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形式是要就此作罷,青蓮遽然擠出人群,捉裙拜伏下來,頭嗑而下,再起之時,隻見麵如滾珠,已作肝腸寸斷之態,“老爺,今兒在此,我有話兒要說,請老爺聽我一言。”


    淚如雨注下,宋知書暗道不妙,果不然,青蓮脫口而出即是一樁舊案,“我與我妹妹打小就在這院兒裏伺候,那年,少爺從馬上摔下來,原隻摔斷了幾根肋骨,誰料昏迷之際,有個叫嬌容的丫鬟受太夫人指示,竟往少爺的湯藥裏下毒,少爺這才癱瘓的。這事兒被我妹妹不慎撞見,太夫人便起了殺心,命人將我妹妹投入井中。我原不敢說的,可今日所見所聞,叫我不得不說,如此下去,太夫人不知還要使什麽手段害死我們少爺呢!”


    一時間,眾人俱靜,唯有楚含丹側目望過,直盯住宋知書,眼中恨意凶猛滔然。然他聽聞至此也是不為所動,隻冷眼朝帳幄中瞥去。


    而張氏慌不擇路,眼淚似瓢潑大雨傾盆而出,把住宋追惗的一隻臂膀左右搖晃,企圖將他的心晃到自個兒這一邊,“老爺,這丫鬟胡說!分明是沒有的事兒,她妹妹怎麽死的我如何知道呢?想必是撲在井邊兒傻玩不慎跌下去的!”


    “誰大半夜的在井邊兒傻玩呢?”青蓮冷蜇蜇抿唇一笑,直朝在燈影下耀眼的鳳冠盯過去,“太夫人,您當年指派的那小廝因貪圖錢財,把了我妹子頭上一根玲瓏玉金簪拔了去,那金簪樣式特別,是大少爺親自描的樣式。他拿去當鋪裏典當了,又被我給贖了回來,一應字據我都有,難不成要我拿出來給大家都瞧瞧?”


    一切似乎水落石出,所有人等靜候著宋追惗的決斷。


    而他,掃過眾人,再掃向寶幄中靜躺著的兒子,最後眼落身側,眼中盛著忽明忽暗的人影燭火,“碧朱,你太令我失望了。”


    “碧朱”是張氏閨名,他甚少直言相稱,如今喚來,仿佛還真似情過柔腸,輾轉成沉沉失望。


    張氏怔忪片刻,想著托辭爭辯,話兒還未成,即見宋追惗站起來,朝眾人吩咐,“太夫人有錯兒,的確該罰,可濯兒到底沒有性命之憂,就罰太夫人閉門思過三個月,不得踏出她院內半步。將鸞鳳打二十板子,趕出去配人。”


    有條不紊,朝下掃一眼,盯住明珠,“濯兒媳婦兒,有勞你好好照顧濯兒,萬不可再出什麽岔子,我兒命苦,打小就沒了親娘,你們也都多留心些。”


    至此,一樁公案看似了結,一家之主做了決斷,任憑哭聲震天,卻再無回天。


    明珠捉裙起身,好個賢良地將眾人送至屋外,在這方重歸寧靜的院落裏,桂樹在夜風中搖曳,好似有滿腹心事欲言又止,隻送暗香出來。


    而欲言又止的還有楚含丹,她落了眾人,與明珠在美人櫻與月季簇擁的迤邐小徑上對望,隔著一尺距離。


    亭上一盞風雨飄搖的燭火恍惚是為這二人點燃烽煙,警惕如明珠,在方才這位千金閨秀起始的一句裏,已然聽出暗箭齊發之勢。


    然她隻是將前嫌擯棄,柔軟如燈籠裏昏黃的光,溫柔而鏘然地說來,“二奶奶怎麽不走?是想再瞧瞧知濯嗎?進去瞧瞧他吧,你們原有一段前緣在裏頭,不如現在就為自個兒做個了結,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你走你的,他走他的。”


    這場對弈中,她們都默契地將方才的暗箭不提,那不是要緊的事兒,更要緊的是人。楚含丹莞爾一笑,風光旖旎,連她哭紅的雙眼都若流水潺潺,“什麽叫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大奶奶,如果不是知濯病了,你以為你還會在這裏?你原本就不是屬於這裏的人,更和他不是一路。”


    她的美不輸月光,一樣能將這夜照亮。可這一次,明珠並未在她的美貌嫻雅下抬不起頭,相反,她比從前見她的每一刻都理直氣壯,“你說錯了二奶奶,我才和他是同路人。從前你們隻是隔著世俗禮教相望,你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你。而如今,你們更是隔著跨不過的人與海,更不可能再有花前柳下的機緣。”


    “那你了解他了?”楚含丹迎難而上,將一把纖腰擺得風姿綽綽,“你怎麽就曉得,你對他的了解是對的?我告訴你吧明珠,人是會變的,尤其是男人。他眼下走不動,挪不得,自然睜眼看你閉眼聽你,但凡有一天他能走能跑了,外頭數不盡百花爭豔,你怎麽就敢斷定,他就隻守著你?


