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敬猛地躥起,揪住他胸膛前一片暗紅的朝服,瞪圓了赤紅的眼,“你們這是欲加之罪!我是太子、是儲君,這天下遲早是我的!我何必生什麽謀逆之心?!”


    “殿下!”童立行猛嗬一聲,心有餘悸地掣下他的手,“聖命不可違抗,有什麽冤,等見了皇上再說,且先讓他們搜吧。”


    旋即由陳大人傳令,幾千兵馬如浪潮湧入,緩緩在太子府內鋪開。一番兵荒馬亂直搜查到暴雨驟急而下,複疏細而收,濃雲散開後,剩一片無星無月的夜空。


    所搜撿出的幾樣證物連夜被呈放在皇城的大殿內,四麵八方的燭火照著無所遁形的一場“謀逆”。趙穆陰鷙的眼盯著手上的“詔書”,每掃過一個字,眉心便鎖緊一分。直到將尾處的“太子皇長子趙敬,持重仁德,孝義有加,著繼朕之位,布告天下,鹹使聞之”看完,見其赫然拔座,將一卷細絹怒擲於殿堂中。


    白玉卷軸在地磚上磕出清脆的驚響,隨他的暴怒,上百隻燈燭俱顫。幾位大臣伏跪下去,踞蹐地等待著天子判決。


    “太子還說了什麽?”趙穆不疾不徐的聲音想起,餘音繞梁,蕩響大殿。


    “太子說……,”負責抄撿的陳大人直起半身,將幾個字將吐未吐地懸在嘴邊。窺見趙穆凜然的目光射來,才將嗓音放低一籌,“臣等抄撿之時,太子殿下說‘這個天下遲早是我的,我何必生什麽謀逆之心’,又一直在嚷冤枉。”


    “天下遲早是他的……,他真這麽說的?”


    “臣等不敢欺瞞陛下。”


    “好、好啊,”趙穆由一海寬的黑檀案上跺出來,冷靜的聲息漸漸點燃了燒天的怒火,“朕還活著呢,他就盼著朕死了,這就是朕的兒子!還有童立行!他就是這樣兒給朕教導兒子的?連禪位詔書都替朕擬好了,還真是為君上分憂啊。那朕這個天下,是不是也要讓給他們來替朕治理啊?!”


    “陛下息怒!”


    “傳朕的旨意,”趙穆踅回案後,將中書門下幾位大臣怒睃一眼,“叫宋相也不要想著避什麽嫌了,他避嫌去,這一堆事兒誰來替朕分憂?就讓他參與此案,擬旨廢趙敬太子之位,暫幽靜於府內。他要喊冤就讓他喊,私擬詔書、與江南富庶之地各州府衙門密信往來,還叫他們獻貢納稅,他有什麽冤?他要這些錢做什麽?去問問他,是不是等著哪天用來收買人心、招兵買馬逼朕的宮啊?!你們去查,給朕把上下一應官員都給朕查清楚,該殺的殺該罷的罷,告訴他們,我朝人才濟濟,不缺他們這些逆臣!效忠太子?朕還活著呢!……還有童立行,給朕抄他的家!”


    很快,幾位朝臣退下,皇後段氏錯身進殿。所有的侍女內官都被遣退到殿外。空而曠的金齏寶屋內,隻有趙穆冷漠的眼,用至高無上的皇權睥睨著這一個女人越來越枯燥的麵上,絕望的淚痕。


    他用翻雲覆雨的手隨意截斷了她正在施行的大禮,“你要是來替太子求情的,那便免了。你生出來的好兒子,竟然敢做出這等為臣不忠、為子不孝的事兒來!”


    那副頂著沉重鳳冠的身軀趔趄一下,搖響了滿身的珠玉,是天底下最富麗的聲響。可段氏像是再承受不住這些重重的榮耀,淚水一行行地潰出來,“陛下,敬兒就是一萬個膽子,也不敢不忠不孝啊!陛下想想,怎麽敬兒彈劾了儃王沒多久,儃王就彈劾了敬兒與童立行?這難道就不是肆意報複?”


    “這重要嗎?朝堂之爭本來就是你來我往。他彈劾儃王與宋知濯等人,朕一樣也按律查處過,可是人家幹幹淨淨沒露出一點兒尾巴。你再看看你的好兒子!”


