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歎,音落之時,已有滄桑下淚之態,把明珠僵在坐上,不知如何作答是好,隻好掣裙再拜,“老爺太客氣了,這原就是我的分內之事,我一個山野丫頭到了這裏,一應吃喝不愁,穿的用的都是見也沒見、聽也沒聽過的,是我托了少爺的福呢。”


    “休要這麽說,有你這個媳婦,才是我們濯兒的福。”宋知濯一壁言,一壁端了盞輕呷一口,這才將眼落到宋知濯身上,“濯兒,我這個做父親的,心裏自然曉得你這幾年受了不少苦。上次鬧出那樁事兒後,我已將前事盡知,太夫人那邊兒,我也教訓過她了,她也已知錯,我想著,家醜終究不可外揚,她該領的罰也領了,你就別怪她了,啊?”


    燈影微顫,火光在二人眼中跳躍,誰也瞧不出一絲晦澀之態,“父親放心,事情都已過去了,兒子如今也好了。況且,太夫人為這個家操持了近二十年無不盡心盡力,大概也是受了哪個下人的挑唆才做下這種糊塗事。她是長輩,又是母親,縱然有錯,我做兒子的怎麽好去計較呢?”


    “好、好,你這病好,倒是比從前懂事了許多,為父也甚為欣慰。”宋追惗沉緩歎後,轉爾說起,“眼瞧著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起來,也成了家,倒是別把書丟了,還該依舊撿起來,等過兩年,好好兒的去考個功名回來,給你二弟三弟做個表率。”


    換作從前,恐怕宋知濯也不得習慣他這“慈父”之姿,但眼下,或許是曉得他偽善的麵目下裹的是怎樣一副豺狼野心,他反倒有些理解他這些作態了,“父親放心,兒子必定刻苦勤勉,以待來日光耀門楣。”


    “好、好。”


    慨歎數聲後,由丫鬟執燈引路,宋追惗自行離去。殘月下,照著他堅緩的步伐,年輕挺拔的身姿融在無邊的夜色中,肩上似乎背著什麽、沉重不已。


    不知何時,這些兒子已經與他比肩、齊平,眉眼中藏著他的影子,在這段流逝的時光中,他幾乎從未抱過、甚至真正地關懷過他們。某些時刻,他也會想,這些兒子對著他,是否真的有敬有重,是否如他,“父慈子孝”隻是一場精致的表演?但更多的時刻,他的心緒是被仕途功名填滿的,至於門扉後頭或失望、或期盼的目光,他無心顧及。


    門扉前,是宋知濯久柱的身影,再後,有明珠搖曳裙邊兒。她上前兩步,將一隻柔荑鑽進他牙白銀線雲紋的袖中,找到他的手,並握住,“進屋去吧,在這裏傻站著做什麽?怪冷的。”


    如霜月光照著他回首,那張臉上,滿是落寞與辛酸釀成的一個笑,“每回見到他,我總覺得奇怪。嗬…,你猜我奇怪什麽?”


    三朵骨裏紅梅在明珠頭上燦爛地開著,開出一段悲切地心緒。但她隻是拉著他進屋入帳,溫柔地拂過他枕在裙上的發頂,聽他將心中的愁苦傾來,“我母親雖然不是死在他手裏,卻是因為他的漠視與放任才死在小月娘親的手裏。不知道真相的時候,我隻是覺得他這個人有些冷血自私、薄情寡義,導致我們父子之間總不夠親近。但當我知道真相後,我才清楚的知道我恨他,這幾年裏,每天都恨他,甚至每天我都在想,我要站到比他更高更遠的位置上,讓他在我麵前低頭、懺悔。”


    頭上的手輕柔地拂過鬢角,宛如一層薄薄的霞影紗,兜起他跌落的一顆心,“可一見他,這恨裏頭,好像還有別的什麽摻雜著。想必血濃於水,莫過如此,甚至每一回,我都想當麵鑼對麵鼓的向他問個清楚,問問他對我這個兒子、對我母親、有沒有一丁點兒打心底裏的喜歡和在意。”