    她將風月拈到眼前,吹作萋萋一歎,“明珠,你在廟裏呆得太久了,你哪裏曉得,這世上能共苦的大有人在,能同甘的卻無幾個。隻因在苦難裏頭,有個人能相守相依,互相取暖,支撐自個兒捱下去,就不多在意這個人是誰,”及此,她兩手一攤,一條繡帕墜下千萬風情,“因為沒得選呀。”


    明珠蹙眉而視,像在思考她這一番話兒,接著聽她道來,“等某一天有得選了,他又憑什麽選你呢?這種事兒我見得多了,我爹、我叔伯,世間男兒,哪有例外?隻是沒到時候罷了。”


    話兒懸在耳朵裏,明珠在想、在苦心鑽研,一時也沒能參破其中,更找不到話兒來駁她,隻是沉默中,她回問一句,“若是如此,你又在癡什麽呢?他不能與我同甘,就能與你嗎?或許能,因為你能算作他得權得勢以後的一個選擇,可按你的話兒說來,那也隻是一時的,他還有更多的選擇,有更多比你美的女人守在他光明的前程上邊兒,即便這樣,你還盼那‘一時’嗎?”


    兩廂追問下,似乎誰也不能答出個所以然來,正如抬首夜空,哪裏能瞧得見它的盡頭在哪裏?


    “二奶奶,”明珠輕喚她,聲音溫情如水,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同心共情,“要麽你進去與他做個了結,要麽你就回去等他好了,看他會不會與你‘同甘一時’。”


    夜濃如水,如同一時攪不開的渾濁情緒。楚含丹也不清楚是進是退,但一想到退身之處站著宋知書、是注定的肝腸寸斷,她便又堅定地扭身別過。


    在混雜不盡的花香裏,明珠追趕一步,珍而重之地叮囑,“你願意等宋知濯,我不勸你,我也沒有立場來勸你。但我要奉勸你另一件事兒——今兒廳上那種話兒,你別再亂說了。”


    她淺草袖口上,有兩枝清荷欲開,在冷秋涼夜裏百折不撓,“……我記得,打我來這府中,寥寥幾個對我笑的人中有你,你送我衣裳、與我說話兒、每一句都客客氣氣的,不知你有沒有一刻是真心,我也懶得去想,隻當你對我是好的,故而我才囑咐你這一句,別亂說話兒,因為你不曉得哪一處才是真正的陷阱。”


    眼望楚含丹披星戴月而去,直至消失在長無盡頭的暗巷中。而從茫茫夜色中漸行漸近的是一支濯濯青蓮,她從黑暗中帶來暖意,使明珠又重拾天真笑臉。


    “青蓮姐姐,你怎麽又回來了?”


    青蓮在氅袖中找到她的手,並溫柔執起,“不是要煎藥?我來幫你,這回少爺可是真得癱幾天了,你一個人怎麽忙活兒得過來。”


    兩廂執手而入,將這夜棄在身後。屋裏,是淩亂的凳、倚、香、茶盞、燭火,如同戰亂後萬物等待複蘇。


    明珠般出小爐點碳,尋摸出一個不常用拓碧葉的紫砂壺墩在爐上,抬首一望,是青蓮同樣溫情的眼,她在收拾案上亂盞,且將小丫鬟送來的藥包拆開,“這一包就是一副,大夫都給按等子分好的,倒不必咱們費事兒了。”


    那土黃的紙皮一掀開,有藥香四溢,蓋住桂香、梅香、說不出的煙火人間。明珠打著蒲扇,倏然沒頭沒腦說一句,“青蓮姐姐,有你真好。”


    “喲,鬼丫頭,什麽時候學得這麽油嘴滑舌了?”青蓮收拾好案桌,將藥抖入壺中,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挑眉一笑,“怎麽憑白說這麽一句,難不成是遇著什麽傷心事兒了?”


