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她眉間凝恨千重、怨懣難當,夜合隻得柔聲勸慰,“還不是姑爺從外頭哪個戲班子裏請來的嘛,聽說即能唱能彈,又極善拇戰,一日包銀一千兩,這兩日都在姑爺房裏。嗨,不過是個玩意兒,姑爺若真愛她,早就贖了回來,何必每日費那一千銀子?”


    悅耳笙歌在楚含丹耳裏,好似唱成了送葬的哀樂,將她的心裹了棺材葬進一個無底洞。她陰著臉,脂粉再也提不動一個笑來,“你去跟她說,讓她別唱了,還讓不讓人清淨了?”


    緘默片刻,夜合也隻好遵旨承辦,捉裙掠過檻窗,進了隔壁屋子。


    裏頭正是綺麗風光,宋知書正支著一個膝蓋在榻,案上端放著兩個玉樽,三壺清酒,一碟子油酥核桃、一碟糟乳鴿、一碟炙烤鹿肉。那女子衣裳半開,掙得□□半露,就靠在他懷裏抱著琵琶,指端一拂,又一陣碎珠落盤。


    嬉鬧間,宋知書抬眉,翕赫瞧見夜合好似欲言又止地杵在一根大圓柱後頭,他便笑著抬了鴉青浪紋蜀錦袖,“你來做什麽?難不成也來同我喝酒取樂?來來來,叫你小姐一塊兒來,咱們一同樂嗬,倒別把她一個人晾在那裏孤單寂寞啊。”


    瞧那行動昏庸,分明已是半醉,斜長的眼懶抬著。夜合隻在心中歎氣,麵上還是苦勸,“姑爺少喝些酒吧,喝多了傷身。”


    “嗬,”宋知書耷下眼皮,抖肩一笑,一手勾著那女子,在她胸上一寸摩挲,“傷不傷身又有什麽要緊?你來恐怕不是說這個的,照直說吧,你家小姐又要作什麽妖?”


    夜合半迎一步,唇角泄出個尷尬的笑來,“小姐說,這位姑娘連著唱了兩日的曲兒,也沒個白天黑夜的,吵得她頭疼。說也是呢,姑爺,您隻管在這裏尋歡作樂,也沒到我們屋裏去,哪裏曉得小姐她這兩日不大好,一會兒嚷肚子疼一會兒又說頭疼的,叫請太醫,她又不讓,我也沒個法子。”


    那女子隻當是哪個“正經夫人”拈酸吃醋,笑著回首,卻被宋知書繞開了胳膊,險叫她踉蹌一下。這位公子向來不知道個憐香惜玉,隻提了眉望住夜合,“她月信來了?怎麽無端端肚子疼?”


    “沒,還不到日子呢,”夜合曉得他要起來,故而退開一步讓他,朝那女子乜過一眼,“姑爺去瞧瞧吧,估摸著是煙蘭這一死,小姐心裏不大過得去的緣故。”


    宋知書一行拔座而起,一行幹笑了兩聲兒,“她過不去?嗬嗬,她有什麽過不去的呢,隻怕不是為個丫鬟,是為某些‘別個’吧?我倒也有耳聞,說是我大哥見好了,她大概也經代我去問過了?”


    這一去,就將那位紅粉佳人棄在那裏,倒叫別人不知如何是好了,隻得一壁幹等著,一壁想著他話裏零星一點兒齷齪的豔情,瞧著這世家大族,也比她們那煙花柳巷幹淨不到哪裏去。


    這廂進屋,見楚含丹灰敗著臉歪在榻上,榻前蹲了兩個燒金炭盆,裏頭閃著忽明忽暗的光,襯得她更若朝花夕落的情狀,好不可憐。


    57.  風月   情天恨海各一邊


    臨窗的光似一片金羽緞蓋在楚含丹身上, 下一層是琉璃彩緞月華裙、緋紅連枝掩襟褂,將她裹得宛若棲息的鳳凰。


    隻要一看見她,宋知書就覺得一顆心沉甸甸地墜著, 直墜入不見底的深淵。


    那日抬煙蘭出去的時候, 他在亭子裏遠遠瞧見了, 一片沾滿血的白綾如山丘起伏,罩住一個少女與兩個胎兒模糊的血肉。那一霎, 他驀然有些心虛,原來血脈傳承如此刻骨,他同宋追惗一樣有一顆為父不慈之心。


