿榮年齡相仿的導遊小姐娓娓動聽地背誦著“美文”。阿榮聽得十分入神。


    “現在通過的橋叫作‘一橋’,因為這附近曾是德川三大家族之一的一橋家……”


    當導遊小姐講到這裏時,佐山自言自語道:“哦,這就是一橋啊!”他向車窗下望去。一橋大學、一橋禮堂等冠以“一橋”的名字司空見慣,他也走過了許多橋,但沒有注意到這裏就是一橋。


    過了一橋就到了神田。傳說神田是神仙為了向伊勢神宮提供大米而填海造的土地。佐山連這些都不記得了。


    在從神保町駛往駿河台的路上,導遊小姐向大家介紹昔日“神田之子”的威力時說:“從前這裏是武士營與工商業區交界處,傳說‘神田之子’是工商業者們對抗武士營中敗類的象征。”


    音子從後麵用指頭捅了捅阿榮的肩膀說:“你看,那是尼古拉教堂,媽媽就是在那裏出生的。”


    音子深情地望著尼古拉教堂說:“過節那天,市子還來過教堂呢!”


    導遊小姐恰巧正在介紹神田節。


    一提起從前,市子的腦海中又浮現出清野的身影。當時,她從音子家給清野打電話,告訴他自己應邀來參加神田節了。他們約定在上野見麵。


    音子說的就是那天的事。此時,觀光巴士正朝著上野方向駛去。


    憶起這僅有的一次戀愛,反倒勾起了市子對逝去的青春的感傷。


    她忍受不了佐山一直背對著自己,於是。探起身子俯在他的耳邊輕聲問道:“妙子的父親難道就一直呆在裏麵嗎?”


    “嗯?”


    市子這突兀的問話使佐山不由得一愣。他扭過頭來驚訝地望著市子。


    市子又覺得告訴他妙子已經有了男朋友的事似乎不妥,於是,她改口說道:“把妙子一個人留在家裏行嗎?”


    “……”


    巴士從禦成路拐上了去上野的廣小路。到了上野後,車停在了鈴木劇場的門前。遊客們集體在劇場前拍了一張紀念照,據說,在駒形吃過飯後就可拿到照片,但每人必須再交七十元錢。


    劇場內的座位基本上已被坐滿,從觀光巴士上下來的遊客們隻好都站在後麵。阿榮硬拉著佐山早早就鑽了進來,他們在側麵窗下找到了兩個座位坐下了。


    平時,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外麵,阿榮總是細心地將佐山旁邊的位子留給市子,但這次她卻沒有這樣做。市子感到十分不安,她甚至都不敢向他們兩人那邊望上一眼。


    人一旦產生了疑慮往往是很難打消的。


    舞台的一邊擺著一幅描金屏風,上麵畫著牡丹和獅子。它對麵的角落裏立著一塊書寫著相聲大師的牌子,他的名字偏巧叫“燕子”。市子覺得這並非出於偶然。由此,她聯想到了昨日飛到院子裏來的燕子。


    光一默默地站在市子的身旁。


    “光一,星期天你也那麽忙嗎?方才差點兒把你扔下。”


    “夫人,我……”光一囁嚅道,“我是在給您寫信。”


    “給我?寫的是什麽?”


    “我在攝影畫報上看見了貝殼,於是就想請您跟我一起從鐮倉去江之島。”


    “哦?請我?”


    光一未待市子說下去,就搶過話頭接著說:“我想去那裏的土特產商店看看。”


    “信發了嗎?”


    “啊。”


    “你要去的話,應該請阿榮才對呀!”


    “您怎麽又提她?您……”


    “其實,根本沒必要特意跑一趟江之島,在東京就有許多賣貝殼的商店。”市子看也不看光一,轉身向音子走去。


    “一直站著,神經痛的老毛病又……”


    “我的右腿很疼。其實聽不聽也沒什麽關係,我想回車上去了。”


    “你去跟阿榮換一下吧。”


    “不行,對那孩子,我……她要是不主動提出來的話……”


    “你一直那麽寵著她?”


    市子也搞不懂,阿榮這姑娘為什麽會攪得周圍的人都不得安生。她默默地站在那裏,聽到相聲詼諧精彩之處竟也笑不起來。


    過了大約四十分鍾左右,導遊小姐招呼大家說:


    “鴿子號的乘客們,鴿子號的乘客們,我們該走了。”


    觀光巴士又從上野向淺草進發。經過田原町的仁丹廣告塔時,導遊小姐告訴大家,為了修複被大正地震毀壞的這座十二層高塔,總共花費了一千五百萬元。從右邊的車窗可以看到淺草六區了。觀光巴士經過了國際劇場。


    “淺草是個典型的貧民區,這塊貧民區是江戶工商業的搖籃。我們現在就去這裏的遊樂區——久負盛名的吉原。”


    導遊小姐娓娓動聽地講述著昔日的吉原。


    “現在我們來到了吉原。如今這裏已見不到歌舞伎舞台上所展現的吉原妓院了。右邊拐角處的‘角海老’海鮮餐館是一家百年老店……”


    她對“紅線地區”1和“禁止賣淫法”隻字未提。


    1二戰後,警方用紅線在地圖上劃定的紅燈區,1956年被日本製定的“禁止賣淫法”予以取締。


    “這就是‘角海老’?”阿榮不經意地用手扶著佐山的膝蓋探身向窗外望去,嘴裏還喃喃地說道:“聽說神戶來的小姐一到東京就坐上了出租車。我想看看她到底住在什麽地方。”


    佐山縮著胸,緊貼著椅背。他被阿榮的頭發和腋下散發出的香味撩撥得直皺眉頭。


    “讓各位久等了。仲町鬆葉屋到了。請大家隨意欣賞這裏傳統的吉原藝術吧。”


    在茶館二樓的大廳擺著特色點心和茶水,遊客們一邊品嚐著茶點,一邊欣賞著男女藝人的表演。佐山趁這時來到了市子的身旁。


    “你不放心妙子一個人在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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