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廚子們瞧見慈姑這是要教徒的架勢,紛紛勸起了她,這個說:“康娘子是好心,但徒弟豈是那麽好收的?”、“要尋些廚子世家的,有些底子才好教。”、“須得上門求上來誠心誠意拜師的才好,否則擔心半路跑了。”


    慈姑坦然笑笑:“我自個兒便不是廚子世家的,不也做得不差?”再者,當初師父教授她時便與她講過,廚師這一行當要發揚光大,最忌諱便是藏著掖著。師父當初對萍水相逢的自己傾囊相授,自己麵對別的小娘子時便無法藏私。


    見慈姑執拗如此,幾位大廚們便也不再勸,卻拉拉扯扯一起也要拜慈姑為師。


    錢萬富先坦率道:“當初就有拜東家為師的想法,隻不過我年歲已大,猜您也不會收。沒想到您今日有教無類,我便也跟著求您收徒。”他脾氣暴躁,人卻不壞,見慈姑手藝得當,早就生了拜師的心。


    其餘幾位廚子們也跟著就拜。倒把慈姑唬了一跳。


    她想了一想,便也大大方方應了:“那便喝了你們的拜師茶。”


    於是康師父便有了師門:大徒弟是年近五旬的錢萬富,以下依次是文秀,李大頭與小丁,通草是大師姐,果子和勺兒便是師妹。


    徒弟們便由慈姑統一安排,一起練習刀工廚藝,晚上又跟著慈姑一起去州橋夜市,學她的手藝。


    如今外送的業務隻限於給女眷,至於收餐的主顧是不是與男子一起用餐卻無法保證,好在如今點單的人家不是熱鬧之處的店鋪便是市井裏的人家,還算安全。


    慈姑又再三叮囑那些小娘子們送餐盒隻到門外大街上,萬萬不可進人家門。


    收了徒,慈姑下次去馬行街夜市出攤時,身後便浩浩蕩蕩跟了三個小娘子,還好那些男弟子被她留下醃製鵪鶉,不然隻怕小小的食攤都不夠擠得。


    臨近一株丁香花開得正好,一樹紫色繁花,正好映在旁邊的汴河裏,花樹交相映,一時臨水照花,花麵兩相宜,端的是煊煊赫赫。


    慈姑吸一口花香,正尋思著要不要做個丁香甜糕,便見有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小攤前頭,可不正是上次拿著指環逼問她的那個人,他安安靜靜站在風口,一身織金玄色仙鶴紋大麾在燭光下忽明忽暗,眼睛深邃幽遠,定定盯著她。


    “九……九郎?”


    第26章 芝麻糊杏仁露


    稍早些時候的鎮北侯府, 中堂肅穆,光從窗欞裏照進來,有塵埃在半空中漂浮。


    徐林上前稟告:“主上, 近日裏開封府內疑似有些手腳不幹淨的官員, 已經安排了探事卒兄弟打入其中。”


    濮九鸞點點頭。他手裏掌管著皇城司,每日裏要過問大大小小許多事體。


    皇城司, 官家手上一柄尖刀。脫離三省六部,直接聽命於官家。


    而濮九鸞, 便是這尖刀的刀鞘, 他將皇城司分成兩隊, 一隊稱作親從官, 統管著大內的守衛,一隊則管著上下文武百官的動態, 稱作親事官,亦被稱為察子。


    察子們下麵又有數不清的探事卒,上到親王家中布防, 下到哪個小吏喝了花酒都了如指掌,可以說都盡在掌握。


    這是他最得官家信重的原因。


    也因此他被滿朝文武所不喜, 許多人背地裏罵他是鷹犬、走狗, 卻無法控製內心深處對他的恐懼。濮九鸞壓根兒不在乎他們說了什麽, 他自走上這條道的第一天就已決然將閑言碎語都置之了腦後。


    聽到徐林的稟告, 濮九鸞神色微斂:“曉得, 勿要打草驚蛇。”


    徐林匯報完畢, 遲遲疑疑不走, 似乎還有話要說,濮九鸞不滿地瞧他一眼,徐林才猶豫道:“二房的大少爺在探查黃家, 前戶部尚書黃家。”


    “怎得?”喜怒不形於色的鎮北侯忽得站了起來。


    “您看是否要暗地裏警告二房大少爺?”徐林在旁請示。


    “不,當年若不是二嫂我隻怕連小命都沒了,自然要護著她兒子。”濮九鸞搖搖頭,緩緩坐下,“寶軒性子不壞,隻是調皮了些,將黃家所有線索斬斷叫他一無所獲便是。”


    “對了,備些碎銀子,我出去一趟。”


    上次沒帶銀子,幸好碰上侄兒寶軒。


    “九……九郎?”慈姑磕磕絆絆叫出這人的自稱。


    上次他忽然來逼問自己,好在很快被個咋咋呼呼稱他為叔父的人帶走,這一陣的忙亂倒叫慈姑將此事拋之腦後。


    她猶豫了半瞬,立即決定先發奪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在叫出九郎之後,那人的神色稍霽了些。


