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見是李軍漢認得的,便也願意少些錢:“李家小哥照拂我們街坊許久,既是他的熟識,便宜也無妨。”,最後議定了八兩銀子一月賃金。


    慈姑吸了一口氣將契約簽了。她開的娘子腳店一開始是汪行老免費贈與的,撥霞供腳店又是呂二姐的商鋪,細說起來從未出過這麽高的賃金。這般一來各家店流水又要有些許的吃力。隻不過這位置貴有貴的道理,等店鋪開起來巨大的客流量能迅速帶動店內生意運轉起來。


    這一單生意順順利利便簽了下來。


    到永平坊時便沒有這麽好的運氣。


    她本來瞧中了一家店鋪,瞧著位置又好大小也合適,房東先是同意,待過了一天卻又反悔了,聲稱慈姑這店要用作炙肉煙熏火燎得有失斯文。


    中人一臉無奈:“康娘子,不是我不做您的生意,是這雲先生也是長安城裏一位高士,做事都透著點……與咱們老百姓不同,這樣的人,我也說不動哩。”


    慈姑倒溫言安撫他:“無妨,勞煩你幫我再尋其餘幾家店,這永平坊又不是隻有一處合適的店址。”


    *


    永平坊卜宅裏。


    卜祚仁的侄兒正一臉得意:“叔父,雲先生應了,如今那康娘子租不了新店嘍。”


    卜祚仁聽聞後欣慰地坐回了椅子:“那就好那就好。”


    他神色轉為淩厲:“哼!一介小娘子妄想跟我鬥!還想在永平坊裏做生意?我看誰願意賣你的賬!”


    侄兒湊上前去出主意:“那我便放出風去,叫這地界上房東知道:康娘子如今與卜家不共戴天,叫他們自個兒做抉擇。”卜祚仁雖然從行老的位子上退了下來,但是卜家世代在永平坊經營,根深蒂固自然也有些影響力。


    *


    大鬆進了白鹿書院後極為高興,寫給慈姑的書信厚厚一疊,裏頭詳細寫了書院裏頭的情形、學子的情況、夫子們的教導,甚至畫了一張白鹿書院的布局圖,當然也沒忘記問候所有人。還說自己進了書院甚為想吃家裏的綠豆糕。


    嵐娘在一旁哼了一聲:“真是個無趣的呆瓜!”卻叫婢女去外頭買新鮮的綠豆。


    呂二姐捂嘴偷笑。


    慈姑不明所以,見大鬆的包裹裏還有一封給張大官人的信,便收拾了附上四色禮盒自去拜訪張大官人。


    如今是正午,店裏沒生意,張大官人正在門口舞劍。旁邊圍著一群看熱鬧的。


    慈姑這才瞧見櫃台前一排酒壺。


    她想起大鬆從前曾說過張大官人愛好飲酒,每每酒醉便好舞劍,好撫琴,有時還會高歌,便安靜在旁邊等。他身姿矯健,劍氣如虹,當得上是詩裏所說“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1”,隻不過到底是醉酒。慈姑便喃喃自語:“這飲酒,總是甚好事。”


    “可不是?”旁邊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似乎頗有同感,“飲酒風雅,可酒卻傷身。”瞧中張大官人搖頭,頗有心疼之意。


    鄰居搖搖頭:“這張大官人唉,他自小就好這些江湖之事,家中嬌寵,小時家裏還培養他進學讀書,可他一心隻想行俠仗義,拜了幾個師父練成了個遊俠兒,長成後又遊曆四方,在外頭遊俠,一擲千金,既不回家繼承祖業,也不願意回鄉娶妻生子,更別提科舉了。後來氣得張老官人吐了血,張大官人這才知道回來。”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張大官人這才痛哭流涕,在父親靈前起誓再不行俠,要努力讀書進學,圓父母心願。如今安心守著一爿張老官人傳下的店鋪,每日讀書習字。”


    說話間張大官人已經耍完一整場劍術,大叫一聲:“快哉!快哉!”見慈姑與白衣男子,便笑著與他們點點頭。


    “張大官人,大鬆寫了信與你。”慈姑將大鬆的信箋交給他,又問,“可否借廚房一用?” 街邊有人賣蓮花,她買了兩朵蓮花正捧在手裏。


    “自然可以。”張大官人知道慈姑素來愛搗鼓些吃食,雖不明白為何非要在自己後廚,卻也欣然允喏。


    張大官人與白衣男子聊得挈闊,不知不覺已經夕陽漸落,過一會就聞得廚房飄出陣陣清香:“好香!”


