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沉沉的天色中,宋知濯撐著槍杆抬起腳,伴著簌簌擦甲之聲,整個身子如天塌地陷,猝不及防地倒向黃沙。黃明苑唬得一跳,忙回首大喊,“軍醫!軍醫!……”


    這是煙雨蒙蒙的江南,綠楊芳草,長亭迷離,三月微雨罩著清溪池水,涓涓細細地流向遠方。宋知濯的玄靴踩在軟軟的蒼苔上,整個半身忽左忽右地旋轉,似乎在尋找著什麽?大約是在找尋他的故鄉。而茂林蕙草深,煙雨無人,杳杳茫茫的天色內,他逐漸加快了腳步,倏而旋身,倏而側目,焦躁寸寸燃向他的眉心,直到在溪流的對岸,他望見了明珠。


    她穿著粉緞的掩襟褂,紮進草色的百迭紗裙內,梳著半髻,藍緞帶裹纏著長長的一束發,墜到腰間。她在履舄從容地向前走著,任憑他的呼喊,從未回頭。宋知濯急起來,撩起衣擺就在這岸緊追,可不知怎的,憑他如何矯健地跑,仍舊追不上她悠悠的步伐。他急得似要哭,衝她背影招手、狂呼,依然叫不應她,那抹倩影隻是執著地往前、再往前,風擦著她的裙擺,是宋知濯抓不住夠不上的一抹色彩。


    最終,他一顆心似慌得要跳出來,將腳一邁,踩進了隔著他們的那條河流,卻不想一個大浪打過來,將他吞沒,他掙紮著,剛冒出頭,後又跟來一個巨浪將他拍入水中。直到他精疲力竭,整個身子逐尺逐寸地沉入冰冷的深海……


    “明珠!”


    隨這一聲驚呼,十幾位帶傷的將軍圍過來,付勻吊著條胳膊,另一手按住了宋知濯的胸膛,“將軍先躺著別動,您的腿受傷了,大夫剛上好的藥。”


    帳外已是月光傾撒風嗈嗈,宋知濯將顧盼的眼收回來,方覺得才剛夢裏的一顆心落了地,緩緩撐身而起,“我躺了多久?”


    “四天了,”黃明苑端來一碗水遞上,立在榻側,將另幾位將軍望一望,“將士們都整頓好了,但因將軍昏迷未醒,末將等還未敢啟程。”


    宋知濯將水傾盡,淩厲的眼將這些人睃過,“明天就啟程,耶律達等人在我們手上,未免夜長夢多,盡快回京。”


    “可您的腿……大夫說您的腿還不能走這麽遠的路。不如再等幾日,等您好些了,咱們再走。”


    夜空濃似墨,閃爍著星河,每一顆都像明珠的眼。宋知濯深吸一口氣,試著將腿挪一下,竟有錐心刺骨的痛,實難動彈,便將眾人複睃一眼,“你們領大軍先走,我過兩日能下地再追上你們。”


    “這怎麽能行?”黃明苑亦是瘸著腿,一顛一波地挨近,“這裏是邊境,少不得遼軍會派刺客來營救他們的王爺,大軍走了,將軍您豈不是危險?”


    “不妨事兒,”宋知濯將手無力地擺一擺,“我帶兩個士兵到定州衙門內去養傷,你們先走,萬不可誤了回朝。……明苑兄,到京後,見到我父親,請告訴他,兒子未負父恩,贏了這場仗。再煩請往清苑裏帶個口信兒,就說……”他頓住,最終將牙白的中衣袖揮一揮,“算了,多謝你。”


    月光成緞,霜雪風嗥,戰事得勝的喜悅綻在每位將士被黃沙浸染的麵龐。第二天,果然由幾名士兵將宋知濯送往知州衙門,其餘大軍則稍作整頓,迎著烈烈陽奔赴回京。


    山川河途,浩蕩蕩的隊伍,就此錯開了由京城奔赴而來的殺機。


    柳色淡如秋,鶯笑蝶羞,京城辭去了一個長冬,陷入暖暖的春意。桃色夭夭,蕙草初長,梨花恬淡幽靜。整個清苑是爭春豔色,和煦的風撩撥著姑娘們的額發與新裙,碰撞出一場韶華錦光。


    將近三個月的等待中,明珠仍是妝清淡、鬢花黃,少女璀璨的笑,情態平常。上月,送了侍嬋出嫁後,園內人煙漸稀,卻花蔭成密,碎金齏粉撒在門窗,晃著她動人的笑靨。


    “哎呀,奶奶,您是不是做媒做上癮了?我還小嘛,做什麽就要我嫁人?”