    倏而,炭盆裏“劈啪”一聲,像是他的心,破碎出一條細微的裂痕。他翻過身,一雙蒙了水花的眼笑意盈盈地將明珠睇住,少頃便由眼角滑出一滴溫熱的淚落入耳畔,“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鬥帳之中,住著這樣一對天涯淪落人,他們看過彼此最頑強與最脆弱的地方,亦點收過對方的殘破與圓滿。沒有人能比明珠更懂得他這種複雜的愛與恨,看著他的淚,她驟然明白了,或許是因為骨血之中,本身就融著天然的愛,即使經年蹉跎,它也如頑疾一樣存在著。


    她用手指替他搵過淚痕,臉上綻放似四月的櫻花兒一樣和暖的笑意,“我從前同你說起我娘,你不是告訴我,想不通就不想了嗎?如今我也拿這話兒來勸你,這世上想不通的事兒太多了,頭一件就是這檔子愛恨糾葛。你瞧萬人之上的皇帝爺,不是一家子也鬧得頭破血流的嗎,未必咱們還能強得過他去?”


    爾後,她埋首而下,蹭著他的鼻尖,春風一樣溫柔,“你能在這裏避開那些陰謀算計重新站起來,還能替自己謀劃出另外的出路,怎麽能是沒出息呢?在我心裏,你比萬歲爺還威風,比諸天神佛還厲害!”


    此言此句,仿若是促情濃藥,下一刻,宋知濯便撐起來,在她迷懵的眼底將她反兜住,印上一吻。片刻地對視後,吻化作纏綿的絲線,流連地卷著二人緩緩沉澱入一個溫柔的漩渦。


    這是一張紅錦鴛被變作的地網,籠著明珠一顆砰砰跳動的心,慢慢地,網將她托至一片湖上,指尖是晚間炙熱黏濕的夏風,闔上的眼皮前,恍惚是一線黃昏。


    他的指端與唇所能達到的每個角落,無不能掀起顫栗的山風。而當他楔上的那一刻,山風驟然卷帶蓮葉,搖晃菡萏,隨後,伴著溫柔的捭曳,她似乎漸漸沉入潮濕暖和的湖心,漣漣波紋與清荷碧葉之下,細水滑過她的每寸肌膚。一切如同一個潺潺水花的漩渦。她在墜入中發出婉轉的歎息,為這寒冬夜裏的仲春。


    窗外,微於疏竹上,時作碎瓊聲1,繁玉之聲下,是宋知濯細碎的淺吟,低低的,如深淵下空明的回響。他穿越在一條從未有人踏足過的幽徑,這繁途上淌著汩汩的溪流,溫熱的東風裹著他,十幾年所尋的歸宿,似乎就在腳下。此刻他想,他願意永遠沉溺在這座仙宮,不必回轉。


    當第一縷晨曦到達這間屋子時,恍惚銅鈴微響,劃入清帳,卷入冷香。宋知濯已經醒來足有半個時辰之久,在這斷靜謐安詳的時光中,他什麽也沒做,隻是偏低了頭,看著懷中熟睡的鸞鳳。


    她的眉黛青山、蓬卷睫畔、無不是雲霞下淩波瑟瑟的一抹春池。


    他愛她,莫如一位君王愛他的山河。


    直到這片錦繡山河在濾帳後斑駁柔和的陽光中睜開眼,他仍是眉目含情的望著。明珠卻驀然被他盯得臉紅,又回想起前夜一些混亂的片段,驟然翻轉身,留給他一個嫵然的肩頭。


    “躲什麽?”宋知濯扳過她的肩,見她雙手捂了臉,從指縫中彎著眼。他笑了,一如得以封侯拜相後誌得意滿的一個笑,“小尼姑,你就真是我的人了,烙了我的印,以後翻山越嶺,也走不出我的手掌心。”


