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灰色的外殼被盡數碾碎,隻有撲鼻的花椒香氣彌散在空氣中。


    “甚都沒說。”福王哭喪著臉歎了口氣,行吧行吧,埋頭吃起了燉牛肉。


    別說,濮九鸞這廝送來的牛肉還真好吃。


    福王瞅了一眼,給濮九鸞盛放的全是牛筋之類,給自己的卻是正兒八經的大快牛肉,不由得得意洋洋。


    “這道菜喚做筋頭巴腦,一開始本是將這些牛身上的筋骨拿來燉煮,卻意外的好吃。因而便推廣了開來。”慈姑笑道。


    福王一聽便不樂意了,他自己端著碗去鍋裏重新盛了一碗。


    碗裏的牛肉被燉得油亮油亮,湯汁在肉上滑過,泛著暗紅色的色澤,叫人一瞧忍不住咽咽口水。


    福王吃一口,柔滑的牛肚、脆脆的牛心管、柔韌的牛筋、酥爛不柴的牛肉、軟糯彈彈的牛腱筋,吃起來口感十足,裏頭八角的滋味濃鬱,而後還能聞出花椒豆蔻的香氣,一層接著一層,直往人舌尖縈繞。


    牛腱筋本很難燉爛,此時卻被燉煮得軟爛,入口之後咀嚼毫不費力,有了鹵水的加持後越發濃鬱,齒頰留香,濃濃的醬香將牛肚牛筋滲入包裹起來,牛肉本身的香氣被襯托得淋漓盡致。


    這一鍋應當是先放牛腱筋,再放牛筋,而後是牛肉、牛肚,最後是牛心管。每一樣食材都依據不同特性而浸泡進鹵水中,而後再被不同的火候和時間催化出各自的優點,鹹香十足,嚼勁十足。


    過幾日慈姑收到了文葆帝姬的邀約,說是請慈姑來過秋社。


    秋日鄉間慣常舉辦社日慶祝豐收,慈姑自來過汴京便未見識過,格外好奇便決定赴宴。


    這次筵席在文葆帝姬名下的另一處莊園,山間麥田已黃,景色也多是田間風景。來的都是貴門女子,文葆帝姬便一一與慈姑引薦:“這位是相府千金叫做郭翠美,她旁邊的是尚書家孫女喚做李福兒。爹爹前些天才給翠美和福王殿下指了親呢,以後我便要喚她小嬸嬸了。”引得席間女子們會心一笑。


    聽著與福王有關,慈姑少不得多看了郭翠美兩眼,卻不期正對上她的眼睛也饒有興味正盯著慈姑。


    第81章 社飯


    慈姑後背忽得發涼。她想起從前在眉州水邊若是有如此反應, 那定然是遇著了水蛇。


    隻不過她定睛還要再去瞧,郭翠美臉上的神情卻倏忽不見,叫她疑心或許隻是花了眼。


    文葆帝姬的山莊坐落在兩山交界處, 山莊外挨著的山坳間有個湖泊, 兩山流下的溪水匯聚此處,湖泊也頗為壯闊, 中間還有個湖心島。一群貴女在莊園裏投壺行令,玩得正盡心, 就有人提議要去湖邊玩耍。


    眾人到了湖邊吸水玩鬧, 又見湖心島上聳起一座小山, 山上還有一座小塔, 便有人起了興致,鬧著提議要往湖心島遊船。


    這裏離帝姬莊園不遠, 立刻便有仆從劃來了遊船,帝姬自己則懶怠上去:“不過是個我修來玩的實心小塔,人又登攀不上去。”去也無用。


    見她們執意要去, 帝姬便叫奴仆們端些社糕、社酒、又有鴨餅、棋子狀的社飯相待,又端來附近農家自己釀造的混酒, 為娘子們盡興。


    她們一行人坐著遊船往湖心島而去, 慈姑一瞥, 旁邊船上坐著的可不就是黎家姐妹, 身為姐姐的黎莫茹側首向慈姑福上一禮, 黎莫萃雖然別別扭扭可也問了聲好, 慈姑便也笑著與她們招呼。