    隨一聲震嗬,書案上堆疊著的公文一股腦摔下來,淹沒在段氏錦緞羽紗的裙邊,“你看看!這些與官員來往的書信、納貢的單子、還有其他大臣的供詞,這能是捏造的嗎?就他這樣的蠢貨、這樣兒的腦子,也能做得了一國之君?百年之後,朕若是把祖宗的江山交到他手裏,豈不就是棄天下子民於水火?”


    “陛下,即便敬兒不懂事兒,可他一直跟著童立行讀書明理,童立行是兩朝舊臣,向來對聖上忠心不二,他斷不會……。”


    “你是想說他童立行斷不會背叛我?”他倏而一笑,卻滲透出一股耐人尋味的涼意,“皇後,童立行是不會背叛我、還是不會背叛你?”


    “陛下、陛下的話兒,臣妾不明白。”


    “那就回去想,這些日子你就好好兒呆在你宮裏,別的事兒就不用你管了。你放心,敬兒是我的兒子,我不會殺他的,子縱有不孝,父也不會不慈,但他無德無賢,的確不適合做這個儲君,”


    一霎,那頂幾百顆細珍珠攢的鳳冠就將段氏壓得癱軟在地,與上麵各色的寶石一齊低垂下去,由最高的枝稍層層跌入無底的黑窟,頓失光華。


    按趙穆之旨,一場動蕩就如炙夏的暴雨,千柄萬錘地敲打著宦海中每一個人的心。直到七月尾,查處在京官員二十名、各州府衙門逆黨五十幾名,空曠已久的台獄敞開了大門,如一張掛涎的獸口悉數將所有牽連其中的人吞入腹中。


    夜,同樣也張開了它巨大的嘴,將這裏的茂林煙草,清荷銀塘吞入口中。明珠的裙掃過芳國豔海,圍在她左右的是青蓮與侍雙。三人均秉執夜燈,各挑著筒形白絹燈、嫦娥奔月四角宮燈、鯉魚戲水紗燈。三片愁心,飄零漸遠,嗅著馥鬱的花香,閑來消食。


    聞聽一縷悲愴的風卷來,襲顫燈燭,三人避走九曲橋,入了吊燈搖光的煙台亭。明珠扶檻坐下,望著夜下的蓮花,目斷天涯,沒個邊際。


    不知打哪裏傳來一陣啜泣,隱隱約約,隨風遊弋。明珠鎖眉輕詢,“怎麽最近老聽見人哭?也聽不真切,就跟個鬼似的。”


    四麵八方灌入涼爽的風,裙紗翩躚。青蓮垂首拂正裙邊兒,鼻稍哼笑,“再沒別個,八成就是千鳳居的人在哭。你又不是沒聽說,前幾日童大人被收監了,定下了三罪八條,半個月就要問斬了。唉,這當官兒啊,也是沒個準數,今兒聖上高興,你就升官加職,明兒聖上不高興了,說殺你就殺你,憑你是什麽兩朝重臣皇親國戚的。童釉瞳這幾日哭得昏天暗地的,想進宮去求求皇後娘娘,連皇後娘娘也不見她,連著跑了好幾趟,連宮門兒都沒進去。眼瞧著大廈傾頹,可不是有她哭的?”


    弦月彎著,割斷了柔紗的夜色,幾如割破了那些以為會永逸的情分。明珠歎著,“皇後娘娘也不見她?這我倒是才曉得,也怪可憐的。”


    “可憐她做什麽?”侍雙將三個燈籠吹滅,款步過來,“她前些日子那樣兒得意,如今一下從千金小姐成了罪臣之女,瞧她可還怎麽得意去?”


    明珠剔起眉梢,似有一絲極淡的不屑,“宋知濯就不管她?”