    “沒有,”明珠與她對坐,中間擱著小爐火,溫情脈脈,她眉上憂喜參半,“隻是我從小沒什麽家人,在廟裏過得艱難,到這府裏也是人人一顆心都隔著肚皮,常常叫我瞧不透。唯獨你,你頭一遭就對我和氣,處處幫扶我,我還算計過你呢,想想真是不應該!”


    對岸,青蓮遞過嗔笑一眼,“你還瞧不透啊?我看你最是鬼機靈的,哪個都叫你算計在裏頭。”


    說罷,她惋歎一聲,氣焰也跟著寥,“隻是你這話兒倒也真,這府裏頭,人人都長著一個七巧玲瓏心。譬如小月吧,我同她日日同處這幾年,隻當她就是那冷冷淡淡的樣子,哪裏曉得她心頭還藏著許多事兒是我們不曉得的。這回倒是七拐八拐的咱們同她走到了一處,隻是還不曉得她到底安得什麽心。”


    “我曉得她安得什麽心!”明珠乍聲而起,立時又往帳中一瞥,自個兒心虛地將一指豎在唇上,聲音放低幾籌,“我沒想錯兒的話,她是想自己做太夫人。”


    對麵一個更是受驚不小,鳳眼高挑,“我的小姑奶奶,你可莫要胡說,你哪裏知道這些,別是你瞎猜的吧?”


    暗紅火光映在明珠臉上,印出個神秘莫測的笑,笑中還有些微得意,“是我猜的,但可不是‘瞎’,是有理有據的。你曉得小月常常是給哪一位做鞋?”


    得以青蓮懵懂搖首,她越發得意起來,腰肢徐徐挺立,輕抬下巴頦兒,好一枝嬌杏初開,“我從前就留心瞧過她做的鞋麵兒鞋底,我雖沒見過世麵,也瞧出那盡是些好料子。眾然府裏小廝們也有兩雙好鞋,可哪有雙雙都是頂好的料子?今兒我跪在地上,抬眼一瞧,就瞧見她做的鞋就穿在國公爺腳上呢。”


    言罷,青蓮早已瞠目結舌,一隻合歡花攢珍珠的步搖在腮邊簌簌搖起來,“難怪,難怪她今兒話裏話外都奔著太夫人去,感情存的是這麽個心思……,我的老天爺呀,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小月這心氣兒也太了高了些,怎麽連這種事兒都敢妄想?”


    壺中早已翻起驚濤駭浪,明珠一壁揭了蓋兒,用一支長竹筷攪和著,一壁軟語輕笑,“我瞧她倒不是癡心妄想,你可聽說國公爺在外頭拈花惹草的了?我倒是聽說,他不是那等沉迷女色之人,怎麽又時時將小月做鞋穿在腳上?難道他沒有專門做這些活計上的人?想必其中有什麽淵源,隻是咱們還不知道罷了。”


    待那藥煎足半個時辰,潷出一碗湯來時,已是蕭蕭夜風中、涼涼星河裏,回首處,仍有這間屋子燈明火暖。二人合力,一人將宋知濯扶起,一人拈了勺喂他。


    至此,這一處鬧了一夜,才陷入一個心癡意軟的甜夢裏。而另一處,是秉燭永夜。


    燭火之下,這一個心癡意軟的女人如羽毛落榻,軟迭迭執一把剪子,剪掉淤得長長的黑燭芯。遙遠的書案上,是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擱著空而曠的簾、柱、滿室墨香。


    而小月相信,不論多遠,她都能走到他身邊。


    於是她舉著燭台,晃著霜白月華裙,切實地走到書案前,朝滿堆看不懂的公文裏凝望過去,爾後又抬眼望住他低垂的睫毛,“叔叔,夜這樣深了,又折騰一天,你不乏啊?”


    一縷沉入寒潭的目光朝她睇來,片刻後,目光的主人疲憊一笑,“在朝上,你不能說乏,你若乏了,後頭還有無數個精神奕奕的人將你踩踏在腳下,所以你一刻也不能歇,隻能邁開腿向前跑。”


    “我不懂這些,”小月將燭台擱下,扭腰轉一個爛漫的圈兒,最後伏在案前,指尖軟軟點在一堆紙上,沙沙作響,“我今兒指了太夫人,你不生氣?


