駒子去年住過的那間蠶房的窗扉也被遮住了。


    葉子有點生氣似地低下頭,從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隻她一個人住在這家嗎?”島村目送著葉子稍向前弓的背影問道。


    “不見得吧。”駒子莽撞地說,“啊,討厭!我不去梳頭了。就是你多嘴多舌,打擾了人家上墳。”


    “是你固執己見,不願在墳頭見人家吧。”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過一會兒有空,我再去洗頭。也許會晚些,還是一定要去的。”


    已是夜半三點鍾了。


    響起了一陣猛地推開拉門的聲音,把島村驚醒,駒子突然橫倒在他的身上,胸脯劇烈地起伏,急喘著氣說:


    “我說過要來,不就來了嗎。說過要來就來了嘛。”


    “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嗯,我說過要來就來了嘛。”


    “哦,是來啦。”


    “來這裏的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不見五指啊。唔,好難過啊!”


    “虧你能爬上那段坡路。”


    “管它呢,哪管得了這許多!”駒子“嗯”地一聲,猛然把身子仰了過來滾動著,島村被壓得難受,想爬起來,可因為是突然被驚醒的,搖晃兩下,又倒了下去,頭枕在熱乎乎的東西上,他不禁吃了一驚。


    “簡直像一團火,傻瓜!”


    “是嗎,是火枕嘛,會把你燒傷的啊!”


    “真的。”島村閉著眼睛,一陣熱氣沁進腦門,他這才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隨著駒子的激烈呼吸,所謂現實的東西傳了過來。那似乎是一種令人依戀的悔恨,也像是一顆隻顧安然等待著複仇的心。


    “我說過要來就來了嘛。”駒子一個勁地重複著這句話。


    “既然來過了,這就回去。我洗頭去啦。”


    不一會兒,她爬了起來,咕嘟咕嘟喝起水來。


    “這副樣子,怎能回去呢。”


    “我要回去。我有伴嘛。洗澡用具哪兒去啦?”


    島村站起來開亮了電燈。駒子用雙手捂住臉,伏在鋪席上。


    “討厭!”她身穿元祿袖[元祿袖,一種仿元祿年間(1688-1703)流行的窄袖綴金銀細絲花紋的和服。]的華麗夾衣,披著一件黑領睡衣,係上了窄腰帶。因此看不見襯衫的領子,醉得連赤腳的腳板都泛紅了,好像要躲藏起來似地縮著身子。這副模樣顯得特別可愛。


    她好像把洗澡用具都扔了,香皂、梳子散落一地。


    “給我剪吧,我把剪刀也帶來了。”


    “剪什麽?”


    “這個呀!”駒子把手伸到發髻後麵,“在家就想把頭繩剪掉,可手不聽話,就順道繞到這裏請你給剪剪。”


    島村把她的頭發分開,把頭繩剪斷。每剪一處,駒子就把假發拂落,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現在幾點了?”


    “已經三點了。”


    “哎喲,這麽晚了?別連真發都剪掉喲!”


    “紮得那麽多呀。”


    他抓起一大把頭發,頭發散出一股熱氣。


    “已經三點了嗎?大概從宴會回來,一躺倒就那麽睡著了。我同朋友約好了,所以她們才來邀我的。她們準以為我上哪兒去了。”


    “她們等著你嗎?”


    “我們三人進公共浴池啦。本來有六場宴會,隻轉了四場。下禮拜是紅葉季節,又夠忙的了。謝謝你。”駒子一邊梳理散開了的頭發,一邊仰起臉來,甜滋滋地抿嘴笑了起來,“管它呢。嘻嘻嘻,多可笑啊。”


    說罷,她無可奈何地撿起一束假發。


    “讓朋友久等了,我該走啦。回來就不再到你這裏了。”


    “看得見路嗎?”


