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聽,明珠驚喜不已,慌著吩咐,“快、叫綺帳幫我找身衣裳、再去找姐姐過來,不知她大早上到哪裏去了,就說沁心姐姐到家裏來了,要她一同去相會。”


    一行各自忙開,這時換上琉璃粉緞氅、珍珠白對襟衫、清荷八開橫胸,下罩一條丁香色素麵留仙裙,跟著青蓮、綺帳、侍鵑、侍雙幾人過去。


    “斛州軒”是煙台池附近的一個花廳,在二門外,向來是家中女眷們會客筵宴的地界兒。明珠一直也沒個親眷好友的,倒是頭一回來這裏,隻見滿院的芍藥,殷紅豔粉,半掩著一間偌大的軒廳。


    登幾個石階,即見沁心帶一個小丫鬟,正在裏頭喝茶,剔眼一瞧她,莞爾一笑迎出來,寶裙潭瀹,“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一晃這些時未見,你倒是大變樣兒了,快讓我細瞧瞧。”她拉著明珠兩臂且旋且笑,且驚且歎,“如今哪裏還像那野丫頭的樣子啊?若有不知,還隻當是哪座仙山上下來的神女,真是、真是叫我替你高興!以後可再不吃那些瑣碎之苦了!”


    初見她,明珠是喜,現又生悲,挽了她的臂膀坐到主榻上去,“姐姐瞧我總是好,我哪裏有那樣好啊?都是錦衣綢緞堆出來的,姐姐才是實打實的好看,就算穿襤布褸衫也是大美人兒!好久沒見姐姐,不知道姐姐怎麽樣?生意可好不好?還日常飲那麽多酒嗎?”


    二人對榻而坐,青蓮笑吟吟地由侍鵑手上一一接過清茶糕點擺在小案上,“她一心惦記姑娘呢,今兒總算把姑娘盼來了,也吃吃我們的茶,多謝姑娘那些日子的關照!”


    “和我還客氣什麽呢?”沁心拈著帕子,又在明珠臉上細觀一瞬,對上她關切的目光,心內隻覺豔羨酸楚,姽嫿一笑,“我好、都好,酒麽倒是喝,隻是托宋大人的福,從前幾戶老客人聽聞他到明雅坊都是叫我的局,便不敢再對我橫鼻子豎眼的了,坐局陪酒,也不敢再灌我喝酒了,不過是意思意思喝一點子。另又添了好幾戶做官的新客人,都想著叫我幫著同宋大人搭個線。不過話說回來,我哪裏能幫得上這樣兒的忙呢?他們倒又新起了法子,想走你的門路。”


    “走我的門路?”明珠瞠目一瞬,嘴裏嚼一顆梅脯,脹得一個腮圓鼓鼓地突起,“我誰也不認識啊,況且官場上的事兒,我可半點兒也不懂,他們要找麽直接去找宋知濯好了。”


    隻將這事兒作過眼雲煙,隨之拋撒。拉了沁心的手踩在廳上一張不知什麽毛織的錦繡氈罽上,一路踅出門去,“姐姐,現下春色正好,院內滿是奇花奇草,許多我都不認得,我帶你逛一逛。他們宋家人口不多,這房子倒是大得很,許多都空起來,有些地兒我都沒到過,今兒讓青蓮姐姐領我們逛一逛,你不要急著回去好吧,好歹一齊吃過晚飯。”


    一行由青蓮綺帳二人引導,尾隨侍雙侍鵑並沁心的小丫鬟,一路乘風入院。唯見碧空萬丈下,各色寬縱馳道,奇石雲立,百花齊豔。單是芍藥各色,水印春蘭、雙紅樓、黃金輪、紅雲迎日、粉盤藏珠、雪蓋黃沙,展盡媚欺桃李色,香奪綺羅風1。又雜密密叢叢的迎春、薔薇、粉櫻,掩著數之不盡的翠倚樓台、軒榭亭閣。


    幾人複登輕舠,搖楫而去,兩岸柳絮飄泊,湖心輕波漾曳,四季水蓼鮮翠。過得煙台池,一路盤行曲繞,沁心已覺腿上泛酸。她出門酬客一應都是車馬往來,甚少走這半日的路,業已乏累。


    聽她氣喘不定,明珠心領,挽著臂迎她,“再往前,就是我們的院兒了,姐姐到那裏去歇一歇。一會兒我們就好吃晚飯的。”


    “不好不好,”沁心忙搖了頭,釵珥相撞,叮當悅耳,“我是外客,哪有到你家內院去的道理?隨便在哪個外廳上坐一坐,我們說說話兒就成。”


    輕陽碧空,映著明珠璀璨的笑靨,“姐姐還跟我客氣啊?實話兒說吧,今兒所逛的大半個地界兒連我都少來。隻有那個院子,我才覺得是我家,你來一趟,哪有不去我家裏坐坐的道理?”