    待上了岸, 湖心島正麵對著汴京,登上那座假山,正好可以遠遠瞧見汴京城的模樣。


    初秋時節天氣正好, 秋高氣爽,天空中大塊大塊的雲朵在半空中快速遊走,湖麵上波光粼粼,有的小娘子踮著腳尋找自己家在汴京城裏何處,有的小娘子則登高而詩興大發,還有的小娘子索性尋了一把花草來鬥草。


    慈姑優哉遊哉品嚐這鄉間的社飯。切成棋子大小的豬羊肉、瓜薑、奶房被烹飪成各色滋味,而後鋪在米飯上,嚐一口便覺滋味豐富,讓人想起鄉間豐收,也隻有豐年才能有這般豐盛的食材。慈姑琢磨著每一樣食材的特性和烹飪方式,也算自得其樂。


    一番遊玩之後,貴女們嘻嘻哈哈下山準備坐船離開,慈姑上了一艘船,坐在她對麵的一個娘子忽得提醒慈姑:“可莫要忘了東西。”


    慈姑下意識就往發間一摸。


    哎呀,落下了東西。


    她今兒出門戴著濮九鸞送自己的那枚發簪,此時卻不見了,她忽得想起適才在山間時路過一段枝杈低矮的桃林,因著怕桃樹枝將發簪帶下來便摘了用帕子包起,想來是那時候不小心遺落的,玉簪是濮九鸞親手打造,慈姑自然要尋回來。


    “麻煩諸位幫忙跟帝姬說一聲,再派一艘船過來。”慈姑說罷起身就往山上跑。此時山間風已經漸漸大了起來,頭頂的白雲也漸漸變了顏色。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上山道上之後,郭翠美笑得得意,她今天一直跟在慈姑後頭,為的就是等她懈怠時下手。瞧著她垂落下來的衣袖裏露出一角手帕,便用扇柄扯了一把,好叫那物件遺落在地上。


    本來是想將手帕贈送與別的男子好賊贓陷害,如今卻想了個新的法子作弄她。


    轉眼一艘艘客船接上了小娘子們行馳到了對岸,船娘遲疑道:“有位娘子上山去了,叫我們再派船過來。”


    李福兒笑道:“是有這麽一位小娘子,不過她做了我們旁邊那艘船。”


    郭翠美跟著幫腔:“帝姬府上這麽多仆人,怎麽會遺漏下什麽人?”


    那個船娘是當地農戶,臨時被雇來搖船,自然不知富貴人家行事做派,也不敢質疑這些金尊玉貴的小娘子們,自然囁喏了兩句,權當自己記錯了。


    郭翠美得意地回望那座湖心島,她適才命人冒充康娘子家人傳了紙條去報給福王,說康娘子一夜未歸,請福王查個究竟。


    如今已經是午後,康慈姑從那山上下來等不到遊船,也隻能叫天不應苦等在那裏。今兒的小娘子們散落各處,有去湖邊的,有在莊園裏的,還有去遊船的,就算帝姬發覺不對命人去尋目標也太多,就算尋到也是明日了。


    到時候福王一查便知這康娘子晝夜未歸。


    未婚的小娘子晝夜未歸,名節有損,隻怕福王自此就熄滅了對這康娘子的心思。


    反正此事她做得滴水不漏,留不下任何馬腳。


    郭翠美得意地浮現出一抹笑容。


    疾風在岸邊見不著慈姑過來,心裏有些焦急,他欲上前詢問,對方卻說:“這些都是娘子,還請您回避。”他著了急,便忙掏錢雇了個過路的車夫報與侯爺知道。


    慈姑急急上了山,而後在那片桃林細細查驗,終於在地上的草叢裏才找到被手帕包著的簪子,她吹盡上麵的灰,這又往山下走去,山間天氣多變,不過片刻適才還晴朗的天空登時烏雲壓頂,哢嚓一個閃電響起,而後一陣驚雷悶聲而過,似碾著她頭頂而過。


    慈姑被這驚雷嚇了一跳,腳下一滑,便扭傷了腳踝,右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脹紅紫起來。