    故而這兩日, 他將自己沉淪在笙歌燕語、浮光流景之中, 不用在空曠的寂靜中一閉眼, 就聽見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


    可眼下,見到楚含丹的這一刻,他又輾轉想著,孩子或者女人都會再有,但這九翬翅的鸞鳳世間就隻此一個, 於是他原諒她、亦縱容她。


    聽見熟悉的輕浮腳步, 楚含丹還是慵慵歪在榻上,隻是稍斜一下眼, “你來做什麽?就將你那美嬌娘冷落在那裏了?到底是你自個兒請到府上的, 也多陪陪人家啊。”


    “哼, ”他鼻稍一動, 哼出個嗤笑, 提了衣擺往榻上坐,一身玉婿香仍舊與周遭的花香檀香格格不入,“分明是你讓夜合去打發人家, 現在又裝起好人來了。眼下曲兒也不唱了,酒也不喝了,我人也過來了,二奶奶還有什麽不順心的?”


    她將眼皮緩緩一飛,滿室流金,盡是不屑,“我何曾叫你來了?你不來,才是真正的對我好呢。”


    好一個嬌舌軟語,倒把宋知書說得一笑,“我曉得你不想我來,我也曉得你是為什麽作出這副樣子。想來我那日說的話兒應驗了不是?你去瞧大哥,是不是瞧見人家夫妻恩愛,柔情蜜意,你心裏不好受了,或是大哥說了什麽話兒叫你傷心了。嗨,二奶奶看開些,人生哪得幾番順,即便是我大哥,不也是過了這幾年的艱辛日子?這樣說,你心頭舒坦點沒?”


    她不似舒坦,反將連枝紋袖口絞起來怒瞪過去一眼,“他那樣兒,是你害的,我和他到如此,也都是你害的!”


    那眼中,漸有恨聚怨籠之勢,宋知書隻是將她望住,好半晌才歪嘴笑來,虎牙是一把匕首,言辭懇切地將她剖開,引著她將自己的心肺都看個清楚,“是,是我害的,但請二奶奶也想想,他若未癱,你嫁給他,怎麽就能保管他隻有你一個?不過一年半載,照樣是鶯鶯燕燕紅粉無數,不是我自誇,我們宋家的男人,光是一副臉皮,就能俘得芳心無數,更別提這家世,多的是姑娘往他身上撲。”


    言著,他將眼珠下沉,懸在她胸前半片凝脂皮肉之上,笑得更浪蕩幾分,“若他癱了後,你仍舊嫁給他,怎麽能熬得住這幾年空閨寂寞?二奶奶自個兒還不曉得自個兒的身子?專是個盛不滿的玉金樽,到時候,你怨不著我了,又得要怨他。”


    在他一雙邪/欲/蕩/目中,楚含丹隨手抄起榻邊高腿方案上一個和田玉的犀牛望月朝他擲過去,“無恥之徒!”


    那犀牛角正巧砸在他額角,重重一下,嗑出幾絲殷紅鮮血後跌在地上,沉痛一響。


    隨後夜合聞聲進來,見狀忙自袖中掏了一條玉蘭花兒手絹替他揩血,“這是怎麽說的,好好兒的又吵起來,瞧這血,姑爺,還是趕緊請個太醫來瞧瞧吧?”說罷,她又扭頭朝楚含丹嗔怪一眼,“小姐怎的動起手來?那手上也沒個準頭,萬一砸了眼睛可怎麽好?”


    這廂楚含丹隻是擰了下腰,怒氣仿佛隨了這些血跡緩解些許,仍舊鶯慵蝶懶地歪回榻背,拂著指甲,“喲,真是對不住,一時失了手,二少爺沒什麽大礙吧?”