    她明麵上雖是忐忑發問,模樣分明恃寵而驕。宋追惗擱下筆,往她頭上慈愛地拍兩下,像拍一隻柔軟的波斯貓,“你幫了我大忙,我為何要生氣?眼下立儲之爭,延王已是強弩之末,將太夫人囚起來,省得她同她那表哥以及張家走得太近,往後被人拿住什麽把柄。”


    小月明豔皓齒一笑,唇間分明絞一絲狠絕,“那怎麽不直接殺了她,這樣兒不是更幹淨利索?沒得叫以後景王登基,要升你的官兒,一想著這事兒,又如鯁在喉。”


    “做事兒,還是給自個兒留一線退路的好。”宋追惗淡然一笑,接著提筆,“實事瞬息萬變,萬一將來登基的是延王,有這發妻在,我也能在新帝麵前立足腳根兒。況且我與她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沒到那地步,不至於要痛下殺手,隻關她幾個月,等局勢穩定再說吧。”


    “夫妻”二字驀然將小月從燈影搖醉的幻夢中扯出,在他低下頭的一瞬,她緩而一笑,“什麽夫妻不夫妻的,叔叔都娶過兩回妻子了,連洞房花燭夜都過了兩遭,哪有這麽精貴的?可別蒙我。”


    她想起她娘來,曾經以與他做夫妻為畢生夙願的一個女人,最後也將生命折在這個夙願裏。而她作為女兒,當之無愧地如繼承財產一樣繼承了這個夙願。


    抬首間,宋追惗悵然一笑,眉上挑起千度風華,並不作答。有時候,他常常在心頭感謝這些女人,是她們替他這顆在權利紛爭裏不停奔跑的心拂去疲累,讓他偶爾也感覺他的心還如皮相一樣、依然年輕。


    49.  緣法   執著對知濯,知濯何從去?


    漫長的夜還追溯不及, 日頭就迫不及待崩出來,浪潮洶湧而來又洶湧而退後的第二天,是恍如炙夏的一天。


    庭軒前, 有各色美人櫻、月季、以及亭角下不知何時冒出的一片暗紫銀蓮花兒。一切姹紫嫣紅莫如秋的回光返照, 再曬過這一日, 似乎就要墜入永不醒來的長冬。


    因這日天氣莫名大起來,明珠是最怕熱的, 故而翻出頭兩個月的衣裳來穿,藕粉的素色掩襟衫,隻有袖口與領間有靛藍綢子壓邊兒, 上頭盤踞一枝長長的喇叭花兒藤, 花藤蜿蜒而下, 被紮進一條淺綠百迭裙內。


    還翻出一柄喜鵲鬧枝的深綠麵紈扇,簌簌揮著在院兒裏捕一隻幽藍的彩蝶,打一簇一叢的花間裏走過,綴在裙擺上零星花瓣。


    宋知遠甫推開院門,就見這綺麗的一副畫卷, 少女在花間、彩蝶在枝頭,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1。她何須去捕那蝶呢?她已是這片山色春光裏最明豔動人的那隻蝶了……


    他驀然紅了臉, 與她隔著人倫綱常對望過去, 好半晌, 他才意識見自個兒的唐突, 發了窘躬身行禮, “大嫂,我是來瞧大哥的,他今兒可好些了?”


    他合攏的手上捧著一方明黃長錦盒, 明珠瞥一眼,執扇的手彎在胸前,遮住花麵半片,“三少爺快別客氣了,怎麽大毒日頭底下的還勞煩你親自跑一趟,打發婉兒來便成了,快進屋裏坐!”


    她如月牙彎起的眉眼在太陽底下和煦生輝,扇麵擋住了唇角,仿佛是如黛青山缺了一條起伏的輪廓。


    在這熱絡的招呼下頭,宋知遠以為她就要迎過來了,誰知她隻是一旋裙,轉身開路。


    他稍有失意,就在這失意後頭,有人沒大沒小地推了他一把,嘰嘰喳喳鬧起,“姐姐,我也來了!”


    這聲音如鶯穿柳帶,明珠旋裙回來,霎時將眉眼彎得更深,前迎了幾步,托住婉兒藕節似的臂膀將她細細打量,“昨兒場麵太亂,我還沒細瞧,今兒看來,你好像又胖了些?”她似嗔似笑,朝宋知遠掃一眼,又落回來奚落她,“莫不是好吃的就叫你吃了去,倒把你們家少爺餓得這樣單薄?”