    慈姑便笑道:“您上次與我那指環可還帶著?我瞧著倒像我娘的遺物。”


    “你娘?”濮九鸞抬起頭。


    慈姑早就想好了理由:“指環是我娘臨終前留給我的,隻不過我前些日子窘迫些便典當到當鋪。”


    一碗麵賣一兩銀子的窘迫?濮九鸞拂拂袖口,按住了心裏的浮躁。


    慈姑心裏七上八下。此人能查到指環,想必定然有察覺,說不定已然查到了康家。是以她須得真真假假透出些風聲去 :“我娘從前在大戶人家做活,得了許多賞賜,後來過日子七七八八也散得差不離,隻留了個琉璃指環,鄉下當鋪認不出不敢收,便給了我,我便隨身帶著想當個念想。”


    娘親的遺物。


    濮九鸞抬頭看看頭頂,今夜月色撩人,一排排魚鱗狀的雲朵在夜空裏浮沉,襯著月色越發清朗,叫人無端也生幾份寬容出來。他低頭指指爐灶後麵:“那是何物?”


    “噯?”慈姑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轉移了話題,倒是一愣,而後才笑著道,“是小石磨,比尋常石磨小些。我給您打一碗芝麻杏仁露吧。”小娘子笑意盎然如夏夜暖風,叫人無法拒絕。


    “好。”


    慈姑細細挑揀一番泡過水的甜杏仁與扁桃仁,尋了個個大飽滿的添到石磨眼裏,一手添水,一手推磨,於是小石磨便咯吱咯吱轉了起來。


    汴京城裏的月光傾斜而下,將她身形籠罩,平添幾分溫柔,光潔的麻石磨上頭流水潺潺,混合著杏仁粉末慢慢溜下來,散發出好聞的杏仁氣息,一圈又一圈,叫人心裏也安定下來。


    “上次那人家沒去尋您麻煩吧?”慈姑轉著小石磨,忽得想起此事。


    可真是個愛操心的,還惦記著那許久的事情。濮九鸞悶聲答:“無事。”


    那幾個人早被疾風帶著人賠付過了緞子,又被警告再三不許再騷擾慈姑,應當不會再有什麽麻煩。


    慈姑閑閑又問:“上次您為何拿出那指環問我,倒嚇了我一大跳哩。”她聲音輕快,看似閑聊,心裏卻直嘀咕,此人到底是為甚抓著自己不放?


    杏仁糊已成,慈姑用清水衝洗磨盤,又放入黑芝麻,一粒粒芝麻粒蹦蹦噠噠跳進了磨眼,而後石磨緩緩轉動起來。


    濮九鸞摸摸鼻子:“那家當鋪本在我名下,機緣巧合呈到了我這裏,我看你一介平民,不像能有這等物件的,便生了疑惑怕沾染上什麽官司,是以問你一問。”


    按照他素來的習慣,此時會反殺一口,忽得逼問她到底是不是黃家大娘子,可卻不知為何,將那做派生生壓了下去。


    並不逼問慈姑,隻將指環從懷裏掏出遞給她:“來路正便好。既是你娘遺物,那你以後妥善收著。”


    那小小指環在月光下越發幽藍,沒想到如此容易便失而複得。原來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也是,自己一介平民拿出價值連城的寶物,那開當鋪的懷疑是偷還是盜也稀鬆平常,不然將當鋪牽連進官司卻怎生是好?


    慈姑收下指環,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小聲道:“當初那當鋪遺失了指環之後,還賠了我近二百兩銀子,這可如何是好……”


    濮九鸞搖搖頭:“給了便是給了,以後你不收我麵錢便是。”二百兩銀子,夠他吃二百天了。


    慈姑吐吐舌頭,笑容更真誠幾份,忙將手中已經做好的杏仁芝麻露擺上桌:“這杏仁核桃露不頂餓,讓我再瞧瞧給您些什麽新奇菜品。”說著便去東翻西翻想瞧瞧今兒有什麽新奇食材。


    誰知此時食鋪中熙熙攘攘進來幾位娘子,慈姑立刻放下手中之物,殷勤上前:“客人要吃些什麽?”渾然不記得適才剛說好了要為濮九鸞做菜。


    濮九鸞搖頭失笑。


    不愧是她,這個功利的小娘子。一旦認為自己不是客人便沒有先前那麽殷勤。那看來以後還是要付錢才能引起她的重視?


    他卻不惱,拿起勺預備喝杏仁茶。


    白瓷小碗中一邊是芝麻糊,一邊卻是杏仁露,一黑一白,巧妙做成太極模樣,又在芝麻糊裏點了一滴杏仁露,在杏仁露裏點了一滴芝麻糊做陰陽魚,還有幾絲果仁碎,懶洋洋躺在中間。


    濮九鸞先一勺舀起芝麻糊,芝麻糊濃稠,在燈火下烏黑發亮。


    放進嘴裏,濃稠的芝麻糊甜香立即入口,口感細膩,柔滑可口,也不知慈姑是如何處理的,並無往日裏芝麻糊常見的厚重,反而迅速融化,叫人嘴裏還帶著淡淡的蓊鬱香氣。


    濮九鸞又一勺,將撒在上麵的堅果碎末拌入,這次品嚐便又夾雜了些許脆爽,使得整份芝麻糊口感豐富立體。


    這時那些小娘子們已經點完了菜坐下,有人發現了坐在角落的濮九鸞,見他生得俊美,你推我我擠你的示意瞧他,又不知說些什麽,一齊嘰嘰咕咕笑作一團。


    暗處的疾風暗暗替這些小娘子們擔心:知道這是誰嗎就這般侵擾?!小白起的名號可不是鬧著玩的!