    宋知書奪過帕子,一壁擦著手上點點血跡,一壁吩咐,“不肖請太醫,就這麽一點血,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夜合,你先出去,沒叫你不必進來。”


    這一去,又剩下劍拔弩張的兩個人、以及漸沉的斜陽撲在冷窗上。


    待血收拾幹淨後,宋知書猝然拔座起身,一臂橫穿楚含丹腋下,一臂勾了她的腿彎兒打橫將人抱起,直往裏頭臥房裏去。一路上楚含丹都在作死地撲騰,輪了軟拳砸他的背,“你要做什麽?你放開我!放開我!小人!下流爛胚子!”


    直到被橫陳在床,她還是罵,也不顧腳上光著,踩了地就要跑。誰知才跑出兩步,就被宋知書一臂攬回來,“你說做什麽?這檔子事兒你我早做了幾百遭了,眼下你跟我裝什麽貞潔烈女?你隻管喊,夜合就在外頭,喊她進來瞧瞧你這千金小姐的本來麵貌。”


    果然,她不喊了,卻仍舊是掙,直到那雙熟悉的手覆上她的皮膚後,她開始漸漸忘掉那些恚怨憤懣,陷落深深的海底。


    那片海有溫柔的風浪與抓不住的流光,就飄浮在她周遭,她想伸出手抓住螢火一樣的星,可那斑駁璀璨的流螢卻永隔她指端一寸,唯一能抓住的,是舵手的臂膀。


    隔天,楚含丹的頭倏然就不再疼了。晨起坐在妝案上,蘭指拈住一支福壽鏤雕金簪,偏著身折照鏡中,道是好個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1。


    這時夜合照常端上避孕的湯藥來,就擱在妝案上,將她神色細細打量,“小姐可好些了?”


    那湯藥是剛煎了來的,還冒著熱氣騰騰,片刻就將那鏡麵蒙上一層幻煙,鏡中模糊的影子側了身,又被一束晨光罩住半邊,“好多了,今兒早飯想吃個紅豆粥,不要那些油葷的東西。”


    “好……,”夜合拖遝了尾音,隨後替她將另一隻紅霜果小鈿瓔插在鬢邊,“你瞧,姑爺一來,這病就好了,可見姑爺比那些湯藥還好使呢,既如此,你也別跟他鬥氣了,小夫妻的,有什麽話兒不能好好說?非得又罵又打的,我瞧今兒姑爺出去的時候頭上還泛著血光呢。”


    她婉轉的話兒似一麵更清明的鏡子,楚含丹在裏頭照見一個情迷媚迭的自己,令她覺得高貴的自己被褻瀆。於是提眉橫對,“他要死要活,與我什麽相幹,就是他真死了,你也甭和我說一個字兒,我不樂意聽。”


    夜合訕笑兩聲,隻將那藥推至她跟前兒,“我曉得了,以後我不提我成吧?先將藥喝了吧,省得一會兒放涼了喝下去胃疼。”


    這廂喝了藥,又要茶,夜合正拈著針繡帕子,聽了忙勸,“小姐還是等會子再喝,茶最能解那藥性了,倒別白費了功夫。”


    榻上,楚含丹將她睇住,好笑起來,“這也奇了,從前我還不是喝了藥就喝茶的,也沒見你攔。”


    “我從前也不知道,”夜合將拈針的手頓住,匆忙笑回,“前幾日去抓藥時才聽大夫說起來的,我想著還是仔細些好,你說是吧?”


    閑談的功夫,給楚含丹隻倒了盞熱水,爾後端了那藥碗出去,轉至另一方小院兒裏,瞧見一小丫鬟正在廊下按等子分藥。她捉裙過去,隨手撿一顆紅參捏在指尖看。


    那小丫鬟橫眼見她,陪開笑臉,“大夫說,這紅參最是滋陰,助孕的藥方裏都不可缺,我跑了好多藥鋪子才買來這些呢。夜合姐,奶奶已經吃了這些日子了,可見效了?”