    窗下是侍鵑人比花嬌的羞澀,春閨夢裏,少女成歌。她撅著櫻桃唇,將一朵玉蘭花簪在明珠乳雲惺忪的髻上,好似不大高興。


    明珠在鏡中瞥見這副情態,方斜挑起眼取笑,“你還小啊?過了夏就是十七了,又不是要你立刻就成親,就是先定下了,明年再完婚也成。唉,我也不大想操這個閑心,可昨兒你娘由府裏頭給我送東西來時,專門還同我說‘奶奶心慈,將侍雙侍嬋那兩個都尋了門好親事,求奶奶也替我女兒想著些,我們眼皮子淺,終究尋不著什麽好人家,就全靠奶奶了’,你娘年紀大了,攏共就你這麽個女兒,既求到我這裏來,我怎麽好拂她的意?”


    疏雲過窗,窗下的侍鵑還是癟著嘴,一片腮紅如朝霞。明珠瞧了直笑,扶鬢起身,蕩開蔥白的裙,“我也不曉得你是真不喜歡還是假不喜歡,要是真不喜歡便罷了,我不管了,叫你娘管去,若是假不喜歡,你別應聲兒,我還托沁心給你尋摸著,可好?”


    兩個眼滴溜溜地將這麽個小人兒打量著,瞧她既不說話兒,也不挪動,明珠心裏便有了數,麵上笑起來,捧起一盞新茶呷一口。恰時侍雙撥簾而入,微蹙著眉,“奶奶,那邊兒府裏的童奶奶來了,在大門上候著呢。”


    明珠暗忖著將盞擱下,顰額輕問:“她可有說來做什麽嗎?”


    “好像同白管家說是來尋奶奶玩兒的,到底是不是也不曉得。”


    “讓她進來吧,領去‘畫堂春’等著。”


    這廂明珠披著一條翠綠的披帛,罩著鬆綠的掩襟褂與薑黃的百迭裙,款款就往那畫堂春去。畫堂春便是她平日見客的花廳,獨獨一間屋子在百花叢中,這時節,正是杜鵑吐豔之時,才到那邊兒,就是馥鬱的紅,半掩著廳外童釉瞳粉嫩的身影。


    陽光罩著明珠快步而行,忙跨階而上招呼她進廳內,“怎麽在外邊兒等著?外頭還是有些涼,風吹吹,你這千金小姐的身子還不得吹出風寒來?”


    睃巡一眼,未見玉翡跟著,隻是兩個不大相熟的小丫鬟,明珠適才將心放下來。同樣兒的,童釉瞳見她態度如此親昵,亦將鶻突的心放了大半個到肚子裏,眉畔生輝地笑起來,“不妨事兒,想著曬曬太陽呢。明珠姐姐,老爺今兒說邊關來信了,前幾日大軍就啟程回京了,大約一個月就能到,老爺正要讓人來報你呢,橫豎我閑著也是閑著,日日悶在府裏,就想著不如我來告訴你,便請命過來,趁機也逛逛。”


    那雙綠瞳又似春波還起,蕩漾著濃濃春意。明珠瞧見不禁發笑,恰逢丫鬟們奉茶上來,她抬袖指一指,“多謝你,不知你吃過早飯沒有?”


    “吃過了才出來的。”她吐一吐舌,花鬘間油光水滑地明亮,“就是到你這裏走了兩個時辰,怪遠的。”後又笑起來,芳菲遠天涯,“不過正好就瞧瞧路上的春色,真是熱鬧呀,好多人,天兒也好,我還瞧見你常去的那個頭麵鋪子,下去買了一對玉搔頭,正要給姐姐一支!”


    言著,便轉首由丫鬟手裏接過一個匣子奉上,情態可愛動人。明珠到底未知她途徑了何種變故,卻瞧她又似當年初見那般,隻是一個沒有心事的豆蔻少女。她心中頗感安慰,笑著接過匣子,“多謝你惦記我,既然來了,就在我這裏好好兒樂一天,我領著你將園子逛逛。你不是想聽戲?我叫人傳了來,你在我這裏聽過,吃了晚飯,再回去也不遲,隻是不知是誰套車跟來的?”


    “是長瑞跟來的。”


    “那麽倒好,”明珠將頭慢點點,“長瑞穩穩重重的一個人。卻怎麽不帶著玉翡出來?”