    那婉兒自視而下,再將茫然的眉眼抬起,“有嗎?為了能輕減些,我還特意每日都少吃了好多呢,一連有半月沒吃飽飯了,真的又胖了嗎,可我衣裳明明寬鬆了些呀。”


    嬉笑間,對著這兩個置身波詭雲譎之外的人,明珠似有久違地輕鬆,她自領著婉兒進屋,宋知遠滯後一步跟著,將四色風光皆不見,唯有那片漣漪蕩然的淺綠裙邊兒在他眼底暈開,如久違的春天。


    她帶給他的第一縷暖意,是一碗熱乎乎的稠粥,從此她便如一個傳說,在他心頭揮之不去,直到頭一遭見她,這傳說中的神女終於掙裂石像而出,活脫脫地落在他眼裏、他心上。


    明珠一路將他領至半月斜掛的寶幄前,爾後退開,拉著婉兒到案上落座。然而他與宋知濯太久不見,盯著望了許久,一時竟然找不見話說,唯餘一絲愧疚與陌生。


    半晌,他退回來,將手中明黃長匣奉於案上,“大嫂,這是一棵百年野山參,最是補氣凝血的,”晦澀中,他抬首撓頭,臉上微紅,“我院兒裏也沒什麽精貴的東西,就隻這個,專門給大哥帶來,麻煩大嫂得空時煎了給我大哥服下。”


    “三少爺太客氣了,”既是他們兄弟情義,明珠也不好輕拂,擱了紈扇,捧了那長匣打開,“我雖沒見過這些精貴藥材,倒也知道是好的,多謝你,夜了我就煎給他吃。”


    一時微滯,誰也再找不見話兒說了,倒是婉兒,殷勤活潑地撿了那扇替明珠打起來,“姐姐,上回你說叫我要粥時來找你,不知還作數不?我們少爺這兩日胃裏又鬧騰起來,那些吃食竟克化不動似的,晚飯過一個時辰就嚷說肚子疼。”


    及此,對案宋知遠睇過一眼,示意她噤聲兒,她回以一個嬌嗔的白眼兒,仍對明珠撒起嬌來,“我也不好勞煩姐姐給我做,不如姐姐將做法兒寫給我,我出去後再自個兒比著做。”


    手上抓著明珠的臂膀左搖右晃,搖得明珠愜意非常,將扇奪回手中,“成吧,我寫個方給你,紅豆粥好不好?”


    婉兒忙不迭應下,“好好好,不拘什麽,是粥就成!”


    爾後,還在這張圓案上,有幽幽墨香淺淺暈開。宋知遠默然瞧著她腕下懸著的筆尖,溫柔地落一張冷金箋上頭,小楷的每一撇,即是挽心、一捺,又似收情。這位少年郎的心終於隨著這字裏行間,落筆成形。


    他抬眉展望明珠對婉兒溫柔粲然的笑,他多想調一個頭,讓她的笑落到自個兒身上……


    出去時,明珠倚門相送,婉兒在前頭,宋知遠在後頭。花間倏而起了風,吹得宋知遠頭暈目眩,鬼使神差地,他折返一步,喉頭裏滾出一句羞而輕的叮嚀,“大嫂,今兒太陽雖大,到底也是深秋,還是別穿這麽單薄了,仔細受涼。”


    這衝昏頭的一句話頓時惹起塵煙,明珠心頭“叮咚”一聲兒鈴鐸敲響,謹慎而客套地退回門內,“不值什麽,我本來就不是多精貴的人,多謝三少爺惦記了,快回去吧。婉兒,快去把粥給你們少爺煮了。”


    婉兒正值木亭下,還沉在宋知遠方才一番叮嚀軟語上頭,被她一叫,晃過神來,“噯,我曉得了。少爺,我們回去吧,還杵在這裏,我一會兒都趕不上做晚飯了。”


    這廂出去,已是日仄,枝頭回暖,難得雀鳥鶯歌。歡唱聲中,婉兒跟在宋知遠後頭,眉上籠著陰雲不散。她自小伺候少爺,曉得他受盡冷眼,平日是最不愛多事多話兒之人,怎麽獨獨今兒要多那句嘴?


    追溯而上,憶起自打頭幾個月前她捧了粥到案上,並且將贈粥之人一並說與他聽後,他便多了些什麽淺係遊絲的念想,時常同她打聽關於這位山野大奶奶的事兒……


    驟然間,那雀鳥之聲也像是變得聒噪起來,吵得婉兒惱上眉間,她拖著闊綽的裙麵追上兩步,扯了宋知遠的袖口,“少爺,你今兒做什麽憑白囑咐明珠那句話兒?她穿得厚與薄同你有什麽幹係,你幹嘛要多嘴?”