    “我也不曉得,”夜合丟下參,將手拍了灰,又拂了裙,挨著廊簷坐下,細眉低顰,頗有一番愁態,“我問了大夫這女人懷孕是個什麽反應,照太醫說的比來,小姐看著像是沒什麽動靜。”


    掃眼那些黃皮紙分裝開的藥包,真是又愁又歎,引得小丫鬟陪坐下來,捺聲兒勸一陣,“姐姐別急,我也問過大夫,大夫說頭先一個月沒什麽反常,就是月信不來,你瞧煙蘭,不也是兩個月才診出來的?我就怕奶奶嚐出這藥不對來,到時候不肯喝不算,反罵姐姐怎麽好?”


    “唉,我這是也為她好,”夜合展目望著院內假山頑石上零星雪跡,眉攢千愁,“哪家正經奶奶不是千方百計的想著懷個孩子?偏我家這位,一千一萬個不願意,我苦著勸了多少次,她隻是個冥頑不靈。我想著,她要是同姑爺有了孩子,估摸著也就不成天跟姑爺兩個夾槍帶棒的對著,這才出此下策。你隻將那些要渣滓埋好,別叫別人曉得,若不妨她哪天曉得了來罵我,我也是不怕的。”


    “噯,姐姐放心,我回回都是找了絹袋子埋在牆根兒底下的,誰也瞧不見。”


    此間一言,半沉半明的神色湧上夜合的臉,她重歎一口氣,歎出又半月的光景。


    這半月,府裏多了一段好些傳奇,有關嬌容的色迷傳說才被煙蘭的香消輿言壓下去,馬上,又是宋知濯的福壽雙全美談。


    婆子丫鬟無不在議論,都道這躺了兩三年的癱子不知是吹了哪門子的福風,將將能開口說話兒了,緊跟著又能下地走,除了腿腳還有些顛簸,倒與常人無異。


    哪裏曉得,那瘸腿也是宋知濯佯裝出來唬人的。這日,燈花迷醉,小爐生香,院外又是一番飛霜浮雪。明珠臨窗月下,坐在一根折背椅上,瞧著麵前宋知濯拖一下拽一下地蹣步,笑得她花枝亂顫,顛著身子抖著肩,將髻上一朵白山茶險些顛下來。


    爐裏點著瑞龍腦,青煙被宋知濯的臨風重步攪得嫋嫋婀娜,他提眉一笑,好不得意,“如何,我學著跛子學得像吧?”


    “像!”明珠在才止住笑,手上又鼓起掌來,“我瞧你就是個跛子。噯,你老這麽走不會真走出毛病來吧?”


    她身後的明瓦窗外,還可見仙藻飄搖,薄薄地落在宋知濯心尖,酥酥麻麻的感覺叫他不知怎麽才好。


    隻得過去,單膝落地,捧著她的臉獻上虔誠一吻,“我要是真走出毛病了,你就真有個殘疾的夫君了,你嫌棄我嗎?”


    隔著一寸,明珠緊盯他深幽的眸子,裏頭隻有她,還有黃黃光影裏的漫天飛雪。這一刹,方領會了什麽叫“刻骨銘心”,他占了她心裏每個角落,諸天神佛已經移居別處,隻有他滿脹這一顆心,滿得將熱淚溢出。


    交睫的瞬間,扇出一滴淚珠,在她臉上滾出珍重的一條路程,躺在他的掌心,仿佛是漫長一生終於有了歸宿。她又笑了,“你是癱子我都不嫌你,跛子難道不比癱子好多了?”


    抱影之下,宋知濯替她抹去眼淚,他懂的,明珠幾乎不在困境中掉淚,那是低頭、是服輸,她頑強的心隻在幸福的時刻才會流淚。因為懂得,所以更加珍視她每一滴眼淚。


    想引她笑一笑,他便故意逗趣著,“瞧,我還沒怎麽樣呢,你倒先哭了,要是哪天我死了呢,你一個小寡婦豈不是要將眼睛都哭瞎了?”