    聞聽此節,童釉瞳羞愧地紅了臉,垂下一雙湖光山色的眸,“我知道玉翡姐她嘴巴刻薄些,常常倚貴欺人,往常沒少得罪姐姐。我已經訓誡過她了,請明珠姐姐不要同她計較,她對我,偶時比父母還親,我也不大好太責罰她。”


    一股清淡的花香被風卷入堂,她們都嗅見了,杜鵑甜絲絲的香味兒掠過了“從前”腐爛的屍骨,掩蓋了那些惡臭。


    明珠最終隻是笑一笑,下榻去牽起她的手,朝百麗春色走去,迎著綺麗的光,“你是個好姑娘,我是沒覺得有什麽,隻是你心頭過去了就好。走,我帶你逛逛去,你是在江南長大,我也是江南人,如今你來瞧瞧我這園子,是不是也有些江南風光。”


    ————————


    1宋 晏殊《喜遷鶯·曙河低》


    2先秦 屈原《九歌·戰殤》


    147.  日落   血色黃昏


    日子不緊不慢, 似一場春雨,一落,止在了半月後。定州的春風雪依舊, 這裏似乎隻有兩季, 冬與夏, 或可說,一日便如梭四季。


    對於這殘酷的天氣, 宋知濯始終不能適應,他一直想念京城的春天,想念明珠扇麵上的煙雨江南。於是一等能下地, 他便拖著傷腿, 用起起伏伏的步伐去與知州辭行, “薛大人,叨擾多日,實在多謝大人,還請大人備幾匹快馬,我好趕回京去。”


    那薛大人同樣是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 聞言忙由案後踅到廳中, “卑職哪裏敢討將軍的謝?是將軍折煞卑職了。”他將他月白衣擺下那條右腿細窺一番,滿麵愁色, “依卑職之見, 將軍還是多休養些時日才好, 不必急著回京, 以免留下什麽頑疾。”


    宋知濯一闕月白華袍上爬著銀線所繡的暗雲紋, 他的麵龐已剔盡長須,露出了急於歸鄉的期盼,“不妨事, 我們做武將的難免受傷。請大人替我備好馬吧,我要趕在中午走。”


    拗不過他,那薛大人隻好從命,趕在正午前備好馬匹,又備下一些幹糧,將宋知濯連同另三名士兵送至官道,雙方辭過,各自回首。


    馬蹄飛馳,身側的黃沙被幾人甩至身後。一路盡是荒漠與孤日的虛影,風沙迷眼,月光灑淚,都不要緊,宋知濯隻有歸心似箭,他已將前事了盡,急著奔向他的未來。不論明珠是否原諒他、不論她會不會拋下他,亦不要緊,他還有漫長的餘生去聆聽她的答案。


    他是抱著這樣的堅定跨過了幾個日月的,直至身側飛逝的荒漠逐漸成了綠洲,他便又靠近了京城、又靠近了明珠。


    伴著馬蹄的慌亂與幾聲長長的嘶鳴,一名小將翻身下馬,扶穩了宋知濯,“將軍,咱們就在這個驛館歇息一夜,往前得有六百裏才有驛館呢,您的腿傷也該換藥了,所帶的幹糧也吃完了,連咱們的馬也快跑不動了,就在此驛館換幾匹馬吧。”


    宋知濯搡開他,甩開韁繩,幹淨利落地翻身,隻用了一條腿穩若泰山地落了地,棗紅的圓領袍為一條黃土馳道添上一抹春意。未幾便有人殷勤迎出,拉過他們的馬匹,“大人快裏頭請,稍後片刻就上茶水!”


    此人口中所帶的京城口音引起宋知濯注意,他將那相幫的背影打量一瞬,仍繞過茶棚進得屋內。隻見空堂過風,隻有另一三十出頭的男子在櫃台後頭打著算盤,抬眼一瞧幾人,含笑迎出,“想必是宋將軍?這是要回京了?”


    “你是?”宋知濯蹙額將他打量。這人高有七尺,一身灰布襴衫罩著緊實的軀體,眼似禿鷲,渾身隱隱有些蓋不住的血腥。此人絕非常人,這是曾在戰場殺人如麻的宋知濯本能的直覺。他心生警惕,麵上卻和善地笑著,“聽驛官有些京城口音,未必也是京城人氏?難不成咱們在京城見過?”