    誰知濮九鸞神色未變,絲毫沒有察覺到外界變化,隻專心致誌品嚐著甜品。他再舀一勺杏仁露。


    潔白如雪,絲緞般流淌,一看便知研磨得極其用心,這時候濮九鸞才發現芝麻糊要研磨得粗糲些,芝麻糊甜香,便不刻意磨成粉狀,杏仁露提神,便磨得細滑好叫人入口。


    送入嘴中後立刻能體味到杏仁露香潤絲滑滑過舌尖,帶著一絲杏仁特有的果木香氣,甜滋滋,絲滑滑,直滋潤進心田。


    杏仁露上麵撒的卻是提子幹,有玫瑰清香,吃完後在唇齒間纏綿不散。


    一者口感濃稠,一者口感絲滑,兩者疊加,在舌尖相互追逐,濮九鸞喝著喝著,有淡淡的安心從心底升起來。


    似乎像娘親從前做過的甜羹一般。


    他是老國公爺最小的兒子,卻不得老國公爺寵愛,童年與他而言記憶深刻的便隻有娘親問他粥可溫。


    父親不愛自己,娘親卻總是端著一碗甜湯,等他習武練字的空隙,與他喝一口,笑眯眯掏出手帕與他拭汗,問他累不累。


    老國公爺從不踏足娘親的院子,常年居住的院落據說還是從前第一位夫人的住所,一應陳設擺件都與從前一般。


    母親在這冷漠中卻仍然怡然自得,種花、鬥茶,讀書、煮湯,直到後來病重,她在濮九鸞心中一直都是笑眯眯端著甜羹站在滿庭花樹下的模樣。


    直到她預感到自己不行了,破天荒請了丈夫來榻前叮囑後事的那一天。


    那一天雨可真大,直落進濮九鸞的生命裏去,叫他此生都厭惡上了雨天,也讓他的心裏從此纏纏綿綿下起了雨,將自己一人籠罩在無邊的陰雨中,生人勿近。


    他在燈下想著往事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近處的蠟燭結了燈花,“吧嗒”一聲掉落桌麵,才將他驚醒。


    恰在此時,慈姑笑眯眯遞上來一碟子藤蘿餅:“店中客多,這是我做來自己吃的零嘴兒,您先嚐嚐。”


    還算有良心。


    濮九鸞淡定地點點頭,一側嘴唇卻不受控製得翹起。


    紫藤蘿餅雪白的外皮上散落著幾朵紫色藤蘿花瓣,撚起一片,層層酥皮紛紛掉落下來。


    湊進嘴邊小心翼翼放進嘴中,“窸窸窣窣”碎裂一片,酥鬆的餅皮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在嘴裏一道道融化開來,口感細膩如同一層層雪花,薄如蟬翼,入口即化。


    內裏的紫藤蘿餡兒甜香可口,細品還能嚐出一朵朵花瓣在最終零落成泥,


    口中清甜一片,紫藤花泥特有的絲絨感在舌尖劃過,落入喉嚨,似乎置身於如瀑紫藤花前,無邊夏日鋪麵而來。將他適才心中的陰鷙消了個七零八落。


    他點點頭。這小娘子是黃嘉娘還是康慈姑又有什麽要緊呢?倒是自己回去翻出來黃家的卷宗才是正緊。


    等慈姑招呼完客人時,才發現那九郎不知何時已經走了,隻不過他原來坐過的位置上,孤零零放著一兩白銀。


    “這人……”慈姑摸摸下巴,“莫非是個有錢無處使的?”


    *


    卻說馬行街夜市上,也不是每家店都這般紅火,如今新開的那馮家食鋪就生意慘淡。


    馮霖開張時請來汪行老撐場子,誰料汪行老喝了一口筍雞湯便拂袖就去,還當眾批評湯處處不對。


    新店開張便打了個啞炮,被圍觀人群指指點點。過幾天食客更是在店中的菜裏吃出了高粱笤帚柄,這下更是無以為繼,生意逐漸暗淡下去,就連晚上生意最火爆的時候都無人問津。


    馮霖急得整日裏上火。這店鋪可是他攀上了個有錢寡婦,巧舌如簧又騙又哄,才靠著對方豐厚的家底才開起來的。


    本想著等賺了錢便甩了寡婦,可如今這生意不好,隻怕連自己投進去的本錢都收不回來了。這可怎生是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汴京美食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吃吃湯圓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吃吃湯圓呀並收藏汴京美食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