    嗡嗡的,是明珠的捂在掌下的聲音,“你也是我的人。”


    “這是自然,”他從錦被中抬出光潔的小臂遞到她眼前,“你瞧,可不是你的印?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不論我走到哪裏,線在你手裏攥著呢,隻要你一收,我就回來了,還在你手裏。”


    明珠撤下一隻手往他臂上一拍,佯作慍怒,“你沒完了是吧?見天拿著這事兒說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噯,你下去,我要穿衣裳起來了。”


    淺淡金粉的一方寶幄罩住濃情,濃情在宋知濯臉上具體是一抹笑,一雙眼,“你穿就穿唄要我下去做什麽?怎麽,你害羞了?”一壁說,一壁輕掀錦被沿著綿延的曲線往下探望,卻被明珠抬手打斷。他又頗有些浪蕩地一笑,“咱們是夫妻,這有什麽可害臊的?炭都熄了,地上怪冷的,真叫我下去?”


    鎏金銅盆中隻剩灰白的炭與絲絲餘溫,烘得人喉頭發癢。明珠抖荷一般的聲音軟軟地由嗓子裏囫圇滾出,“那你背過去,別瞧我,我不習慣。”


    她臉上綻開一朵木芙蓉初開的笑意,將宋知濯的心全然撩上枝頭。他隻能聽她的,撥過馬尾,赤著背轉過去。


    眼前是觸手可及的藕粉輕綃帳,恍神間,就覺得是她粉緞一樣的肌膚,他伸出手掌,指端緩緩滑過那段帷幔,“好了嗎?既沒有個晨昏定省的,亦不用生火做飯,這麽早起來做什麽呢?”


    蝕骨的聲音就在背後一尺,牽引著他的神魂跌宕,“不起來躺著做什麽?倒把骨頭都躺散了。我要起來學針線,今兒要繡一個如意頭的帕子,等我繡好了,給你帶著好不好?”


    他已經魂魄無主了,任她說個什麽,都隻是好。


    兩情相好情正濃,在每一個臉紅心跳中終於迎來今年的最後一月。這一月的開端,是隨著宋追惗的一紙奏書,梅間落雪,震動朝野。


    據聞聖上發雷霆之怒,不及半月以同平章事童大人為首、宋追惗為輔等相關官員以猛虎之勢追查出延王謀反的罪證。於貴妃壽宴的前一天,景王解禁,延王被囚,並將牽連其中的官員一應查處,而遠在壽州的穆王請旨欲親自帶兵擒獲曹仁,正道好一個風水輪流轉。


    動亂之下,有事未平,一件是延州十萬精兵悉數整編後,還有為首的曹仁在逃。第二件是被查處的官員中,有楚含丹的父親,倒不是多大的事兒,隻因是在秋天給延王敬獻過一幅吳道子的畫,便懷疑其有結黨之嫌,被關進了禦史台獄,大約罪不至死,不過是抄家流放之類。


    得知這個消息的第一刻,楚含丹便命人套了馬車回了趟娘家,因還未定罪,除了楚父被羈押,府上一切還是照舊如常。


    方入府,一概人不理,急急地衝到母親王氏院內。那王氏一連哭了幾天,哭得個昏天暗地,鬢角也亦忽生白發。一見她來,忙拽了她的手對榻入座。


    髹紅拓梅的錦榻上,王氏由掩襟長褂上牽出手帕,一壁下淚一壁將這些日的苦都傾盆而出,“我的兒,你不曉得,自你父親被帶去禦史台大獄,我就吃不下睡不著,一連幾天,我東家走西家奔的打點了禮去求人,可舊時你父親那些所謂至交,不是稱病謝客就是推三阻四,我不知腆著臉說了多少好話兒,隻不中用,個個兒都恨不得離得八丈遠。”


    語中道不盡的世態炎涼,盡數又由眼中滾出,“這都怨你父親啊!我時常勸他,老老實實地做他的官兒,不要總想著投機取巧的,他非將我話兒當做耳旁風。任他哪位王爺,親了這個,就疏了那個,隨便一個也是得罪不起的,胳膊哪裏擰得過大腿呢?你瞧,這不就栽了跟頭了?”