    “管她什麽啊?當初抄童府,就是爺領兵去抄的。”侍雙朝亭外的夜色謹慎環顧一圈兒,方抑下聲兒來,“我聽外頭小廝們說,這案子本來就是咱們老爺和兩位爺連同朝中幾位重臣一齊辦的,哪裏會管啊?爺同二爺已經連著半個月沒回府了,在衙門裏且忙呢,還不知會忙到什麽時候。我聽說童釉瞳遣了小廝到衙門裏找爺,爺說公務繁忙,一直沒見回來,我看呐,就是刻意避開她一些。”


    風水輪轉,變化無端,明珠懷著一絲憮然,夠長了纖細的頸,望向渺茫的黑空孤獨的月,“那真是有她夠她哭的。”


    青蓮搖扇的手停下,伸出去將她被夜風刮到腮上的一縷鬢發理到耳後,“她哭她的,跟咱們沒關係。”


    素月下滿溢著靜香十裏,明珠的悻悻然地一笑。未止,複響起侍雙有些幸災樂禍的聲音,“何止她哭啊?連那周晚棠也不知哭成什麽樣兒了呢。自打上回她害奶奶的事兒被爺曉得了,如今還被禁足在屋裏,半步出不得門兒,不過是丫鬟們與張太醫來往探望罷了。”言著,臉色一轉,頗有些惱氣,“奶奶也是,上回怎麽就說不追究了?依她的性子,如今童釉瞳坍了台麵,她不必受她的鉗製,豈不是更加肆無忌憚起來?奶奶且等著吧,她必定是不肯放過奶奶的,還不知道有什麽後招子呢。”


    一雙稍顯不滿的目固執地盯著明珠。默一晌,明珠煙鬢上碧簪斜晃,轉過一張臉帶著冷意的臉來,“我什麽時候就說真不追究了?上回那話兒,不過是想叫她暫且寬下心去,我好逮著她鬆懈的時機想個法子。縱然我一心向善,也不容她三番五次的害我,況且為了綺帳,我也不能輕易饒了她,綺帳辛苦服侍我一場,我若是真就饒了周晚棠,她在天上瞧見了豈不是寒心?”


    侍雙瞳孔擴開,閃著意外的喜悅,“這就是了,奶奶一直是菩薩心腸待她們,她們卻是惡鬼的心待奶奶,既如此,就該好好兒教訓教訓她!”


    “要教訓,也該有個萬全的法子,”青蓮打著扇,其沉著從容已勝當年,“你可有了?”


    “有是有,還不是借她周晚棠的法子。”明珠眼轉一轉,二人圍擁過去,傾耳聽,“她既以此法子對我,我也照原樣兒還之彼身。我想著,去找沁心姐姐,也叫她給我弄一點藥來,叫周晚棠吃了,回頭也是個說不清。”


    “沁心那地界兒,藥倒是好弄,可人呢?你總不能也冒出個哥哥進府來瞧你吧?”


    “我孤苦伶仃的,自然沒有哥哥了。人我卻有一個,就是那太醫張仲達。我前思後想,堵著個張仲達去給她瞧病的時機,讓她吃了藥。她的病一直是張仲達瞧的,來來回回也小半年了,二人‘暗生情愫互通款曲’也沒什麽可疑心的。我也知道,終究這張太醫無辜,可想想,即便事發,如此丟臉的事兒,宋知濯必定不肯讓人傳出去,況且張太醫又不是咱們府上的人,又是做官兒的,若他真要追究,就隻能告到衙門去讓衙門拿人,這樣兒豈不是就張揚出去了?他為了自個兒的顏麵,也不會這樣做,隻好打碎牙往肚子裏咽,如此於張太醫倒沒什麽妨礙。”


    整個計劃周詳而妥帖,堪稱萬全之策。是這些日、這些時由明珠萬念交雜的憂緒中精煉出來的。實則這個法子自她腦中迸出隻用了一刻,剩下的時間,都用來反省一個更深刻的問題——她對宋知濯,是何時開始起了算計?


    隨之她想起的是那些他們相撐相抵的日日夜夜,煙醉柳春晴,風洗月秋明1,他們並枕相偎,將彼此那些篳戶襤褸的過去、諱莫如深的傷口都掏在對方眼前,從不隱瞞,無話不言。可從什麽時候起,他們又悉數將彼此的苦楚細嚼入腹,閉口不再談起。


    明珠心內逐漸脹起一股酸楚,直湧入鼻稍,淚似乎就要暈出她慧明過人的眼。但最終,她隻是嗟出來一個笑,就有愁悶的月,更迭了日晝的陽,“隻是一點煩難,周晚棠那人也十分心細,斷然也不會輕信於我,這藥可怎麽讓她吃下去呢?”