    不好輕拂,沁心隻好隨行而去。路上漸見來往丫鬟小廝管家等多了起來,展目去望,隱約見茂葉之間有一處富麗堂皇的別院,張燈結彩,滿目緋紅。


    ————————


    1唐潘鹹 《芍藥》


    96.  大婚   是否良人?


    熙攘來往的下人中, 可見院門處掛兩個筒形映紅絹絲燈,黑漆描了“宋童”二字,交映著一塊髹紅匾額, 綠漆所描“千鳳居”三字。院門後就是寬廣的一處場地, 三方寶廈, 門窗上貼盡窗花,展盡喜氣。


    暗度一瞬, 沁心斜目去瞧明珠的臉色,倒見她無常,兩個眼同樣是好奇地夠著往門內望一望, 扭臉問青蓮, “姐姐, 原來那位童小姐的院子在這裏,離我們倒是蠻近,由小花園裏繞過去,也就一盞茶的功夫。”


    幾人駐腳於此張望,侍雙在身後嘀咕, “奶奶, 就離咱們近也沒什麽,她住她的, 咱們住咱們的, 又不怕她什麽了。”


    堂風刮得沁心一驚, 回首望這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你叫她‘奶奶’?快別這樣叫了, 以後那位童小姐進門來聽見,可要問你們個不懂規矩之罪!說到底,人家才是正經的奶奶, 你們這樣喊,將她放到哪裏去?她豈不是要生氣動怒?”


    正說著,打院內直出一中年男人,灰緞暗紋襴衫,外罩玄紗褂,頭戴襆頭帽,留著一字髯。此人是主管操持這邊兒婚禮采辦布置的管事兒,這些時常往他們院兒裏去找宋知濯稟報問詢,一來二去,明珠業已與之相熟起來。


    這廂出來,迎麵撞見幾人,他立時深行一禮,“喲,給奶奶請安,奶奶怎麽今兒有興致逛到這裏來了?”


    明珠讓他一讓,一雙笑盈盈的眼望住他,“吳主事兒快不要客氣,我就是閑逛到這裏。您去忙您的,我們看看就走。”


    那吳主事唇上一條胡須跳一跳,眼珠子一轉,乍一喜,“倒是奶奶來得巧,快幫我做奴才的拿個主意。”言著,將一行人領入院中,指著一扇欞心圓月窗,“奶奶瞧瞧,可要貼什麽剪紙才好啊?頭先去問少爺,少爺倒先罵我一句,說‘這都要來問我,要你做什麽吃的?’,頂得我可不敢再去問了,奶奶現給我拿給主意?”


    “問我啊?”明珠反手點住自個兒的鼻尖,“我怎麽好說啊?要是那位童小姐來了瞧著不高興,拿我問罪可如何是好?”


    “奶奶這是跟我講笑話兒,甭管哪裏來的小姐,也不敢拿奶奶撒性兒啊。奶奶可解救解救我,好歹替我拿個主意!”


    “那我瞧著……,”明珠兩個眼轉一轉,望向那扇窗,“這窗戶已是圓的,再貼圓的反倒不配,不如貼個那白蝶穿花花樣的,姑娘小姐嘛,總是愛花兒的。”後一頓,又想起一事兒,“您瞧東廂,不是給那周家小姐住的?可不要貼一樣兒的,仔細犯了童家小姐的忌諱。”


    那吳主事兒的得了令,指揮丫鬟小廝們又忙開。一行人牽裙而出,沁心拈了帕子,與明珠並頭而行,一壁問,“怎麽又出來個周家小姐?那周家小姐是誰啊?”