    那手心托著手背,直拍出個大勢已去的架勢。然不過一瞬,她捏著帕子橫抹一把淚,像是在苦海中瞧見一根浮木,“我的兒,我聽聞主審這延王謀逆大案的,就是童大人與你公公。童大人向來與咱們家沒什麽來往,咱們求不上,好在還有親家在,如此風口浪尖上,我不好登門,倒還得你去說,橫豎你們是一家人,他不好不賣你這個麵子。”


    楚含丹麵上亦是淚珠漣漣,絞著一張臘梅白綃絹在手,左右揩著,“我也想去,可自打出了這事兒,公公就連著半月沒歸家,我上哪裏求去?母親先別急,這麽大個案子,想來一時還審不到父親身上來呢,想必忙過那些要犯,公公能得空回家,屆時我再去求。”


    “眼下也沒有別的法子,就隻能靠你了,我的兒,你務必要將這個事兒辦妥。”


    王氏悲懣難當,又無別的出路,隻將希望盡付與此。娘倆對著又哭一陣,把個晴好的天哭得烏雲傾頂。


    回去時,濃雲滾滾,看樣子勢必有一場大雨要下。不過一刻又有天雷初過,轟得京城人心惶惶,更轟得一座太湖石險些崩裂。


    太湖石前,宋知書蹣步行過,甫進屋內,張氏便急迎出來,掣了他湖藍浪紋袖口急急踅入裏間,還不待落座,就將一雙凝重的目把他望住,“外頭可是出什麽事兒了?你父親又好些時沒到我這裏來,丫鬟說,他已有半月未歸家了。”


    “父親且有得忙呢。”宋知書撩了衣擺將腿盤在榻上,端茶細抿一口,“如我所料,父親參了延王一本,所查屬實後,聖上又委派了童大人與父親一同查處餘下亂黨,曹仁在逃,他手下的兵已悉數充到穆王麾下,瞧著架勢,舅舅是翻不了身了。”


    屋內昏鴉的光,罩住張氏雷鳴心驚的臉色,宋知書緘默一瞬,還是直言相告,“母親,我說了您別哭。舅舅已經下了台獄,聖上親自定處,判其‘結黨謀逆,永禁台獄’,一並連張家俱都定了謀逆之罪,判得‘滿門男子問斬,女眷充為官妓’。”


    此時,有丫鬟進來掌燈,才亮得滿室明黃,已見張氏呆若朽木,涕淚縱橫。宋知濯忙自袖中掏了帕子替她蘸淚,一壁哄一壁勸,“事已至此,已無回天,當初我在舅舅麵前掩下父親時,咱們不就料到會有今天了嗎?好在您是外嫁之婦,並未牽涉其中,在家裏替外家哭過一場,往後就休要再提起此事了。”


    張氏仍隻是哭,直哭了半個時辰後,才漸漸抽搭著,一句話竟哽咽得斷斷續續,“你派人、去叫你父親、回來,告訴他,我心裏害怕。”


    天泄暴雨,似她的淚流不盡,啪啪亂墜的雨點兒像是打在她身上,潷下一股稠重的寒意。她是真怕了,仿佛瞧見支摘牗外無邊的夜雨中、太湖石下的深雪中走來張家滿門英魂,瞪著憎惡的眼,質問她為何因一點兒女情長竟置骨肉血親於地獄。