    ————————


    1宋 周密《清平樂·橫玉亭秋倚》


    132.  枯竭   愛或恨


    煙台池的岸上輕舠伶俜, 是府內小廝們收拾浮萍、撿點殘荷所用,現被逐浪細拍,發出潺潺的水聲。


    侍雙細柔的聲線摻在其中, 像絞月弄影的清風, “奶奶, 我倒是有個主意,隻是不知行不行得通?”


    “說來聽聽?”明珠朝青蓮睇過一眼, 兩人相繼正了身聆聽。


    亭內的燈籠慢搖著,呼應著對岸一條長廊的燭火。侍雙梭巡遍,不見有人經過, 方大膽說來, “我聽說, 爺讓將周晚棠院兒裏的秋雁發賣出去,總管房裏叫來個人伢子,想著原就是要打發她,不過就賣了二十兩銀子。那秋雁有幾分姿色,後被一個做香料生意的富商瞧上, 買到府裏做了姨娘。誰知不出半月, 秋雁不知吃錯了什麽,身上起了些小紅疙瘩, 就被那家奶奶借故說她身上染了會過人的髒病, 給打死了……。”


    及此, 她歎一氣, 被風遙送四麵八方的夜中, 沒有回響,“嗨,那些商賈人家雖說有些銀錢, 卻最是魚龍混雜,秋雁也是命不好,攤上周晚棠這麽個主子,既要替她做壞事兒,還要替她背黑鍋。這事兒如今在丫鬟們口中傳得沸沸揚揚,誰人都是又歎又憐,現有這麽個‘前車之鑒’擺在那裏,再加上上回爺說了,等忙完手上的事兒再做懲處,如今周晚棠屋裏那幾個丫鬟,可不是人人自危,提心吊膽?不如趁著這個機會,收買了她手底下的人,這不就有人替咱們辦事兒了?”


    涓涓清露,一枝燈影裏,明珠啞思一瞬,正要開口,青蓮卻搶先道來,“是這個理兒,如今周晚棠被禁在屋中,聽說為著童家敗落這事兒,玉翡脾氣大得很,更是不給那幾個丫鬟好臉,可不就是咱們收買人心的好時機?要我看,那音書自幼就伺候周晚棠,一味的肝膽忠心,沒什麽可能。但那春鶯,卻是當初為了嫁妝好看,周家現湊數給添了跟來的。別瞧她嘴巴上厲害,並不見得跟周晚棠有多深的主仆情誼,許她平安、再許她些銀子,她必然肯幹的。”


    明珠將下巴緩緩點著,釵翠如銀波粼粼的湖麵閃著細碎的光,“就這麽著,姐姐,你明兒拿宋知濯的名帖去明雅坊請沁心姐姐出局,咱們就在水天樓擺席,請她給咱們弄來那藥。”


    再坐一刻,侍雙將吹滅的燈籠重又點上,三人緩步而歸。行至煙台池左岸,迎頭就見一片明晃晃的光暈蕩過來,原是孫管家領著四五小廝擁著宋追惗歸來。


    “給老爺請安,”明珠帶著二人福身,臂上兩段天水碧的紗帛似嫦娥追月,“老爺在門下忙碌,今兒可算回家了。”


    宋追惗背著一隻手,氣度翩然中透出一絲慈藹,“濯兒這些時為公務奔波,不得回家,我也是一連幾日不曾歸家,家中辛苦你了。聽孫管家說,你隔一日就到家祠裏給長輩們上香請安,可見你的孝心。”


    “家祠裏都是長輩,我這個做媳婦兒的自然要勤去請安拜祭,何況聽說近來朝中有大事兒,這些事兒媳婦也不懂,隻得去求祖宗保佑老爺與兩位少爺平安順遂。”


    幾個燈籠聚在宋追惗玄色的襴衫前,照著他蒨璨玉琳華,翱翔九真君1。他稍稍偏首,笑對孫管家,“你瞧,女兒家就是貼心一些,可惜啊,我就沒生個女兒。孫管家,你將波斯進貢的哪個金駱駝香盒、一百零八顆的琥珀念珠給了這丫頭。”


    明珠笑開了眉眼,連福了幾個身,“謝謝老爺!”