    慈姑端著一個象牙白托盤出來。


    但見托盤內放著兩個青瓷蓮花碗,旁邊還壓著幾朵蓮花。


    碗內蓮花瓣交錯,內裏嫩如許的豆腐輕輕漂浮在水中,粉紅的蓮花花瓣,交錯著粉白的豆腐,宛如冬日雪後初晴,霞光漫天,映照雪景無邊。


    慈姑本打算做個荷花羹,但見後廚的廚娘已經磨好了一桶黃豆糊糊正在做豆腐,便改了主意。


    她將黃豆糊用紗布裝好用力碾壓,直到滴滴答答的豆漿全流入鍋中。


    再將荷花榨成汁液倒入豆漿內,開鍋煮好豆漿後倒入竹篾中,放入石膏粉,等快要凝固起來時再將豆腐放進紗布裏置於木框裏冷卻。


    這當口她將廚下的青瓜、筍片、冬菇煮了一鍋素高湯,再將剩下的蓮花摘蒂去除花心,而後焯水。


    這當口豆腐已成,便切成小塊放進素高湯燉煮,最後加入蓮花花瓣。


    慈姑笑道:“今兒見有開得上好的蓮花,便來了興致,借用張大官人灶房做一道菜,還望您莫怪才是。”


    張大官人笑道:“與我留一碗便不怪罪你。”


    他豪爽慣了,自去盛了一碗與自己,先是聞到清香撲鼻。


    舀一勺進嘴,先是喝到素高湯滋味,隻見裏頭毫無任何油花,喝起來卻覺得甘甜不已,滿口鮮香,回味醇厚。


    再看湯裏的豆腐,這豆腐與平日裏雪白的豆腐不同,透著些淡淡的粉色,張大官人奇道:“這是為著何故?”


    慈姑笑道:“這豆腐喚做霽霞豆腐,因著瞧著如雪霽之霞而得名。裏頭加了些荷包的花汁,因而透著些荷花顏色。”


    張大官人與白衣男子皆為驚歎,白衣男子反複打量著那豆腐:“這難為倒做出這等吃食。”豆腐被切成小小的方塊,如今在湯汁裏漸漸爛碎,張大官人嫌他矯情,自顧自送一勺豆腐進嘴裏。


    這豆腐是水豆腐,一碰便碎成碎片,到了嘴邊滑滑的,嫩嫩的,溜溜直往嘴巴裏來,豆腐獨有的細膩質地裏摻雜了一絲荷花的清雅氣息,讓醇香間又多了一絲絲甜。


    張大官人細細品味,越發覺得濃鬱醇厚。配合素高湯的鮮美,叫這豆腐有了主色調,鮮美一下子直擊魂靈。


    白衣男子也吃了一口,讚歎:“當真雅致!”


    張大官人得意地一挺胸膛:“那是,也不看是誰認識的!”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他一向仗義、熱心。慈姑心裏莫名的惋惜,便直入主題:“張大官人卻不知,我這道菜還有個別名。”


    “何名?”


    慈姑笑道:“喚做滄浪。”


    張大官人一愣:“滄浪?”


    慈姑便細細述說於他:“古人說滄浪之水清兮便可滌瓔,滄浪之水濁兮可滌足。張大官人聽說過麽?”


    白衣男子眼神一閃,似是已經明白了慈姑要說什麽,將勺子放下,身子靠後,一副期待的姿態。


    張大官人也隱約有覺察,他苦笑道:“康家娘子,你可是要勸我如今既然身在市井中,便要安分守己?”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人這般勸說自己。可是那些忠告卻都進不了自己的心,滄浪之水清濁又有何區別?自己的心裏始終不知所謂,便是滿汴京城的人都來勸又有何用:“妹子,你回去罷,我知道你一片好心,隻是這話休要再提。”


    “一柄寶劍囿於鬥室之中,鬱鬱不得誌,我豈能坐視不理?”慈姑毫不退縮,一對眼睛熠熠閃亮。


    “我算什麽寶劍?”張大官人苦笑,他瞧著外頭漸漸沉淪的紅日,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樂遊原上也曾有這樣的落日,我們幾個俠客縱馬執劍,如今他們是寶劍,我不過是一柄砍柴刀罷了。”


    “滄浪之水清,您卻來洗腳,滄浪之水濁,您卻來滌瓔,這不是亂彈琴麽?”慈姑毫不客氣。


    第51章 炙肉店


    什麽?


    張大官人抬起頭來, 眼中多了些許從前沒有的鄭重,如一柄出鞘寶劍鋒芒畢露,平日的溫和平順蕩然無存。


    慈姑毫不畏懼回視回去:“您年少時家中富裕, 又有名師相助, 卻不好好讀書,這不是水清反而滌足麽?如今年紀老大, 又荒廢大半生,轉而去科舉, 這卻是水濁了反而要滌纓。”


    白衣男子輕輕點了點頭, 張大官人聞言麵色發白, 辯解道:“可家父遺願便是要我讀書科舉, 我當日曾立下誓言,豈能輕易違背?”