    “你死了……,”明珠沉吟著,像是真在思忖這個問題,隔了半晌,才鄭重地抬眉,“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塊兒死。活了這些年,父母舍我、師父舍我,我也舍了他們。可細一想,這世上我最舍不得你。你若是死了,我一個人也沒意思,我們佛家說後世有地獄,你一個人在地獄也怪孤苦的,還是我去陪你。”


    在光與影的顫動間,宋知濯聽來這一番話兒,分明是輕鶯淺語,卻似一塊裹了翠玉的重石落在他心上。他明白,她說的是真的,是他眼前唯一能觸到的真實。


    他重踹一口氣,將眼中的霪雨壓回心裏,笑得可惡,“你陪我死了,留下這麽多錢你甘心?還是花淨了再來找我吧。”


    驟然一語,將明珠震得一怔,等緩過來時已經掄了重拳,“要死啊你?我在你心裏就是這麽見錢眼開的人?”


    那拳砸下來的功夫,已被宋知濯輕巧避開,他站了一尺遠,越發笑得氣人,“說起這個,我記得,我頭一回告訴你櫃裏有銀子叫你隻管花的時候,你眼也亮了,唇也開了,嘖嘖……,那模樣,恨不得兜口將那些銀子都裝進肚子裏去。當時我就想,這絕對是個六根不淨的小尼姑。”


    一番話激起千重恨,氣得明珠提裙而起,撒開了蝶翼一般的裙麵兒繞著炭盆追他,“你胡說八道,我才沒有!”


    這一個追,那一個側身回轉,輕巧就將她伸長的手避開,“噯,我腿可比你長,你兩步才抵我的一步,你抓不著我,死心吧小尼姑。”


    “你站著!等姑奶奶逮著你,非拔了你的牙不可!”


    追鬧間,她的裙邊兒擦了他的衣擺,仿若撥動了輕弦,天地隻有笙聲悅耳、駝鈴搖蕩。


    見追不上,明珠橫生一記,“哎喲”一聲兒佯跌在外間錦榻前,撐著榻沿兒作勢要爬起來,又重重墜下,再痛呼一聲,“哎喲,疼,扭了腳了……。”


    果然見得宋知濯急急踅回來,蹲在她腳邊兒,撩了裙邊卷了褲腿把著她的腳踝輕柔,唇上還掛著笑,“為了揍我連自個兒的腳都搭進去了,豈不是吃了虧?”


    逮住這個空隙,明珠一把拽過他的手,張口就咬在他小臂上,先瞧他痛得齜牙咧嘴,卻忍著沒叫,她心疼了,將咬變作吻,吻後心虛地看著那一排滲血的牙印,“我不是故意下這麽大勁兒的,疼不疼?”


    他是學過武藝之人,打小胡打海摔慣了,這一點兒疼實在算不得什麽。隻是捧著臂,沒有半點惱火的意思,“瞧,估摸著得留個疤了,正好你給我烙了這麽個印,往後再有姑娘瞧上我,單看這印就曉得我有主,也就對我敬而遠之了。”


    明珠拖了他的手,轉至床上,不知從哪裏翻來一小罐兒敷外傷的藥粉子,在他臂上灑一點兒,又找來一條軟緞,替他一圈一圈纏繞起來。


    他就這樣看著,看緞頭纏在他堅實的小臂上,一如纏了兩個人的骨與血,就此真正地纏成一個齧臂之盟。


    過兩日,那排牙印開始結痂掉殼,還真就留了個淡淡的疤痕,似一輪舊月,趴在宋知濯的手臂上頭,同他迎接下一個日升、度過每一端光陰,從來不明不滅。


    往後的光陰,墜入深冬,京城的冬天同揚州不同,是永不衰退的白,將天與地不分不舍。


    這些時,明珠發現屋子裏不知從何時多出來一個人,那人總手執一個白羽雞毛撣子,這裏拂拂那裏掃掃,幾乎掃盡這屋子的每個角落。


    她指尖勾著一隻長柄香壓,搖搖蕩蕩地同宋知濯說來,“你難道沒發現,小月這段日子老往咱們屋裏來?你昨兒在外間書案看書,她便到裏頭來跟我說話兒,閑扯一篇,也不知道她想做什麽。”


    宋知濯在捧著本《六韜》在窗前,看她細細押著香灰,“大概是來找‘信’吧,我同你說過的。”


    “我就說嘛。”明珠抬眉哼一聲兒,接著往回紋模子裏填瑞金腦香粉。


    打從天更冷,宋知濯便將返魂梅換成了瑞金腦,據說是進貢的香料,明珠不認得,想來就是精貴,填香時便格外小心。這廂抖著鎏金長柄鏟,生怕抖一點在外頭,眼緊盯著模子,唇間開合,“隻是怎麽這會子急起來了?”