    人們擁著宋追惗相繼錯身而去,一片輝煌的燈火將三盞孤燈甩在身後。明珠目送著他青蒼的背影,驀然想起當年除夕,滿天燦爛的焰火下,他清澈如水的目光,如煙花永逝於夢幻般的那年、那夜。


    第二天一早,孫管家果然讓人送來了那兩樣東西。一尺高的金駱駝上嵌著幾顆細碎的紅珊瑚,兩個駝峰上均有小蓋兒,能分別盛裝兩種香料。明珠讓丫鬟將駱駝放於櫃中,單留下了那條晶瑩如淚的琥珀念珠。


    隻等春鶯一來,明珠拈起那串珠子在手中把玩,慈愛地笑一笑,“大毒日的叫你來,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你,你們姑娘可好?如今宋知濯已有半個月未歸家,少不得我要多過問過問你們。”


    春鶯腰臀挨的板子才好,這會子瞧見她,隻怕她又追究起那事兒來,引得宋知濯像秋雁似的也趕自己出去,那倒不好。故而不敢嗆白,隻瞥眼望著榻側柱上掛的一片綠幔,喋喋嘟噥,“姑娘日日被關在房裏,能好到哪裏去?謝姨娘掛心。”


    “你偏過臉來,好好兒說話!”侍嬋指端一指,沒多大好性兒,“哪有你這樣回話的?連人也不曉得看一下。”


    “算了,”明珠笑笑地擺手,虎口掛著的念珠被陽光照得浄泚透徹,仿佛握著整個乾坤的清明,“怎麽說話兒都是說,瞧不瞧人的有什麽打緊?春鶯,我且問你,我聽見說你們院兒裏丫鬟近日裏都過得跟打饑荒似的,可我瞧了賬,該給你們發的月錢都是照常發的,怎麽還過得這樣艱難?”


    那琥珀晃過春鶯的眼,使她生出些難掩的嫉妒與貪婪,明澄澄地掛在她一張嫩白的小臉上,“姨娘還有什麽不知道的,還來問我?大奶奶娘家出了事兒,爺又不在家,大奶奶四處打點探聽,少不得花錢如流水,連嫁妝都盡數搭進去了,玉翡姐瞧著沒錢了,就將我們的月錢都欺了去,就連我們姑娘一月二十兩的月例都叫她拿了十兩去!可不就是上下都過得緊巴巴的嘛,不像姨娘,手上握著萬貫家財,哪是我們能比的?”


    四下丫鬟聽了暗笑,卻瞧明珠端起一盞冷萃茶來,慢悠悠呷一口,手上的念珠甩到膝麵鶯色的裙上,“原來是這麽回事兒……。可玉翡是大奶奶的人,我雖管著家,卻也同你們姑娘是一樣兒的,平日裏玉翡對我也是吆五喝六的,我也不好說她,隻好委屈你們一些了。”


    言之,那侍嬋不知又從哪裏竄出來,手上托著一方髹紅檀木盤,上頭擱著四五枚戒指,分是翡翠、珊瑚、紅瑪瑙、藍寶石,一顆顆足有小指節那樣大,盡數托到明珠眼底,“奶奶戴戒指。”


    自顧自地,就笑說起來,“要說委屈,我們做丫鬟的,難保會受些委屈。跟什麽樣兒的主子,就過什麽樣兒的日子,都是這個道理。我們就萬幸,跟了奶奶,從不招打吸罵,連一句重話兒都不曾對我們說過。甭管爺到不到我們這裏,我們仍舊是紅紅火火的過日子,我說句巴高的話兒,我們這幾個雖說是丫鬟,日子過得卻比那些小門小戶家的小姐還體麵些,這都是奶奶疼我們!”


    又有那侍梅出來湊趣兒,俏生生地抬著下巴,“奶奶疼我們,還不止是在這上頭,就說平日裏那些好吃好喝的,都是分給我們吃,每月除了那些月錢,還額外賞我們許多。要說奶奶大方,還真不是奉承奶奶,月初不就才賞了我幾匹緞子做衣裳?我叫人替我送回去給我娘,我娘見了,不知歡喜成什麽樣兒!”