    “看得見。”


    但是,她踩住了衣服的下擺,搖晃了幾下。


    島村想起她每天抽空來兩次,都是在早上七點和半夜三點這樣不尋常的時間,也就感到非同一般了。


    夥計們跟新年裝飾鬆枝一樣,正在客棧門口裝飾著楓枝。


    這是一種歡迎賞楓遊客的表示。


    臨時雇傭的夥計用傲慢的口氣指點著,並自嘲似地說:自己是到處奔波謀生計的。有一種人從楓葉嫩綠時分到楓紅季節這段時間來這裏附近的山上溫泉幹活,冬天則去熱海、長岡等伊豆溫泉浴場謀生。他就是這種人當中的一個。每年不一定在同一客棧幹活。他好賣弄在伊豆繁華溫泉浴場的經驗,背地裏盡嘮叨這一帶接待客人工作的短處。他那副搓著手死乞百賴拉客的樣子,表露了毫無誠意的態度。“先生,您見過通草果吧,想吃的話,我給您拿去。”他對散步回來的島村說了這麽一句,然後把通草果連同蔓藤係在掛滿紅葉的楓枝上。楓枝大概是從山上采來的,足有屋簷高,那鮮豔的顏色,頓時把大門口裝飾得明亮起來,片片紅葉也大得驚人。


    島村拿著冰涼的通草果看了看,無意中朝帳房那邊望去,隻見葉子正坐在爐旁。


    內掌櫃正守著銅壺溫酒。葉子同她相對而坐,每次被問到什麽,她都痛痛快快地點頭。她既沒有穿雪褲,也沒有穿短和服,穿的是一身像剛剛漿洗過的綢子和服。


    “是來幫忙的?”


    島村若無其事地問了問夥計。


    “是啊,人手不夠,多虧她來幫忙。”


    “同你一樣嗎?”


    “嗯。她是個鄉村姑娘,與眾不同啊。”


    葉子總是在廚房裏幫忙,從沒赴宴陪過客。客人多了,廚房裏女傭的聲音也大起來,可卻沒有聽到葉子那優美的聲音。負責島村房間的那個女傭說,葉子有睡前入浴,在浴池裏唱歌的怪癖,但他從沒有聽見過。


    然而,一想起葉子在這家客棧裏,不知為什麽,島村對找駒子也就有點拘束了。盡管駒子是愛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種空虛感,總把她的愛情看作是一種美的徒勞。即使那樣,駒子對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膚一樣,觸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憐駒子,也可憐自己。他似乎覺得葉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種像是看透這種情況的光芒。他也被這個女子所吸引了。


    島村即使沒有喚駒子,駒子不用說也是常常來找他的。他去溪流盡頭觀賞紅葉,曾打駒子家門前走過,那時候,她聽見車聲,斷定又是島村,便跑到外麵來看。島村卻連頭也不回。她就說他是個薄情郎。她隻要被喚到客棧,沒有不去島村的房間的。去浴室的時候,也順便走來了。若有宴會,就提前一個鍾頭來,一直在他那裏玩到女傭來叫她。她還常常從宴會上偷偷溜出來,對著梳妝鏡修整麵容。


    “我這就去做工,打算賺點錢。噢,賺錢,賺錢啊!”說罷,她站起來就走了。


    不知為什麽,她回去的時候,總愛把帶來的撥子、短和服這類東西撂在他的房間裏。


    “昨晚回來,沒燒熱水。在廚房嘰哩哐當地摸了半天,用早餐剩下的黃醬湯泡了一碗飯,就著鹹梅吃。涼颼颼的。今早沒人來叫我,醒來一看,已是十點半。本來是想七點起來的,卻起不來了。”


    她把這樣一些瑣事,以及轉了哪幾家客棧,宴席上的情形等都一五一十地向他說了一遍。


    “我還會來的。”她一邊喝水,一邊站起來說,“或許不來了。三個人要陪三十人,忙得不可開交,溜不出來哩。”然而,過了不多久,她又來了。


    “真夠嗆啊!三十個客人,隻有三個人陪。她們又是一老一少,我可夠嗆哩。那些客人太小氣了,一定是什麽旅行團體。三十人嘛,至少要有六個人陪才是。我現在去,喝幾杯嚇唬嚇唬他們。”


    每天都這樣,會變成什麽樣子呢?就連駒子自己也不免感到恨不能把自己藏起來。但她那副近似孤獨的樣子,反而顯得她越發嬌媚了。


    “走廊響起聲音,多難為情啊!就是悄悄走,人家也會曉得的呀。我打廚房經過,人家就取笑我說:‘阿駒,又到山茶廳去啦?’真想不到我還在這種事情上顧忌人家多心啊。”


    “地方小,不好辦吧?”