    燕橫煙渚,蝶亂花間,明珠臉上笑容不減,“聽宋知濯說,是兵部侍郎家一個庶女,我也沒見過,皇後娘娘的旨意,叫她陪童家小姐一齊嫁過來。”她俏皮地眨眨眼,將臉貼近,“我估摸著,是怕那童小姐嫁過來被我欺負了去吧,才要給她添個幫手。”


    二人手挽著手,肩擦著肩,沁心見她睫畔的靈動之色,泄一縷氣,“我瞧你還是小心些吧,雖說井水不犯河水,但憑他什麽知書達理的名門閨秀,哪能容夫君身邊有一個寵妾在側的?即便嘴上不說,心裏也難保不痛快,這種事兒我可聽得多了。”


    明珠閑撇一下嘴角,倒像不在意。□□半晌,回到院內。沁心在院門處顧盼一圈兒,隻聞四下鶯囀上梢,靈株芳草,但掩長亭悄悄,遊廊晴照,別致得緊。


    廊下幾個丫鬟閑坐針線,瞧見人來,慌忙過來行禮請安,幾人且繞前行,遠遠聽見外間傳出宋知濯的帶著笑意的嗓音,“小尼姑,我趕回來陪你吃晚飯,你倒跑沒個人影兒,上哪兒去了?”


    聲音漸近,沁心的心亦隨之跳動,少頃,即見他嵌在兩扇門內的堂闊身形,一件醬紫的壓白邊兒的襴衫,束著玉冠,遙遙一笑,錦郎良玉,後神色微變,施行一禮,“原來是沁心姑娘來了,請裏麵坐,上回向你打聽明珠下落,還未及謝,今兒還要一並好好酬謝姑娘從前對明珠諸多照拂。”


    不時坐席筵開,明珠果真擺出一幅金雕翠玉的頭麵言謝,沁心再三推辭,卻磨不過明珠的堅持,最終收下。宋知濯一席隻含笑且聽明珠噞喁無休,並不多言,唯獨沁心辭去之時,吩咐丫鬟隨明珠一齊將人好生送出府去。


    忙坐夜裏,檻窗大開,桂影斜倚,丫鬟們各自歇下,隻值夜的兩名留在另一個裏間,隔得遠遠的,若非叫嚷,倒是互相聽不見。宋知濯卷一本《六韜》打簾進來,見明珠已脫去外頭氅衣,隻罩一件單薄對襟衫托腮在檻窗下,鼻腔裏哼著什麽曲兒,鬆鬢一晃一墜。


    他卷了書擱在案上,就要去拉上窗戶,“小尼姑,夜裏風涼,不要對著風口吹。”


    “噯、不要關!”她旋身瞪他一眼,兩個胳膊肘撐在窗台,徐徐後仰下腰,一個腦袋露到窗外仰看天上繁星,“我就喜歡吹風,我身子健壯著呢,你可時常見我生病?”


    桂葉清香拂過她的臉,她愜意地笑著。宋知濯亦跟著笑了,一隻手撐在檻窗上,一臂桓上柳腰,傾身下去吻在她唇上。兩個半身倒在窗外,看向星河半月,亮堂的屋子在他們耳畔退了半步,連帶著朝堂上那些刀槍劍霜、府內那些繁瑣細事亦被拋卻。


    他的手拂過她鬢角的碎發,聲音已融化在她迷彎的眼底,低啞的、隻為她傾倒的一副嗓音,“你知不知道,在延州和壽州那些日子裏,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可又道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1,故此我隻托月亮捎信兒給你,說我想你,倒不知你收到沒有?”


    香風裏蕩著明珠咕咕咭咭的笑聲,好半晌,她沒有答,隻用細軟的嗓音鶯唱婉囀,“星兒無定月無情,濃雲愁夜燈不明,君郎此去路萬裏,未曉何日入夢行,此後休寄書與信,畫樓雲雨總無憑2……。”


    “什麽曲兒?從前沒聽你唱過。”他兜著顛一下她的腰,輕問。


    明珠仰回半身,彎著眼角,“不曉得,明雅坊一個姑娘唱的,她也是揚州人,被拐賣到此,唱的我們那裏的小調,我聽過一次便記住了。”


    心貼著心,眼對著眼,他蹭著她的鼻尖,“真聰明,這樣兒聰明,不去考狀元可惜了。”


    月兒半懸,時光由窗下、花影、彼此相纏的唇舌間靜默流淌,悄然如噠噠的呼吸沉浮中,很快,婚期緊至。


    這一天,浩壯的一個隊伍蜿蜒盤踞,鑼鼓震天中至童府迎新娘。一大早,童釉瞳就在一堆乳母婆子丫鬟的擺弄下,勾粉描眉,上得胭脂紅妝,兩腮珍珠攢月牙,對鏡貼黃花。翬翅鳳冠,霞帔墜玉,罩一件紅豔豔的對襟大袖衫,托出一個雲粉妍俏的新娘子。


