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鶴。


    他怎麽來了?


    紀嶢本來就快成漿糊的腦袋此刻徹底停滯了,他瞪著張鶴,好幾秒後,才勉強收拾了下思緒,挑出了一個最要緊的問題:“拖著斷腿大老遠跑過來,你他媽沒毛病吧?”


    張鶴眉梢一跳,眼神一凝,嘴唇要笑不笑地翹了下:“怎麽說話呢。”


    饒是此刻幾乎快成智障的紀嶢也感覺到了危險,又一次麻溜慫了:“你沒事吧。”


    說完,向張鶴遞去了一隻手。


    張鶴撐著他的手站起來,拄著拐,一跳一跳地往前走,沒好氣道:“你少作點死,我就沒事了。”


    紀嶢抿了抿嘴,樂了:“看你這一臉喪的,要我背你麽?”


    張鶴推他:“滾滾滾。”


    “我是說真的,”他走到發小跟前,俯身蹲下,“上來,我背你。”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張鶴懶得跟他扯皮,大爺似的趴上去了——這貨比自己矮一截,背幾步就得喘,到時候再奚落他。


    紀嶢卻背得很穩,很平靜,他甚至還有閑心笑:“你怎麽找到我的?”


    張鶴指了指他的手表:“你表裏有定位,我上了你淘寶,找到了於思遠的地址,兩個一結合就找到了。”


    “喲,還挺聰明。”


    紀嶢吹了個口哨,他沒有問張鶴一個半瘸,是怎麽吭哧吭哧去的機場,有沒有摔跤,尿急了怎麽去找的廁所,順著一路過來後,有沒有在這錯綜複雜的小區裏迷路。


    他隻是眼睛一彎,笑眯眯地問他的發小:“等多久了啊?怎麽也不給我打電話?就這麽關心我啊?”


    張鶴本來想老老實實地回答,結果他還沒開口,就從緊貼著紀嶢後背的胸膛處,感覺到了對方胸膛處傳來的悶悶的,抑製不住的震動。


    這貨在偷笑!


    張鶴氣結,手被占著,就忍不住用頭撞了一下紀嶢的後腦。紀嶢一個趔趄,身體晃了晃,一下子單膝跪地——好玄還記得扶了扶張鶴,否則非得把對方摔出去不可。


    張鶴也被嚇著了,瘸著腿費力繞到紀嶢麵前,彎下腰,伸手去掰紀嶢垂下去的腦袋:“你怎麽了?”


    紀嶢沒說話,仍然低垂著頭。


    張鶴急了,伸手去鉗紀嶢的下巴:“你怎麽了!”


    “——哇!!!!”


    紀嶢忽然抬頭,十指張開,衝發小做了一個張牙舞爪的鬼臉,“驚不驚喜?刺不刺激?意不意外?”


    張鶴:“………………”


    他心累地歎了口氣,抑製住了把這智障按在地上暴揍一頓的衝動,拄著拐,自己率先一步步地往前走。


    紀嶢撇嘴:“你他媽也不等等我?”


    你他媽還要我一瘸子等?


    張鶴壓根沒理他的無理取鬧,癱著臉道:“今晚我陪你睡。”


    紀嶢哈哈一笑:“你他媽可是有婦之夫啊,說這麽油膩是要徐葉葉打你麽?”


    張鶴冷哼:“那你滾?”


    紀嶢舉起雙手,討好地笑。


    張鶴瞅了眼,有點奇怪:“你提著的那包東西呢?”


    “剛才路過一個垃圾桶,扔了。”


    “你個敗家子。”


    “哈哈哈哈……”


    紀嶢笑盈盈地和張鶴有說有笑,在他以為這種心知肚明的假象會維持到他們回家時,張鶴忽然冷不丁問:“他們沒給你委屈受吧。”


    紀嶢腳步一頓,整顆心被這個猝不及防的問題弄得又酸又澀,軟得一塌糊塗。


    張鶴拖著條打了石膏的腿,千裏迢迢跑過來,風塵仆仆的,因為怕上廁所,連水都沒喝一口,就這麽守在於思遠樓下等他出來,為的,不過是這麽一句。


    ——你受委屈了麽?