    一頓風言,吹起了春鶯心內的怨天尤人,直抱怨世道不公,垂下頭腹誹著周晚棠的潦倒落魄。眉眼低垂著,卻窺見明珠已經戴好一枚藍寶石的戒指,托舉著手在眼前翻一翻。


    稍時,明珠細細一笑,挽著念珠的手衝她招一招,“春鶯,站那麽遠做什麽?走進來說話兒吧,扯著嗓子說話兒怪累的。”待人行近,她的聲音亦隨之低下來,“春鶯,我有心想幫幫你們,可你們屋裏四五個丫鬟,倒叫我不知幫誰好。要不,你去替我問問她們,誰願意幫我個忙,我便將這串珠子送給她。”


    在春鶯乍驚乍喜的眼色中,她提起長長一串念珠晃一晃,“這是早上老爺才叫人送來給我的。說是波斯國的貢品,摘這麽一顆,就能在外頭當六十兩銀子,我記得,咱們府裏,大丫鬟的月錢是三兩,像你這樣兒略次一等的丫鬟月錢是二兩。我想,大家必定都是願意幫我的,還請你去問問,若問準了有人來,我賞你二兩銀子,可好啊?”


    春鶯麵上立時迸出財迷心竅的笑意,一雙眼流連忘返,緊追著那一串悠悠晃蕩的珠子,“這還有什麽可問的,我現就站在這裏,哪裏還用得著舍近求遠?什麽事兒,姨娘隻管吩咐我去,我保管給姨娘辦得妥妥帖帖的!”


    “真的?……可我這事兒有些棘手,就怕你不好辦啊。”


    “棘手不棘手的,總有個法子去辦,姨娘隻管說來,我保證不說一個‘難’字!”


    明珠斜睞一眼,就見侍嬋上前,貼在春鶯耳邊細說一陣。那春鶯笑麵上果然漸漸泛起些難色,將明珠與侍嬋複睃幾眼,一時無有應答。


    “怎麽?你不願意?”明珠挑一下眉梢,不急不躁地笑,“也是,你們主仆一場,你又是個忠心的,必定是不願意做這種事兒了。這也沒關係,我還是問問另外幾個吧,保不準兒她們願意呢?”


    侍嬋將春鶯打量一眼,慢笑著退回明珠身側,“春鶯,你可想清楚了,你們姑娘現還被關在屋裏呢,莫說等爺忙完這一陣會如何罰她,就說不罰她又比現在能好到哪裏去?你們娘家府上原就靠不住,在這府裏,也是處處受人鉗製,你這樣兒跟著周晚棠混,混好了麽也就是年紀到了將你配個人品稍好一些的小廝,一樣是貧困度日,倘若混得不好了,也就跟秋雁一樣,不知落到哪戶不好的人家,或是落到哪個窯子裏。不如自個兒有些銀錢傍身,他日沒準兒府裏頭就放你出去了,也好舒舒服服的過好日子不是?即便你一輩子是個丫鬟,有錢,也能當個體麵的丫鬟。”


    見春鶯垂首顰額,似乎拿不定主意,明珠便將那念珠刻意在手上摩挲出蠱惑人心的聲響,“春鶯,你放心,回頭要是宋知濯追責下來,我就將你要到我屋裏來伺候好了,必定不會牽連到你,你們姑娘至多也就是被退回娘家去。但你若是為難,我也不勉強,我再問別人就是了。”


    終有一霎,琥珀的碎光折入春鶯的眼,就令她咬了牙橫了心,“沒什麽為難的,我們就是丫鬟,終究是伺候主子的,總不好隻替那個主子盡忠不替這個主子操勞。姨娘隻管放心,這事兒就交給我來辦好了,再過幾天,正好兒就是張太醫來診脈的日子,我定然替姨娘辦好這件事兒。”


    太陽一點點偏落,廊廡下的光斜轉,蟬蟾之聲唱和著春鶯的心滿意足,她將那串寶珠卷提起對著日頭照一照,笑容絢爛地融進周遭一片金暖。


    眉消睡黃,玉屏水暖微香,密匝匝的花蔭落在廊下。楚含丹透過稀薄的紗窗,望向外頭幾隻翩躚的彩蝶。她的日子一直處於這樣一種枯燥的寧靜中,直到慧芳滿頭的翠珠搖碎了這一場魂斷的岑寂。


    聽見這一場波瀾壯闊的璫環碰撞,楚含丹將眼搖向門下,望見慧芳一個十二分討好的笑臉,隨之自己麵上亦調換出一個刻意的笑來,“慧芳,你可跟二爺求過情沒有?怎麽他還不說放我出去的事兒?”