    她被籠在沉重的鳳霞之下,心卻正隨著劈啪不斷的炮仗在轟炸,撒出漫天紅屑。爾後紅妝鋪陳,一應綾、羅、錦、綢、緞各色料匹千數,妝奩箱籠百數,整條富貴居所——臨安街,陷落在喜慶的紅海中。


    宋家開粥廠,散千金,樂善好施,普天同慶。府門前擠滿瞧熱鬧的百姓,又蜂擁讓出一條道給來往祝賀的官爵。“二相”結親,賓客往來自然不肖說,上至皇親,下至百官,爭搶著趁此機奉承國公爺及新貴將軍。


    而尚且寧靜的千鳳居內,靜默地迎來另一位主人,規製不如童釉瞳那方隆重,也無新郎親迎,隊伍到達宋府大門略停一瞬,方由西角門迎進,換乘幾個婆子所擔的小嬌,一路無聲地繞過明珠院門前。


    此時明珠正在院內逗噠噠,挑杆吊著一個雞腿兒,與眾丫鬟鬧得鶯笑林間。驟見院門前繞過一隊殷紅人馬,她停下來,歪著腰張望,“姐姐,這童家小姐這麽快就迎回來了?怎麽沒見宋知濯跟著?”


    亭裏做針線的青蓮踅下來,奪過她手中的挑杆,解了繩索,噠噠猛竄上來叼了雞腿,惹得她驚叫連連,“哎呀,死狗!你給我裙子都弄髒了!”後隨她向外張望,瞧見隨行的小廝擔著幾個大紅檀木箱經過,“這個麽哪是童家小姐呀?這是周家的,那個叫什麽周晚棠的?童家小姐就這十來箱嫁妝,怕是笑都要笑死人了。”


    明珠麵露尷尬之色,囁喏切切,“別說十來箱,你瞧這箱子恁大,能裝不少金銀珠寶進去呢。我當初可是連半箱都沒有,就一個破包袱。”


    得她斜挑一眼,“你能一樣呀?”


    遠處綺帳聽見,眯著眼跺過來,“就是啊,奶奶您就是一文錢嫁妝不帶,別人也不敢拿您怎麽樣。您瞧如今,哪個下人還敢多說一句?自打咱們少爺封了殿前司指揮使,從前那些不長眼的東西,還不是要對您俯首帖耳的。”


    眾“侍”爭相附和,侍嬋巧言嬉笑,“綺帳姐姐,你說得不錯,卻也不盡然。我們怕倒是怕少爺,但心裏是真敬奶奶,奶奶一點兒架子也沒有啊。對我們又好,什麽好吃好喝的都要分給我們。就說昨兒新進的葡萄,滿京城還沒有呢,都是從南方急送來京的,奶奶吃過幾顆,還不是叫我們拿去吃。”


    倒把明珠誇得不好意思,花間一回首,“這值什麽?你們每日伺候我一場,吃穿住行,哪樣兒不細致?不過是些零嘴玩意兒嘛,大家一齊吃才香。”


    眾人說笑,歡語滿堂,不時聽見遙遠的鞭炮震耳,大概是童家小姐已到,說話兒間各賓主開筵坐花、飛觴酬客。喧生聒耳,隱約傳開。


    明珠叫青蓮作陪,用罷晚飯後,回了臥房。隻見四下飛鶴新燈,輝煌照壁。她踅坐床沿,翹頭繡鞋尖蹭著地板,顧盼一圈。丫鬟門四散尋伴,窗外隻有漸暗的天色與孤燈幾盞。細風沉吟,密葉婆娑,月亮淺上,一絲孤獨感隨玉爐青煙漸漸將她裹挾。


    說來也奇,她已經很久沒感覺到這種孤單了。自來這裏,身側總有宋知濯以及數不盡的驚險事,她忙於虛偽的交酬、你來我往的心計,即便在外頭那些日子,不是忙於生計便是忙於思念,一顆心忙跳得個不停。眼下,仿佛又回到幾年前在金源寺的日子,身畔總有紛呈人形,卻又像總與她無關,似獨一個在人世間,獨自看窗畔月上桂稍,星疏於海。


    府邸明燈照耀,熱鬧像圈光暈,由宴會廳散出喧囂,卻照不明角落。而宋知遠即使在光暈的中心,亦感覺到濃烈的孤寂。宋追惗與宋知濯、宋知書在這一天被家族血脈凝聚起來,在各席之間飛觴應客。唯獨他,或許因為庶子身份,仍舊是被遺忘、被忽略的那一個。