    那人迎著他幾人到一張案子坐下,客氣笑著,“我等芝麻小吏,哪裏算得上個官兒?是將軍客氣了。將軍倒是猜得不錯,我是京城人氏,不過得罪了上司,叫發配到這苦寒之地看守驛館。前幾年在京,將軍大婚,坐在馬上去迎新娘子,我有幸見過將軍英姿。”


    宋知濯含笑點首,一把銀刀擱在案上,眼睛不動聲色地將整個陋堂打量一番。又見那驛官奉上茶來,由幾隻土陶碗盛得滿滿當當,“將軍請將就些,這等著苦寒地,驛館也沒好的,朝廷的銀錢都是使在刀刃兒上,我們可算不得刀刃兒,因此難免苦一些。有幾間破屋子,將軍湊合著住一夜,等回了京,就什麽都好了。”


    “驛官說笑了,難得在這裏他鄉遇故知,聽著你的口音,隻覺親切,未知是京城哪裏人?原在京中哪裏當差?你告訴我,回頭我去找你們上司說和說和,還將你調回京去。”


    “喲喲喲,那就多謝將軍了,有將軍這一言,小人的好日子就來了!我是原安人,原就在原安縣衙內當差,嗨,不過是個小地方,大人必定沒有聽說過。”


    荒野的雀鳥漸染春,唧唧複鳴,宋知濯傾耳仔細分辨,含笑飲茶,“原安衙門我倒熟,那年你們遭了雪災,你們那位溫大人還曾到殿前司衙門裏向我借過兵,我後來也沒來得及問,聽說那回雪崩,塌了幾個村落,未知傷亡如何?”


    “傷亡自然是有些傷亡的,也不過寥寥之數,不過溫大人愛民如子,災後撫恤十分得力,使得百姓倒沒有多大損失。”


    風塵卷來了飯菜香,宋知濯打眼一望,頭先牽馬那位正端著大大的一個木盤過來,裏頭三四碟小菜,無非是一些山根野菜。宋知濯瞧一眼,架眉一笑,執起刀柄,“不必了,這樣兒的飯食我可吃不下,我還是捱到回京再吃吧,咱們走,趕路去。”


    另三名小將心內生疑,卻不多言,領命握刀起身,眼見就要踅出門去,身後已是另一番冷蜇蜇的嘶啞嗓音,“宋知濯!你走不出這裏。”


    陽光傾落在宋知濯挺拔的身影,他轉過身,唇鋒彎著笑,將那原樣原貌卻神色不一的驛官打量片刻,“你到底是誰?”


    那人將頭上靑布的襆頭掣下,露出梳得利落的發髻,“宋將軍是如何察覺的?”


    “嗬……,這荒山野嶺的,冒出兩個京中人氏,未免太巧了些。況且,原安衙門裏並沒有一個‘溫大人’,還請壯士報上姓名。”


    那人兩指插/進雙唇,吹一個嘹亮的口哨,不時便聽見周遭茂林婆娑,湧出來二十來名或提刀、或執劍的淄衣男子,將小小驛館團團圍住。


    在宋知濯警惕起來的眼神中,他勾著唇角笑,“我是吳堅,未知將軍可否聽過我?”


    “吳堅?”宋知濯疑上心間,兩道濃眉緊蹙,幾個指端握緊了刀柄,“你是聖上養的暗衛?”


    “難得,將軍竟然聽說過我。”


    “曾聽儃王說起過,”宋知濯半踅過眼,有著凜然巍峨的氣勢,“想必,是聖上要你來取我首級了?”


    吳堅抱臂一笑,倨傲得不可一世,“將軍果然聰明過人,聖上要將軍以身殉國,誰知將軍竟然大勝遼兵,實乃猛將。隻可惜聖上有命,將軍若不能戰死定州,亦要死在我等‘遼軍刺客’的劍下。”


    “你就這麽有信心,一定可以殺得了我?”


    “將軍雖擅長沙場征戰,我等卻是刺客,恐怕宋將軍再有滔天的雄才,也難以在我等刀下逃出生天,更何況……宋將軍傷了腿腳,縱有一身武藝,隻怕也難施展啊。”


    篳戶襤門處,三位小將已拔刀相向,將宋知濯緊護其中。可回首屋內屋外二十多人,實在寡不敵眾,其中一將士橫立刀鋒,步子警惕微挪,一雙眼淩厲地複掃著眾人,“護將軍上馬!”