    驀然被她絆住腳步,宋知遠原本風月無邊的臉綻出難堪之色,擰著眉將自個兒一截靛青軟緞袖口從她肥厚的手心裏扯出來,“什麽明珠明珠的,你是丫鬟,怎可直呼大奶奶的名諱?當心被人拿住了打你板子,屆時可別到我麵前來哭。”


    這婉兒分明是有些吃味兒,打小跟著宋知遠,也一直是他兩個相依為命,眼下見他像是起了他心,隻覺得胸口堵悶得慌似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是撅著嘴不高興。


    宋知遠見她如此,又想起自打他娘死後,一直與她朝夕相伴,到底也不忍心,將頭一斜,放軟了幾分來哄她,“你瞧,我不過是說兩句規矩之類的話兒,你又作出這副樣子,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也是為你好,你曉得我在這府裏是個什麽境況,咱們一直是存著小心做人,怎麽你偏偏在大嫂麵前這樣沒規矩呢?你直呼她名諱,她有度量不同你計較,可若是叫別有用心的人聽了去,要拿你作法開端,我又能幫你說什麽話兒呢?到底安分守己些吧。”


    叫他這一說,本來已說起婉兒自愧之心,可尾後聽見“安分守己”,她才驚覺險些叫他混了過去,將鼻翼一鼓,很有個不服,“我不是不敬她,叫她名字是因著她沒有奶奶的架子,我同她親近才如此的。你既說要安分守己,成,我聽你的,隻是怎麽你方才卻失了分寸呢?隻怕你那些話兒叫別人聽了去,才要拿你作法開端呢!”


    她一個半大點兒的小丫頭,哪裏曉得這些情之所起,難以自控的道理?宋知遠不欲同她解釋,旋了衣擺各自走開,輕飄飄落後一句,“你快去煮了那粥來吧,再耽擱下去,我胃又要開始疼了。”


    日跌之下,陽光將婉兒圓潤的一個身軀拉成一道長長瘦瘦的影子,她撅著嘴,無可奈何地朝那衣袂飄飄的背影恨跺了兩腳,自往廚房裏去。


    這一走開,兩壁空巷中再有人從另一頭過來。不是別個,隻是小月,穿一件煙灰色圓領軟綢長褂,下頭一條天水碧散花水裙,滿頭青絲挽成一個惺忪烏蠻髻,兩鬢上簪一對半月珍珠搔頭,比往日精致了許多。


    甫推院門兒,“吱呀”一聲兒,引得明珠在窗戶上托腮望過去,正巧那柳葉蘇桂落得她滿頭燦燦的黃,她頷首間用扇撲羅兩下,就這兩下中,便揣測出小月的來意。


    粲然一笑後,她遠迎出去,在外間門框上與小月招呼,“小月姐姐,怎麽這時候過來了,今兒是你的晚差?”


    晃眼的日頭下,小月頭上的珍珠對簪驀然閃出冷粼粼的光,似冰涼的波光蕩漾,與之不同的是,她的笑容卻比往日更明豔幾分,“不是我當差,我是閑著無事過來逛逛。再過一會子,大奶奶就要去做晚飯了吧?我想勸你拿出威信來,何必自個兒去忙?但想著少爺出的這檔子事兒,我也倒不好再勸了。”


    她一壁說,一壁走到這兩扇老紅木門口,明珠歪身一讓,將她請到榻上去坐,“小月姐姐,你坐著,我給你煎盞茶喝。”


    “不敢當不敢當,”她忙起身,同明珠一齊般那爐子,忙推明珠,“你是大奶奶,怎麽反倒還要你煎茶給我喝?你且坐著吧,我來就是。”


    讓不過,明珠隻好從旁協助,端來兩個一靑一百的冰裂定窯盞擱在榻案上,掬一抹嬌憨明朗的笑意,同她霧裏探花起來,“小月姐姐太客氣了,名分上我是大奶奶,可我到底是鄉野之人,怎麽能同你們比呢?你們瞧著是丫鬟,可出身高,家世也好,有見識有學問的,我瞧比那些小姐差不到哪裏去呢。”


    幾枚銀骨炭灼灼燃起,比外頭的天光更明媚、更熾烈,小月在其中垂眸一笑,莞爾直接,“大奶奶,我就不同你繞彎子了,我今兒來,其實是為了昨日之事。昨兒,趙媽媽在裏頭說的話兒,咱們大家都聽著了,大奶奶也聽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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