    雪與雨仿佛匯成滔天的黃河,洶湧在宋知書歸去的路途。即便有丫鬟替他撐著傘,也濺濕了他半闕衣袂,噠噠地嘀著水。


    ————————


    1元張憲《聽雪齋》


    60.  高升   踩著血階,升官發財


    這廂宋知書風雨夜歸, 濕墜著袍子甫進院兒,就由八方簷下湧上好幾個丫鬟,以慧芳為首, 簇擁著他進屋。


    眾丫鬟又是解香袋卸佩環, 亂著打水擦臉、捧茶驅寒, 才坐定,即見楚含丹由夜合攙著進了屋。見她軟嚲鬆髻, 臉上被這夜雨驚得一絲血色也無,一雙眼哭得似個兔子一般。


    冰雹子似的雨滴打在窗瓦,濺得人心亦是潮濕。宋知書不忍心, 將丫鬟揮退, 分明是要出言關心, 聲音卻硬得很,一並連那理袍子的姿勢都有幾分高傲,“二奶奶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兒卻奇,我才進屋你就過來了, 是有什麽話兒要說?”


    原是該也出言相諷的, 可今兒是她楚含丹拉著臉皮求人,也就不好再同他置氣鬥嘴, 卻也做不得低頭, 隻不說話兒。還是夜合上前, 陪了笑臉將他二人一邊兒瞧上一眼, “原是小姐有事兒相求, 又擔心姑爺不依,反叫她臉上掛不住,倒隻好我開口了。”


    一行說, 一行執了小竹瓢由銅壺中舀出新茶替他添上,“姑爺,咱們是一家子,也就不繞彎子了。想必您也聽說,我們家老爺因受謀逆案的牽連,這會子正在台獄裏頭押著呢,卻還沒定下罪來。想著主審的是咱們家國公老爺,故而來求您開個進口,到老爺麵前去求個情兒,就將我家老爺給放了吧?”


    打從她二人一進門兒宋知書就猜著了來意,但他既沒回絕也沒應承,隻將臉扭過,有些譏誚地將楚含丹望住,“還真是天下第一件的奇事兒,二奶奶也有事兒求我了。”


    他笑,斜長的眼似墜下的雨滴,圓潤隻在心底,而尖峰在上,“二奶奶真是為難我了,這事兒關乎朝政,我不過是一介布衣,哪裏有資格說話兒?再則,你瞧父親,向來是剛正不阿的一個人,聖上親下的旨,他必定是不肯徇私枉法的。連母親後家都是該定罪定罪該問斬問斬呢,想必也不會為嶽父大人開這個後門兒了。”


    落雨催緊,每一聲都像是替他這番硬心腸話兒的伴奏,楚含丹絞著帕子側目,拿血絲滿布的眼將他深深望住。好一瞬,她才冷粼粼地笑開,“成,今兒我算是領教過二少爺的薄情寡義了,就當是我不曉得個天高地厚,下回有事兒再不來求你。”


    說罷,她旋起幹淨利落的裙邊兒,無一絲拖泥帶水地自去。空留下宋知書對著夜合無奈一笑,“你瞧,這是來求人態度嗎?罷了罷了,我惹不起你們這位姑奶奶,你回去同她說,我去,我去還不成?”


    然這也不過是一句亡羊補牢的話兒,隻似錯落的雨。當夜合越過細廊進得那邊兒屋時,早不見了楚含丹的影兒。


    雨點兒賣力地打在黃綢傘麵,濺起的每一滴水花兒,都在為楚含丹的恨添磚加瓦,亦澆滅了她對他僅存的零星一點兒希望。最終,她將這點兒希望又賦予到另一個人身上……


    寒雨在這夜,於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個超度前愆的道場,所有嗔癡貪念都作了相應斷決。但對明珠與宋知濯來講,隻是在天與地的婆娑盤舞。