    “你曉得不曉得?”宋知濯將舉書的手垂在腿上,凝重地望住明珠。驚得她以為隻當是什麽密言,亦停了手望住他。隔著三尺對望,他沉重地緩一口氣,“這瑞金腦雖然是外國的貢品,但每年貢來也多。返魂梅卻是十分難得,論價錢可比這瑞金腦貴,也不知被你抖落了多少,故而,你不必這樣小心謹慎躡手躡腳的。”


    靜默片刻,恍聽得“咣當”一聲兒,原來是明珠將手上的鎏金銅小鏟朝他擲了過來,“你要死啊!”


    宋知濯揚天大笑,待勻過氣兒,才悠哉地說回正題,“我同你說過延王,你可曉得,他的兵馬已經在路上了,再過半月,京城就要掀起一陣不小的風波。我父親手握著他結黨營私、逼宮篡位的證據,大概沒兩日就要將那些罪證上呈到朝堂。這節骨眼兒的功夫,他老人家自然是擔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故而小月才急起來了。”


    一番話兒將明珠手上的藍田玉香爐蓋兒險些驚掉,“我的天我的天,延王要造反,這還不得天下大亂了?”


    霜白雪光下,宋知濯氣定神閑地笑著,“反不起來你放心。不過估摸著京城這些日子會不大太平,所以你這些日子就別出門,有什麽要買的叫明豐他們給你買回來就成。”


    反得明珠更散漫地一笑,“你何曾見我常出府去了?”話音甫落,她又鄭重扭臉過來,“倒是你,你這幾日不是要出去,去那個什麽坊來著?”


    “明雅坊。”


    “對,就這個明雅坊。”她一壁將香爐放至高案上,一壁自袖中牽出條細綃帕子擦手,一步一韻,孔雀藍裙裾似一片嫋娜的羽毛,“你自個兒也說了,時局動蕩,你留神點兒吧。”


    “我曉得,”宋知濯拖過一根折背椅,掣她的手腕坐在自個兒身邊,將她的指頭一個一個揉捏著,“不過是些流氓賊寇,我倒是不怕的,再有什麽大事兒,趙世子身邊兒還跟著幾個暗衛呢。熬過這幾天,等延王落馬了,我帶你出去賞梅。”


    這廂臨窗對雪,正擬個花前月下,卻見院門兒吱呀被人推開,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原來是那小月過來,穿著件葡萄葉蓮紋水茶對襟褙,下罩素橘紅石榴裙,手上擰著白羽雞毛撣,看著伶俐又勤快的模樣。


    那白羽隨她的碎步搖漾,仿佛是哪片河間的蘆葦,漾出水開清波,婀娜多姿。遠遠地,她笑著蹲了個萬福,“少爺奶奶安,我來撣撣灰。”


    一行說,一行淌了厚厚的積雪繞過幽徑,眨眼間就進了屋子立在二人麵前。宋知濯隻是隨她去,卷了書微顛簸著步子挪了到外間書房。


    裏間就剩下明珠與她獨對,眼瞧她躬著腰露得個起伏蜿蜒的輪廓撣了床榻,又掃了妝案,分外仔細,連南牆長案上的幾本經書都挨個掃一遍。一束陽光直追著她,射得她頭上一支絲纏真仔花枝釵如春早發。


    瞧得明珠暗笑,牽出繡帕掃一掃裙麵兒,“小月姐姐,也不必太費神兒,昨兒才剛仔細掃了一遍。我原想勸你不必日日來,這些雜活兒,吩咐小丫頭們來做就是了,何必你親自操勞呢?可瞧你這樣認真,我倒不好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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