    好容易熬到賓客漸散,他獨自引燈回轉,在夜罩下,日複一日地想著明珠,想起她眼波橫轉的明媚與溫柔。縱然分隔於此,他想,今夜他與她卻是在一起的,在同一片星疏朗月下、萬紅喜色間,被同一片孤獨吞噬。


    思及此,他輕聲笑了,又被前方燈影簇擁的一行人打斷。細瞧去,原來是由丫鬟秉燈而引的宋知濯,穿著暗紅繁瑣的新郎服飾,頭上一頂金冠在燈燭照耀下閃爍。他停駐在前,似乎在等自己,於是他新換一副笑容,忙蹣過去行禮,“大哥,大哥今日大婚,一時酬客不停,我這個做弟弟的,還未來得及恭喜新喜,實在慚愧。”


    抬眉一瞧,宋知濯似譏地一笑,“你什麽時候跟我說話兒也這樣客氣了?”


    是什麽時候呢?大概是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卻未挑破的那一日開始。


    一時無話,宋知濯輕輕一歎,被風四散,“小遠,你我是手足,不論因為什麽,隻不要生疏了才好。”丫鬟們已退守四下,宋知濯在暗淡的光影裏瞧著他,百轉千回,往他肩頭一拍,“以前的事兒,我不計較,你好好讀書,考個功名出來,回頭不論是哪家的姑娘,隻要你中意,我都親自替你去提親。”


    彼此身上俱兜轉著玉婿之香,熏得人頭腦昏沉。宋知遠垂眸一瞬,循身而上,瞧見他籠罩在豔麗的紅、飛紋的金中,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平視於他,唇上的笑擠滿慚愧,“我明白了大哥,我一定會奪一個功名回來。”


    爾後宋知濯滿意地笑笑,丫鬟再度將他簇擁,一路去往新居。宋知遠駐足許久,直到瞧見他龍飛鳳舞的金身漸隱於黑暗中,他的笑方漸漸與周遭的夜色融在一起,晦暗難辨,迎著微涼淺淡的風,去往另一條逼仄暗道。


    喧囂的夜,遞嬗平息,皋林靜默中聞得稀疏蛙鳴。輕綃翕動的帳中,明珠輾轉反側,噠噠臥在她腳邊打著呼嚕。隻要一閉上眼,就看見珍珠簾下一張美人麵孔,綻著一抹歡喜嬌羞的笑,幾如一株嬌麗的新荷,含苞待放。


    她僅從傳言中勾勒著童釉瞳精致的五官,京中第一美人兒,那該多美啊?是豔絕牡丹、或是嬌賽芍藥?有沒有嬌容那樣的容顏,是否如二奶奶典雅嫻靜?


    諸多遊緒糾纏著她,抱影難眠,便要起身抄抄佛經。她撩開一片輕帳,抬眉曲膝,好半天不見放下,僵著四肢,在靜止的流香中,雙目定在遙遠的某一處。


    簾下是宋知濯茂葉成林的身軀,過堂而來的風撩起他殷紅的羽緞紗衣擺,笑容映著金冠的浮光。他緩緩撤下打簾子的手,偏頭跨入,步韻成詩。終於止在床前一步之遙,笑意未減,“怎麽了?見著我跟見鬼了似的?”


    “你、你怎麽回來了?”一頭烏發墜下,明珠撐著床沿,驚心不定,仰著臉望他的笑臉,漸漸地,她稍顯寂寥的笑一笑,將眼垂下,“你要是不放心我麽,明兒一大早來也是一樣的,這會子你先去吧,明兒咱們一道吃早飯。”


    他仍是笑,未見挪動,“跑來跑去多麻煩?不如一塊兒睡醒了吃。”


    滿月上窗,燭火顫抖,幾如明珠顫抖的睫毛。少頃,她盤下雙腿,赤腳一躍,蹦到宋知濯身上。宋知濯則一把接住她,將她的裙旋轉成一片盛開的菡萏。兩人的笑聲在月下如一麵湖,蕩開一片銀波粼粼。


    明珠的赤足踩在他一雙紅紋黑靴上,後仰了腰,永不擔心跌倒,隻因被他的臂彎穩固地兜著。


    他傾了半身,將她眼角彎起的弧線臨摹進心上,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對的,即便會有人因此而失落怨恨、即便那座輝煌的院落會因他的失約而墜入黑暗也沒關係,都沒關係,他的自私不允許他顧及。


    笑聲漸漸靜怡後,明珠直了腰,細瞧他一張被燭光映得溫暖的臉,緊貼著自己的溫暖。


    其實千言萬語,她不必問,也能在那雙黑曜石的瞳孔裏找到答案。可她仍是使壞地一笑,剔眼斜他,“你怎麽回來了?今兒可是你的洞房花燭夜呢。”藕粉的袖被堆在臂彎,露出她一截白皙的小臂,遞出兩個指頭,在他眼前晃一晃,“還是兩個洞房花燭夜呢,都不夠你忙的,你還有時間回來?”