    天還明之時,趙媽媽叫人送來了幾個紅薯,說是曉得明珠山野的孩子,大概是愛這些玩意兒。果然,明珠見了將眼一彎,由櫃中抓了兩把散碎銅板,連同送來的人一並賞過。


    眼下,三個紅薯就煨在象耳鎏金炭盆沿兒上,一層皮被烤得鼓脹起來,指尖一戳,破一點兒皮,露出裏麵黃橙橙軟乎乎的肉,香甜四溢。明珠用一張澄心紙裹起來一個,捧給圓案上看書的宋知濯,“你吃這個,看著就甜。”


    “喲,這就烤好了?”宋知濯擱下書,撕了一層皮兒,遞到明珠嘴邊,“你先咬一口。”


    她也不推讓,就著他的手用齒間叼下來一點兒,旋即慌忙抬手軟迭迭地在唇上扇著,“燙、燙!”


    燙得轉了兩個圈兒,將裙褶撥開一副雋麗的畫卷。宋知濯含笑望著,隻覺飛花舞雨,不過若此了。他橫出一隻臂,攬得纖腰,欺壓著,在她唇上摘獲一吻,“嗯,果然甜得很。”


    明珠先是怔一瞬,望著他深明的眼、挺拔的鼻梁,是她雙目所能見到的一切。她將馥粉軟舌貼到他耳邊,似乎是嘀咕什麽,被窗外急雨所掩,隻能見宋知濯的越發大的一個笑,隨後將她攬起旋一個圈兒。


    這是他們的全盛時刻,勝過六月的芍藥、五月的牡丹。


    落地的一刻,一聲雷鳴轟閃,猝然照見簾下掛滿水珠的楚含丹,似從山洪中逃命而來。


    她無意撞見的這一幕,莫如野獸伸出的利爪,將她的心撕得粉碎。眼裏的淚和雨混流而下,劃過的她蒼涼的臉。


    對望的功夫,明珠已經從高架上取來一件宋知濯的袍子迎來,將她裹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下這麽大的雨,二奶奶怎麽過來了?怎麽就你獨一人,也沒個丫鬟跟著?”


    璀璨明燭下,楚含丹攏緊肩頭的袍子,將落魄的自己覆在裏頭。她不能被明珠瞧見這樣不體麵的自個兒,屈辱得像將脆弱身軀橫在敵人的刀尖!她拿淚眼望住宋知濯,一步步拽著失落的裙到他麵前,“知濯,求你救我爹一命!”


    宋知濯橫出袖,請她入座,“坐下說吧。”


    窗外緊促的雨已漸收,淅瀝之聲被屋簷上的累丸墜地之聲壓過,滴答滴答伴著她的梗咽啜泣,“我父親因之前給延王送過一幅畫兒,便被牽連進謀逆之案中,眼下已被羈押。母親跑了許多門路都不中用,我想請你在公公麵前替我父親求個情,也不是什麽大罪,望他高抬貴手放我父親出來!”


    隔著一個昏黃的燈罩,可見宋知濯臉上有些晦澀不明,默一瞬,他才謹慎地問來,“真就隻是送了幅畫?”


    “真的!”楚含丹臉上淚雨漸停,濕髻嚲釵罩住她,額上襤褸的幾縷碎發纏住她,看著不似往日精致嫻雅。但她的眼,仍舊是像在儀仗車馬中睨著亂井一樣掠過明珠,再匆匆落回麵前,“我知道,我父親有些過於勢力,當初見你身子病了,疑你前途盡毀,便將我轉嫁他人。別說你,連我也瞧不上他,可他絕沒有膽量做那謀逆之事,不過是奴顏媚骨有些奉上罷了。”


    正逢明珠捧上一盞熱茶,半截幹爽橙黃的錦袖閃過她低顰的眉眼,而貼在自個兒身上的隻有冰濕的羅裙。這一瞬,她驀然覺得在這個野丫頭麵前有些抬不起頭。


    但支撐她的有高貴的出身以及那些金流粉靡的過去,如是想,她又展眉而起,“知濯,不看僧麵看佛麵啊,你就當是為我吧。如今你我,雖然不複從前,可算起來,自十來歲遇見,我們三令五夕的總玩在一處,也算青梅竹馬啊,難不成你如今娶了大奶奶,就將那些情誼都忘了不成?”