    令下,交戰一觸即發,三人護著宋知濯,揚著刀與攻上來的幾人交鋒。院外銀晃晃的光一閃,即是幾把刺來的劍,宋知濯跛著腿,揮擋住攻勢,但擋住這一劍,又砍來那一刀,未幾,腿上的傷滲出血來,溫熱地浸染了他的衣褲。


    很快有一名小將倒下,幸而幾人已殺奔出來,一個猛子便翻身上馬,隨之馬蹄衝出圍困,朝長路奔去。後方則是吳堅刀鋒一樣的目光,將手一揚,“追!”


    一條蜿蜒馳道,被狂奔而來的馬蹄揚起飛塵,宋知濯適才覺得小臂嘶啦啦的疼,拐肘一望,是一條半尺長的傷口,破開的錦衣內,翻出紅豔豔的皮肉,腹部亦是這樣駭人的一條刀口。另二人同樣是血糊糊的一身,遙想後有追兵,宋知濯於心不忍,拉緊韁繩回首,對二人嗬斥,“分開走!你們由左邊林子裏過去,我走右邊!”


    “將軍不可!”一人轉身望向遠方的飛塵,焦急難捺,“將軍有腿傷,我二人應誓死保護!”


    宋知濯拽著韁繩,耳畔回旋著宋追惗的話,一雙眼莊嚴地望著二人,“士兵應該死在戰場,而不是死在朝堂的爾虞我詐裏,這是軍令!”


    軍令如山,二人到底咬牙,踢了馬腹鑽入左首茂林內。宋知濯則揚鞭一嗬,奔向右首的枯林。


    林裏疏樹成蔭,日落的殘照穿過罅葉,精準如箭,刺穿了大地。馬背駸駸顛簸,漸漸地,他一個身子開始偏晃,滾燙的汗珠由他的額角灑落,合著風與血。一隻手攥緊了韁繩,而另一隻手則捂住腹部,那裏汩汩湧出的血,染紅了整片銀灰的馬背,樹漸為虛影,如夢幻泡影閃過了他含混的眼。他看見了漫天的紅光,血的紅,而前方會是何地,他無從得知,他在死亡前唯一的想象隻是活著,活著,見到明珠,不再讓她哭。


    可“道盡途窮”絕非是單純的辭藻,此刻,宋知濯正麵臨著深不見底的懸崖,他隻得勒了韁繩,踉蹌下馬,麵對追來的眾人。他的手仍舊捂緊了腹部橫向的刀口,捂住那些溫熱的、將帶走他生命的血液。另一隻手則撐著佇立的刀柄,眼角眉峰盡是斑駁血漬,髻上一雙錦帶亦粘在他的麵龐,但他的眼,猩紅而狠厲,露出背水一戰的堅毅。


    烏壓壓的林與人中,為首便是吳堅,他提著帶血的劍,一步一探地向宋知濯邁進,“宋將軍,我吳某最佩服你這樣兒英勇之人,說實話兒,若不是因你有傷在身,我們二十幾個兄弟未必打得過你。可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今日你能從我們兄弟手上活下來,明日照樣兒有刺客追殺你,往後、你同你的妻兒會一日不得安生,誰讓你是聖上的心頭大患呢?你一日不死,他老人家一日不會放過你,不如就在此了結了,省得連累家人。宋將軍,想想你的妻子,好好兒想想,你要她一輩子同你亡命天涯嗎?”


    他的聲音有著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宋知濯模糊的眼前就閃過了所謂的“家”——是明珠丹霞一樣的腮、黑珍珠的眼、撥弄心弦的揚州小調。他用盡一生的情愛尋找的一個家,就浮蕩在她輕盈起伏的音調裏,在她眉目如畫的笑容中,他曾得到過,得到過那些他總是奢望的、毫無保留毫無條件的愛,因此,他曾活過,未枉此生。


    日落寸寸在這片山林的樹梢上傾落,終於不再照耀它的子民。宋知濯血汙的臉緩緩下沉,眼內的堅毅亦緩緩跌落,連同整個人間的星輝,直到吳堅靠近,他扔下了手中的刀,閉上了眼。


    黑漆漆的眼前,有流螢閃過,他知道,是那些霜刀寒光。卻在裏頭藏著明珠的笑眼,如同他們第一次相遇。他仍舊清晰地記得,他在涼如地獄的帳中,第一次,瞧了一隻鮮活的蝴蝶。他曾見過那麽多的美人兒,從未像看見她那樣,是命運的跌宕,打開了他一生的顛簸起伏……