    “哪個要您違背誓言了?”慈姑笑吟吟道, “您此時若去跟莘莘學子同去考科舉那自然是占著劣勢,可您若是去考武舉呢?”


    張大官人與白衣男子眼前俱是一亮。


    慈姑將手裏的湯底慢慢攪動:“豆腐清淡,若是與羊豬肉比葷腥自然是比不過, 可若是清清靜靜做一道素菜,卻又何難呢?”


    張大官人也隨之舀起一口豆腐送進嘴裏, 清淡的湯汁慢慢流入喉嚨, 心裏登時澄澈一片。


    他這幾年的確是有些沒頭沒腦, 接手了父親的紙筆典籍鋪子, 平日裏賣書, 自己也跟著讀書, 也下場考過試, 可總是名落孫山。


    慈姑這法子好,他年幼時沉迷武學,長大後又仗劍行俠, 這武學底子自然是不錯的。而武舉相對而言要求的文化造詣並不是太深,如此一來想必勝算要增大些。


    何況如此一來既不委屈自己追逐夢想又能完成亡父心願,可謂是一舉兩得。


    白衣男子撫掌大笑:“妙哉妙哉!在下雲在天,敢問小娘子姓甚名誰?”


    “康家慈姑。外頭人都喚我康娘子。”


    “這名字?好生耳熟。”白衣男子挑眉,“你近日莫不是要在永平坊租一處店鋪?”


    慈姑驚訝得瞪大眼睛:“正是,隻不過昨日中人說房東這店要用作炙肉得話煙熏火燎有失斯文便一口回絕……”


    她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忽得福至心靈:“莫非您就是那房東?”


    “正是。”白衣男子一展扇,“我雲某雖略有些薄產,卻是個臭講究的,不喜醃臢事。沒想到是你這小娘子,既如此,看我兄弟麵子……”


    “不!”慈姑斷然拒絕,她固然想早日開店,卻不想借助張大官人的麵子勉強行事,“您不喜炙肉,我便不勉強您。”


    “好個硬氣小娘子。”雲在天撫掌大笑。


    慈姑略一仰頭:“不勉強您是一回事,可這煙熏火燎有失斯文我卻難以苟同。”


    “噢?這是為何?”雲在天果然起了好奇心。


    慈姑便娓娓道來:“所謂俗世煙火,紅塵萬丈,人既入世,豈有不沾染之理?您既然與張大官人交好,自然也知遊俠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豪情,這等豪情萬丈又不是隻在雲深不知處,也可在尋常巷陌市井酒寮。君子周而不比,說炙肉店俗不可耐,這算是周麽?”


    一番話說得雲在天啞口無言,唯有嗬嗬大笑。


    張大官人在旁幸災樂禍:“適才你瞧我笑話,如今輪到我瞧你笑話!”


    雲在天笑著站起來:“好!今兒個我這店便租與你,好沾沾這俗世煙火氣。”


    隻不過——


    他皺皺眉頭:“你這小娘子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當初你要租我店麵,我還未見過你麵呢,便有人來與我講說你要用作炙肉店,吵吵嚷嚷髒兮兮的。”


    慈姑不過眼睛一轉便知道是誰:“那人家是不是姓卜?別號‘不做人’?”


    雲在天先是一愣,而後大笑:“好個伶俐小娘子!好個不做人!”


    *


    卜祚仁命令侄兒一一去警告、拉攏、說服那些有店鋪要出租的房東,侄兒幾乎跑斷了腿,耗盡了唾沫,才將這話帶去永平坊大大小小的房東。


    卜祚仁接到這消息高興得坐下來品茶:哼!行老位子豈是那般容易坐得的?


    誰知茶壺還沒滾,剛出去的侄兒便去而複返:“叔父,不好了!那小娘子租租租租下店鋪了!”


    “還能租誰的?”卜祚仁皺皺眉頭,一臉的不高興,“是誰連我的麵子都不賣了?”


    侄兒結結巴巴:“是,是雲先生。”


    卜祚仁頹廢得一屁股坐在椅子裏。


    雲在天雲先生,那可是永平坊頭一號的人物,據說年輕時候是洛陽一帶有名的遊俠兒,行俠仗義,一身武功,擁躉無數,這樣的人,動不得啊。


    朱三近來上開遠水門收了一船拇指大小的魚兒,那魚兒又小又多刺並不好賣,好友阮魚兒又在旁講價,是以朱三壓價低低的便得了,等拉進汴京城,他便沿街叫賣“賣貓食嘍,狸貓吃的小魚兒!一口囫圇吞不用拿刀切!”果然不過半天便賣了,直賺了五十兩銀子,他心裏高興,便要請阮魚兒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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