    慧芳一霎尷尬,複又笑起,將一把金線繡菊的紈扇揮一揮,“奶奶別急嘛,我跟二爺說過了,偏巧趕上眼下朝中有大事兒,那邊院兒的大奶奶她爹不是給關進台獄裏去了嗎?這案子正是咱們二爺在查辦,這些時二爺都不見回來呢,估摸著就給忙忘了。”


    淺淺輕輕地一歎,楚含丹佯作了一瞬的落寞,“我也曉得急不得,可關在這裏都快將我憋瘋了。也罷,還是多謝你,請你再多費些心幫我說和說和。”


    “嗨,這有什麽?”慧芳一揮袖,就像是揮去了那些前仇,仍舊笑著,稍顯支吾,“我想問問奶奶,上回……,上回那藥還有沒有?我也不是隻想著要奶奶的好處,我記掛著今兒爺叫人傳話說是要回來,我也趁勢好為奶奶求情不是?”


    一轉背,楚含丹便由榻墊子底下掏出一個紙封遞過去,“我母親去大夫那裏求了好些來呢,你拿去吧,希望你早日懷上個男胎,隻怕少爺無有不依你的,屆時也能聽你的話兒將我放出去。”


    “奶奶放心,今兒爺回來我就再說這事兒。那我就先去了啊,聽小廝傳話回來說咱們爺又升了官兒,我好下去叫廚房裏預備著好酒好菜,好替咱們爺慶賀慶賀,他高興了,我再將奶奶的事兒一說,不定就成了!”


    “噯,你去吧,勞你費心了。”


    直到那花紅柳綠的倩影消失在門邊兒,楚含丹麵上賣力的笑意逐漸凝成了冰寒。肉桂色的衣袖垂下去,就又自墊子下頭又掏出了一個紙封,打開來,一粒粒的“霜果”擠在裏頭,一顆滾墜下去,就像滾離了這風情孽債的紅塵。


    隨後夜合進來,闔上門,眼挑著紗窗外婉轉上遊的影廓,攢緊了眉心,“小姐,我瞧著慧芳分明就是哄咱們的,她壓根兒就沒跟爺提您的事兒,我看咱們還是另想法子請爺到屋裏來吧。小姐、小姐!你說句話兒,難道你還真把寶壓在她身上不成了?”


    楚含丹的指端撥弄著一顆殷紅的藥丸,眼珠隨之麻木地滾動,很久以後倏而輕笑,“這寶沒壓錯,她會幫到咱們的。”


    “我看小姐是犯起傻來,她巴不得一個人把爺獨占了去呢,怎麽會幫咱們呢?你瞧這些日子,連個動靜兒也沒有!”


    案上仍舊發出咕咕咭咭的微響,那顆藥丸在她的指腹下,來回滾動,倏頓,又被按擠成了一片殘紅香粉。


    冷月一起良人歸,宋知書一入府門,路遇一應仆從管家語笑唱祝,紛雜的無非是“恭喜二爺高升”“爺還沒回來呢消息先傳到家裏來了”“如今咱們家裏可真是風光了”這類奉承之言。他或笑或賞,滿麵春風,心內卻死水一潭,無浪無波。


    他覺得自己的神魂不知何時已被劈做兩半,一半應對著公務繁忙,陰謀算計,且運籌帷幄地使自己步步高升。而另一半,則是在朝一個深暗的洞穴跌落,前疑無門,後似無路,裹著他的是力不從心精疲力竭的麻木。


    故而當慧芳將摻了髒藥的茶端到他眼皮底下時,他一如既往地仰頭飲盡,靠這一場場情/欲上的狂歡來刺激他已經近乎枯竭的心髒。而過後,他的心會在他身體的餘歡裏,陷入更渺茫無邊的空虛。好在,這一霎的救贖也比長久的麻木要強,哪怕將以他生命日複一日的衰竭為代價。


    “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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