    在他無淚無悲的臉龐前,吳堅最終將劍尖對準了他的胸膛,就此刺碎一場繁華錦繡之夢。


    春夢乍醒,香露正深,漾殘煙,轉翠簾。風悠悠鼓動著兩片帳,倏露倏掩著明珠一張浮汗霪霪的鵝蛋臉,她的雙瞳睜大,驚恐地撩開帳奔向外間。


    外間正有侍鵑與侍梅在做針線,聽見響動便抬了下巴,甜甜地笑著,“奶奶醒了?今兒這午覺怎麽睡這樣久,天都快黑了,連晚飯還沒吃呢。”


    明珠隻覺胸口發悶,連氣兒也喘得不順暢,未及細想,一個單薄的身子趔趄一歪,靠住了一根圓柱。這情狀將侍鵑二人嚇得不輕,拋線撒針地飛奔而來將她扶住,“奶奶怎麽了?奶奶可是哪裏不舒服?侍梅,你快去叫白管家請太醫來!”


    她一個身子跌到地上,抓緊了侍梅的素腕,笑著搖搖頭,“沒什麽事兒,就是胸口有點疼,你去倒盞水來我喝就能好了,不要吵得人仰馬翻的。”


    門外是千古一衰的日落,似乎連同整個人間亦隨之沉默。明珠額上粉汗不止,在她麵上結成了一片冰霜。侍鵑二人將她扶到榻上,眼瞧著她喝下一盞溫熱的水卻不見好轉,一張臉煞白得沒有血色。侍鵑慌了,忙朝侍梅望去,“你在這裏守著奶奶,我還是得去請個太醫!”


    她自飛裙而去,留下侍梅焚心似火,蹙額細窺著明珠的變化。瞧她垂著首,仿佛沒有力氣抬起來似的,汗珠一顆一顆墜下,接著侍梅的眼淚亦一顆顆墜下,“奶奶,我還是先扶您回床上躺著吧!”


    半明半暗的天色裏,明珠抬起臉,春雨秋霜的一張臉,卻盡力笑得輕鬆,“你瞧你哭什麽呢?我又不是要死了,大約是今兒睡得有些久了胸口悶,你還要叫我去躺著?”


    她已不記得一個完整的夢,隻記得夢中紅彤彤的落日與宋知濯血淋淋的身軀。他站在枯木成林的斷崖,帶著死亡的腥味兒,模糊的唇扉似張未張,仿佛在說什麽,或又隻是一個殘破的笑。


    廊外一陣雲履漸近,紛雜而錯亂地由門外湧入一堆穿紅配綠的小姑娘,個個兒梨花帶雨,麵若驚雀。青蓮行在最首,遠遠瞧一眼明珠,回首嗬斥一句,“哭什麽?!又不是要死人了!都在廊外頭守著,一窩蜂地鑽進來,連空氣也沒口新鮮的!”


    由她持重的態度裏,明珠頓覺有些安心了,虛弱地將一截薄綃綠紗袖擺一擺,氣喘籲籲,“沒什麽事兒,就是胸口有點悶。”


    “好好兒的怎麽會胸口悶?”青蓮柔軟的聲息裏帶著些憂心,疾步靠近,將她麵色細窺一番,由袖內牽出一條帕子蘸一蘸她的額角,“我看,大約是中午在園子裏消食兒被太陽給曬的,可別瞧著是春日裏,就這麽直直曬著,也是經不住的。你再略忍忍,想必一會兒太醫就能到的。”


    結燈三千盞的夜,太醫到來,診過脈後朝白管家及眾丫鬟望一望,“沒什麽大礙,不過是偶然心悸,我這裏開幾味藥吃過就好了。”


    眾人大鬆一氣,隻等太醫一走,青蓮掛起帳子將明珠攙起靠在壘好的枕頭上,撥開她額前被浮汗粘著的幾絲碎發,“你瞧我說什麽來著?八成就是叫日頭給曬的。”


    盡管眾人輕鬆,明珠心內卻有著不上不下的鶻突,眼睛遠投到白管家身上,“白管家,府裏頭可有什麽信兒沒有?有關宋知濯的?”


    白管家顰額思忖一晌,施禮道:“沒什麽信兒,還是上回童家小姐來時捎的那信兒,大軍啟程,估摸著還有半個來月就能到京了。奶奶甭擔心,一路幾十萬大軍呢,出不了什麽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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