    “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那就壞了。”


    “是啊。在這種小地方,一有點壞名聲,可就完了。”駒子馬上抬頭笑眯眯地說,“唔,沒關係,我們到哪兒都可以幹嘛。”


    這種充滿真情實意的口氣,使坐食祖產的島村感到非常意外。


    “說真的,在哪兒幹還不是一樣。何必想不開呢。”島村從她那種無所謂的語調中,聽出了她的心聲。


    “那樣就行了。因為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啊。”駒子臉上微微發紅,她垂下了頭。


    後領空開,從脊背到肩頭仿佛張開了一把白色的扇子。她那抹上了厚脂粉的肌膚,豐滿得令人感到一種無端的悲哀。看起來像棉絨,又像什麽動物。


    “如今這世道嘛。”島村嘟噥了一句,卻又覺得這話分明是虛假的,不禁有點寒心。


    然而,駒子卻天真地說:“什麽時候都是一樣的啊!”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臉來,茫然若失地補上一句:“你不知道嗎?”


    她那貼身的紅色內衣看不見了。


    島村正在翻譯瓦勒裏[保爾-瓦勒裏(1871-1945),法國象征派詩人、評論家]和阿闌[阿闌(1868-1951),法國哲學家、評論家]的作品,還有俄國舞蹈盛行時期法國文人墨客的舞蹈理論,打算印很少的一些精裝本自費出版。這些書對於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恐怕沒有什麽用處。要說這一點,反而使他感到放心,也未嚐不可。通過自己的工作來嘲笑自己,恐怕也是一種撒嬌的樂趣吧。說不定由此可以產生他那悲哀的夢幻世界,所以也就毫無必要急於出來旅行了。


    他仔細地觀察著昆蟲悶死的模樣。


    隨著秋涼,每天都有昆蟲在他家裏的鋪席上死去。硬翅的昆蟲,一翻過身就再也飛不起來。蜜蜂還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來。由於季節轉換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靜靜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隻見它們抽搐著腿腳和觸覺,痛苦地拚命掙紮。這八鋪席作為它們死亡的地方,未免顯得太寬廣了。


    島村用兩隻手指把那些死骸撿起來準備扔掉時,偶爾也會想起留在家中的孩子們。


    有些飛蛾,看起來老貼在紗窗上,其實是已經死掉了。有的像枯葉似地飄散,也有的打牆壁上落下來。島村把它們拿到手上,心想:為什麽會長得這樣的美呢!


    防蟲的紗窗已經取了下來,蟲聲明顯地變得稀落了。


    縣界上的群山,紅鏽色彩更加濃重了,在夕暉晚照下,有點像冰涼的礦石,發出了暗紅的光澤。這時間正是客棧賞楓客人最多的時候。


    “大概本地人要舉行宴會,今晚不能來了。”當天晚上駒子來到島村的房間告訴他又走了。不久大廳裏就響起了鼓聲,不時揚起了女人的尖叫聲。在一片喧囂中,意外地從近處傳來了清越的嗓音。


    “對不起,裏麵有人嗎?”葉子喊道。“這個,駒姐讓我送來的。”


    葉子立在那兒,像郵差似的伸手遞了過去,然後慌忙跪坐下來。當島村打開這張折疊的紙條時,葉子已經渺無蹤影了。島村連一句話也沒說上。


    白紙上隻歪歪斜斜地寫著這樣幾個字:“今晚鬧得很歡,我喝酒了。”


    但是,沒過十分鍾,駒子就拖著碎亂的腳步走了進來。


    “剛才那孩子送什麽來沒有?”