    他亦漸漸緩下笑臉,佯作一歎,“可不是?想想都怪可惜的。”旋即,他萬惡且溫柔地一笑,一把將她打橫抱起放入帳中,“所以你得賠我兩個洞房花燭夜,我細一算,大概是不到天亮不罷休了!”


    他的影子壓著她倒下,複一驚,直起來,撩開兩片帳,由袖中掏著什麽。明珠隨之爬起來,亦由帳中探出腦袋,“你做什麽?”


    見他扭臉一笑,晃著手中兩張大紅的剪紙,方圓一寸的兩個“囍”字,橫豎接連,從未間斷。他分別將它們貼在兩片綃帳上,“我從那邊兒門上扒下來的,細想想,咱倆連個洞房花燭夜都沒有,今兒我補給你,就是還差兩隻龍鳳燭,不過也沒事兒,將就將就也就是了。”


    “龍鳳燭?”明珠偏了腦袋,佯作駭異,“哎呀,要‘點大蠟燭’啊?怎麽辦,人家都還沒個準備,害羞死啦。”


    “嘶……,你在明雅坊那些日子,都學了什麽歪門兒邪道的?哪裏還像個良家婦人?”


    “我不是良家婦人,我是六根清淨的小尼姑,淫賊、你走開!”


    “小尼姑,今兒就叫你見識見識我這個淫賊的本事!”


    “我錯了我錯了,夫君饒命……。”


    “晚了!”


    明月清歡,綃帳剪影,小窗燈花寸寸湮滅,風燭之間蕩起春情如許,夜風拂起淋漓的歡喜,還拂過茫茫夜色、拂跳另一片璀璨的燭火。火光映著美人貓眼一樣的瞳孔,其中星輝點點墜落。


    他沒來,還沒來,期盼在一刻又一刻的等待中,漸漸涼成秋水一片。童釉瞳兩腮的珍珠月牙好像等成了一串淚珠,將一天半夜的時光凝在上頭。


    欻然“吱呀”一聲兒,門扉啟動,她帶著乍驚乍喜抬眉去望,喜色又漸漸凝住。原來簾下是玉翡捉裙跨入門檻兒,她頓一下,帶著滿身繁瑣拔起身迎上問詢,“玉翡姐,是不是宴會廳還沒散?你叫人去問問知濯哥哥什麽時候來。我這一身兒都沉死了,快支撐不住了。”


    四麵璀璨的燈火下,玉翡似有不快的神色無處匿藏,半垂半斜了眼瞧她,重歎一氣,“別等了,我叫丫鬟們進來替你卸妝安寢吧。”


    “不成,”她固執地瞪圓了眼,“知濯哥哥還沒來,我怎麽能睡?他大概是喝多了,你叫丫鬟去準備醒酒湯,省得他一會兒來了要嚷頭痛的。”


    “我的小姐!”玉翡拉她緩步往床邊兒走,“我早叫人去瞧了,丫鬟回來說,小公爺早先就帶著人往這邊兒過來,誰知連院門兒都沒進,調頭就往那狐狸精那邊兒去了!你瞧瞧,我先前說什麽來著,你隻是個不聽!新婚之夜呀,人就被那小妖精勾過去了,往後這日子,還有咱們的好兒?”


    她撳著童釉瞳的肩往床沿上落座,童釉瞳卻隻覺自己是被撳了往黑暗裏頭墜、直墜到一個萬丈深淵,舉目無光。她好半晌才仰了鳳冠,春波眼眸裏淌出一汪清水,“她、她一定生得很美,比我還美……。”她嗚咽涕下,抱了雙膝,投一個更大的影在帳壁上,幾如陷落在另一個懷抱,“玉翡姐,你今兒有沒有瞧見過她?”


    ————————


    1宋 晏幾道《鷓鴣天·醉拍春衫惜舊香》


    2宋 晏幾道《清平樂·留人不住》 。原句: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


    97.  會麵   八麵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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