    大雨傾盆,從頭頂傾瀉而下。


    她掙紮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往山下蹦躂。


    好不容易挪到了山下,卻見岸邊空無一人。她冰雪聰明,不過片刻便明白自己這是中了別人的圈套。


    麵筋粗的雨水從頭頂落下,似乎是整湖的湖水從頭頂傾斜而下,湖麵也漸漸漲高,慈姑瞧了一眼便覺不安,她想了想,將自己隨身的手帕攤開壓在碼頭上一塊石頭下,自己則轉身又往山上去。


    她行至半山腰一處亭子裏,躲在裏頭,隻不過那雨被狂風吹得胡亂往身上拍來,便有片瓦遮身也無用,衣襟盡數被打濕。她便將自己縮起來躲在亭子一根柱子後頭。


    坐著馬車進莊園時,李福兒探頭瞧了瞧外頭,這雨下得太大,她心裏有些許的猶豫,抬頭望向郭翠美:“郭娘子……”


    “這雨倒叫我生了作詩的意思。”郭翠美放下了簾子,愜意舒服往後一靠,“回去可得先喝一杯茶去去寒。”似乎適才並沒有發生任何事。


    李福兒心裏一驚,隻叮囑自己以後千萬記得莫要礙這位的眼。


    *


    “慈姑!”


    慈姑正背靠著柱子尋找可燃燒之物,忽聽得有人喚自己名字,初聽得這聲音,還以為自己將雨聲聽錯。正低頭分辨,卻又再聽得一聲“慈姑!”


    是濮九鸞的聲音!


    慈姑猛地站起來四下打量。


    果然見濮九鸞。


    他亦看見慈姑,大踏步走來。


    雨中烏雲密布,他背著光而來,似是踏雨而來的英雄,將她籠在懷裏:“慈姑!”


    慈姑這時才覺得委屈和害怕,一人在荒山野林中,頭頂大雨驚雷,前有慢慢漲起的湖水,不是不茫然,不是不害怕,隻是一直忍著想法子,此時終於有了可以傾瀉的出口,她毫不躲避,如倦鳥投林般投入了濮九鸞懷裏。


    少女柔軟的手臂環繞著自己的腰間,濮九鸞登時手足無措,他笨拙舉起雙手,卸下身上披著的蓑衣,而後解開大麾將慈姑裹得嚴嚴實實,這才抬起手指,掠去慈姑的碎發,而後問她:“可有受傷?”


    他不問還好,一問慈姑便覺心裏無限委屈,一向自立又懂事的那個慈姑蕩然無存,她抬起頭滿臉委屈:


    “雨好大,湖水要漲。”


    “雷聲震得我耳朵聾……”


    “都怪你,要不是我回去尋你的發簪,嗚……”


    她說到最後,委屈都化作了眼淚從眼眶湧了出來。


    她身上濕漉漉一片,眼眶裏滿是委屈,風大雨大,將她頭發濕攏成一團。


    濮九鸞心裏像被刀劃傷,他忙認錯:“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他敏銳檢視慈姑周身,這才瞧見她右腳腳踝腫得老高,忙彎腰抱起她坐在了亭內椅子上,一手從懷裏掏出金瘡藥與她敷上。


    他適才上島時遇上大雨,村民怕大浪掀翻船隻都不願行船,最後還是他重金砸過去才請了一艘大船與四五個經驗老道的船家。隻不過到岸後船家都說雷雨太大,要在島上暫躲避片刻才行。他瞧著他們穿著蓑衣油布便自己往山上去尋慈姑。


    身上也沒有別的藥膏,隻有隨軍時習慣攜帶的金瘡藥,也不知能不能治療崴腳。


    慈姑被他攏在懷裏,這才覺察到右腳腳腕錐心的痛,她知道自己最後有些無理取鬧,卻還是嘴裏胡亂埋怨:“還不是為了你我才耐著性子與那些人應酬,都怪你!”毫無章法,其實是因為心裏積壓的驚懼與慌亂急著發泄出來罷了。


    “是我的錯。”濮九鸞攥起她的手腕拉到自己胸口,像哄個孩子一般哄她,“打我出出氣可好?”