    “送來了。”


    “是嗎?”她快活地眯縫著一隻眼睛說,“唔,真痛快。我說去叫酒,就偷偷地溜出來了。被掌櫃發現,挨了一頓罵。酒真好哩,即使挨罵,我也不在乎。啊,真討厭,一來到這裏就醉了。我還得去啊。”


    “你連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顏色哩。”


    “呃,做生意嘛。那姑娘說了什麽啦?驚人的妒忌之火在燃燒,你知道嗎?”


    “誰?”


    “要燒死人的。”


    “那位姑娘也在幫忙嗎?”


    “她端著酒壺,站在走廊犄角上,直勾勾地盯著眼睛閃閃發光,你喜歡那種眼睛吧?”


    “她一定是覺得這場麵下流,才這麽盯著的吧。”


    “所以我寫了張字條讓她送來。我想喝水,請給我一點水。誰下流?女人若不曾墜入情網是不知道誰下流的呀。我是醉了嗎?”


    駒子打了個趔趄,一把抓住梳妝台的邊,定睛照了照鏡子,然後挺直身子,撩了撩衣服的下擺就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喧鬧聲驟然沉寂下來。大概是宴席散了吧。間或聽到遠處傳來了杯盤的碰撞聲。島村心想:駒子也許被客人帶到別的客棧,參加第二場宴會去了吧?這時,葉子又送來了駒子的折疊字條。


    字條上麵寫道:“山風廳作罷了,現在去梅花廳,回家時順便來看你。晚安。”


    島村有點不好意思似地苦笑著說:


    “謝謝,你來幫忙了?”


    “嗯。”葉子在點頭的一瞬間,用她那雙尖利而美麗的眼睛睃了島村一眼。島村感到狼狽不堪。


    這位姑娘他以前也見過幾次,每次總是給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可當她這樣無所事事地坐在他跟前時,他反而感到特別不自在。她那副過分認真的樣子,看起來仿佛總是處在一種異常事態之中。


    “你好像很忙吧?”


    “嗯。可是,我什麽也不會。”


    “我見過你好幾次了。最初那次是在回來的那趟火車上,你照顧一個病人,還向站長拜托你弟弟的事,你還記得嗎?”


    “嗯。”


    “聽說你睡前要在浴池裏唱歌,是嗎?”


    “喲,多不禮貌,真是的!”這聲音優美得令人吃驚。


    “我覺得你的事我好像什麽都知道似的。”


    “是嗎,你聽駒姐說的吧?”


    “她什麽也沒說。甚至好像不太願意談你的事。”


    “是嗎。”葉子悄悄地把臉背轉過去,“駒姐是個好人,可是挺可憐的,請你好好待她。”


    她快嘴說了出來,末尾稍帶點顫音。


    “可是,我並不能為她做什麽事。”


    看起來葉子好像連身子也要顫抖起來了。島村把視線從她那充滿警惕的臉上移開,帶笑地說:


    “也許我還是早點回東京去好。”


    “我也要去東京哩。”


    “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都行。”


    “那麽,我回去時帶你去好嗎?”


    “好,就請你帶我去吧。”


    她若無其事,然而語氣卻是認真的。島村大為吃驚。


    “隻要你家裏人同意。”


    “什麽家裏人,我隻有一個在鐵路上工作的弟弟,我自己決定就行。”


    “在東京有什麽地方可以投靠的嗎?”


    “沒有。”


    “你同她商量過了嗎?”


    “你是說駒姐?她真可恨,我不告訴她。”葉子這麽說過之後,也許是精神鬆懈下來了,眼睛有點濕潤。她仰頭望了望島村。島村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可不知怎地,這樣一來,反而燃起了對駒子熾熱的愛情。他覺得同一個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東京,也許是對駒子的一種深深的歉意,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懲罰。


    “你同男人走不害怕嗎?”


    “為什麽要害怕呢?”


    “總之,你要先考慮好在東京的落腳點,還有,打算幹什麽;要不,豈不是太危險了嗎?”


    “一個女人總會有辦法的。”葉子盯住島村,非常優美地提高尾音說:“你不能雇我當女傭嗎?”


    “什麽?當女傭?”


    “我並不願意當女傭。”


    “前次你在東京幹什麽呢?”


    “當護士。”


    “在醫院還是在學校?”


    “不,隻是打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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