    她故意將話兒說得婉轉曖昧,卻叫人拿不著個錯處。明珠在一旁聽來,如嚼一顆青梅,酸倒了心肺,將一雙眼在二人之間往返流離。


    宋知濯迎著燭火蕩然一笑,儼然光明磊落,“是,你我自小相識,又曾有婚約,不論別的,單看我母親與你家有舊,再則我們兩家已有姻親,我也該應承你。不過,我也隻能在父親麵前一勸,至於他老人家聽不聽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自當盡力吧。”


    眼下方得楚含丹一笑,“知濯,多謝你。”


    辭去之時,明珠尋出一盞明瓦宮燈點上,一路送至屋外,將燈籠遞到她手裏,“二奶奶,路上滑,千萬小心。回去後叫丫鬟們燒水洗洗,再煮一碗薑茶吃了再睡,否則寒雨入體,明兒可是要病的。”


    夜雨住,天上不知何時重升明月,冷霜遍布長亭、枝稍、以及楚含丹的周身,襯得她的嘴角的笑像刀鋒上滑過的寒光,“大奶奶,論理我該謝你,但我並不想,因為你今兒給我的這些,原本就是從我手上搶去的。……你記著,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再奪回來。”


    說罷,她迤迤然而去,腰肢在明月下緩緩擺出悠揚的弧度。盡頭處,桂樹的長影罩著明珠在門上怔忪的神色。她還記得,上一回,她們也曾在此交心對談過,她原以為,那是和解。


    再進裏間時,已是一點愁心入翠眉,半片秋色撒紅帳。她捉裙陷入錦床,連枝軟緞鞋尖兒一點點地蹭著地,眼睛也落了地,失落得撿不起來。


    三尺之外,宋知濯拔座過來,斜下腰歪著腦袋在她麵前瞧一眼,蕩目一笑,“難不成是因為方才我答應幫她,你就不高興了?你瞧你,我不過是想著我母親的情分,再則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說句話的事兒,也沒多大個煩難才應下的。你要是不樂意,明兒我派人過去回了她去,沒得招我的小尼姑在這裏愁心對明月。”


    “我何曾說我是為這個不高興了?”明珠嫵然嗔一眼,又將寶髻垂下,隻留後腦勺上一朵半開的玉蘭花兒。


    宋知濯分明已笑開眉眼,卻佯作不明地挨著她坐下,“不是為這個,那是為什麽?嗨,若是為那烤糊了的紅薯倒犯不上,明兒叫人再送一筐來,隻怕你吃得打嘔呢。”


    話音甫落,即見她抬了軟掌,小貓兒似的撓在他臂上,“我怎麽在你眼裏,不是好吃就是貪財的?”對上他亮澄澄的眸子,她又泄了氣,腳尖依然軟一下遊一下地蹭著,唇扉翕動,囫圇不清,“我就是聽她說起你們以前的情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算下來,你同她比同我的日子多得海了去了……。”


    “原來是為這個,”宋知濯狡詐地笑開,橫了臂一把將她按倒在床,“就算從前同她日日見著,也不過才七八年,咱們可是有往後幾十年呢。你瞧眼下,不是又一夜良宵?”


    輕綃帳底,明珠被裹入一個滾燙的懷抱,登時便將雜糅在腦中絲絲縷縷的愁緒拋卻,喘息奔赴往一個旖旎蕩漾的瑰夢。窗外月兒中天,照著螭龍綠簷上噠噠的雨水,一滴滴落入寸土,滋潤著來年的春色。


    一夜暴雨後,天色乍晴,一輪恍如夏的驕陽融了清雪烘幹府邸每一堵高牆與蜿蜒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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