    慈姑“噗嗤”一下被逗樂,這才依偎在他懷裏,呢喃道:“你不曉得,我適才真的怕死了。”


    濮九鸞印象中的慈姑果敢膽大、臨危不亂,卻從未見過她還有這麽柔軟的一麵,她拖著鼻音的呢喃明明是抱怨,可是似在撒嬌一般,那如嬌似嗔的模樣瞧在他心裏更覺嫵媚,叫他心裏又心疼她又自責,一時差點慌了神。


    又想起她適才說是為了自己才耐著性子與貴女們應酬。這指的應當是因著要做他的夫人因而才提早與貴女們應酬。


    想到這裏,濮九鸞心裏又是甜蜜,又是心疼,甜蜜是她早早就為兩人的將來認真打算;心疼是愧疚於自己居然給慈姑帶來這些傷害。


    原本隻是小心虛抱著的臂膀用力將慈姑緊緊抱在懷裏。他埋首在慈姑發間,輕聲哄她:“不用。你不要再為著我委屈自己。”


    他的衣裳明明也在雨天變得冰涼一片,可挨著他卻能感覺到男子溫熱的軀體從衣裳下源源不斷散發出熱量,那熱度如一把大火,將慈姑周身燎原,燒得她麵紅耳赤,沸得她口幹舌燥。


    可卻又舍不得推開,她如飲鴆止渴一般:一邊被他的熱度燙得心神不寧,一邊卻又貪婪得想離大火再近些。


    大雨紛紛揚揚從天空落下,外麵電閃雷鳴,幾乎連成一線,可他的懷抱裏又幹燥又溫熱,寬厚的肩背背朝著大雨,將外頭的風雨遮擋得嚴嚴實實。


    天與地之間仍舊是大雨茫茫,可慈姑卻忽然什麽都不怕了,有這個人在,便是天踏下來又有什麽要緊呢?反正兩人總在一處,便是去哪裏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隻不過這貪戀不多久,便聽得山下有人喊:“康娘子,該下山了!”是疾風的聲音。


    濮九鸞攔腰抱起慈姑便要往山下走,慈姑“哎哎哎”就要抗議,濮九鸞皺皺眉頭:“莫強,你如今也走不得路。”


    慈姑便隻好安安心心縮在他懷裏。


    等走到山下,疾風便迎上來,低聲說:“侯爺,如今風漸漸小了,船家說可以走了。”濮九鸞點點頭。疾風又遲遲疑疑道:“在搜山時還遇上黎家兩位娘子,也是被人陷害,留在山上。可要……”


    慈姑從大麾縫隙間往外望去,但見黎家姐妹也全身盡濕,隻不過站在一株梨樹下避雨,想來也是被什麽人算計。


    慈姑看她們所站位置,隻怕湖水漲潮,那處所在不過片刻就要被淹沒,她忙搖搖濮九鸞衣襟:“也帶上她們罷。”疾風這才去招呼兩人上船。


    船家趁著風小駛離了湖泊,再下船時早有馬車候著,濮九鸞將慈姑抱上了馬車,卻囑咐疾風:“送那兩個娘子去農家,再派個人看守她們,雨停了護送她們歸家便是。勿要跟著我們。”


    濮九鸞近處有一處莊園,馬車便拉著他們直接進了莊園,慈姑被丫鬟們服侍著去洗澡換衣裳,她著了涼,身子不適又受了驚,很快便昏昏沉沉睡去。


    她在夢中,卻不知福王來過。


    福王狐疑地瞧了濮九鸞身後的西廂一眼:“侯爺,不是我有意為難,著實是康娘子昨夜未歸,家裏人托我來尋。”


    他說到最後已經生了怯意,卻還是鼓起勇氣敲打濮九鸞。


    “哦是嗎?聽說昨日這事還是您未婚妻子挑起的事端。”濮九鸞說起這糟事便按捺不住地周身氣壓降低,他解開青金石領搭兒,舔著後槽牙幾乎是咬牙切齒出來:“福王殿下,若沒有旁的事還是走吧。”


    那目光冷銳冰冽,帶著無情的威壓,壓得福王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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