    停頓也隻是一瞬。他唇角一勾,又腳步輕快地繼續往前走,得意又囂張地笑道:“我怎麽可能受委屈,倒是他們倆委屈慘了。”


    張鶴低頭瞥了他一眼,沒說話,長臂一伸,將人粗魯地按在自己肩頭,言簡意賅道:“哭吧。”


    紀嶢被他摁進浸滿汗臭的懷裏,愣了一下。


    張鶴低頭瞧著紀嶢的發旋,忽然難得露出了一個,如曇花般的笑容。


    一對酒窩在他唇邊綻開,又甜又深。


    他抬起因常年打球而起了厚繭的手,摸了摸對方的腦袋,輕聲道:“我很驕傲。”


    紀嶢閉了閉眼,放棄抵抗似的放鬆了緊繃的身體,伸出手指,悄悄勾住了他的衣角。


    他們後麵,遠遠綴著兩個肩並肩的身影。


    於思遠自嘲一笑:“可他娘的真紮眼……咱們換條路走吧。”


    蔣秋桐伸手,在他肩膀上按了按——這是蔣式性冷淡風格的安慰:“行。”


    他們又去了往常慣去的那家酒館,跟上次一樣,嫋嫋白霧蒸騰起來,隔開了兩人的麵龐。


    於思遠給表哥夾了一筷子牛肉:“晚上那頓飯肯定吃得胃疼吧,現在補補。”


    蔣秋桐沒什麽可說的,往於思遠杯子裏倒滿了酒,言簡意賅道:“喝吧。”


    兩人吃完夜宵喝完酒,已經是淩晨兩點半了。


    於思遠喝得大醉,走出門時路都走不直了,歪歪斜斜走了幾步,差點沒撞樹上。


    蔣秋桐還清醒著,不遠不近跟在他後頭,見狀眼明手快地一拉,好歹把人扶住了。


    於思遠根本站不直了,順著力道軟綿綿地蹲在了地上。半晌後,抱著頭,忽然發出一聲極悲極慟,如野獸瀕死般的哀嚎。


    “嗚——啊啊啊啊啊——!!!”


    這個壓抑了一晚上的男人,這時終於借著酒勁,放肆地失聲痛哭起來。


    他哭得那麽狼狽,那麽慘,毫無形象和尊嚴,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變成那個因為大哥不肯買糖,所以當街哭著打滾的小毛孩。


    蔣秋桐停下腳步站在原地,靜靜等了很久,等到哭聲停歇,才不緊不慢地走過去。他垂眸看這堆充其量比爛泥好一點的東西,語氣沒什麽起伏地問:“還走得動麽?”


    男人一身酒氣,臉埋在雙手中,大半天以後,才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哥。”


    蔣秋桐略一點頭,神色依舊平靜冷淡,好似這件事對他毫無影響。他彎腰,像是以往每次那樣,向於思遠伸出手:“起來,哥帶你回家。”


    於思遠眼眶更紅,他伸手握住那隻手,顫抖著嘴唇,笑了一下,眼中淚光隱隱閃動:“嗯。”


    第61章 chap.64


    於思遠打開家門,開了燈,入目的便是滿地狼藉的地板,以及一下子仿佛少了許多人氣,顯得格外空蕩的客廳。


    他扶著牆,慢吞吞地沿著屋子的布局,走到餐廳,像是徹底失了力氣,跌坐在椅子上。


    這把椅子坐上去的觸感好像有點不對,於思遠愣怔了會兒,才想起來去摸多了什麽東西。然後,他就從屁股底下,扯出了個亞麻抱枕來。


    哦……對了。這是有次紀嶢在網上看到好看買的,買了兩個,給他寄了一個過來。


    紀嶢坐像很沒規矩,總是喜歡歪著靠著,斜著扭著,不過他最喜歡的姿勢,還是幹脆盤著腿坐在凳子上,懷裏抱著一個抱枕,脊梁勾成一張放鬆的弓,下巴也搭在抱枕上,隻伸出兩條胳膊,玩遊戲玩得不亦樂乎。


    這個東西,紀嶢忘記帶走了。


    於思遠遲鈍地想。


    於思遠從小有個毛病,他喜歡聞親近的人的味道,他爸他媽的,蔣春水的,蔣秋桐的,紀嶢的。他像隻焦慮的狗,守財奴一般守著他們,確定他們還在,確定能讓自己安心。


    紀嶢不止一次笑過他這習慣變態,他一笑而過。他沒有告訴紀嶢,對方的生活痕跡逐漸侵占他的地盤,是一件多麽令他安心,又滿心歡快的事。


    可是現在紀嶢走了,還帶走所有屬於他的東西,隻留下了這個。


    在這夜半無人時,他終於可以放任自己的不舍。他將抱枕抱進懷裏,臉緊貼著,眷戀地蹭了又蹭,淚水泊泊湧出,不一會,幹淨的枕麵,就濕透了。


    蔣秋桐將人送回家,卻並沒有進去,隻幫於思遠把門關上,就準備回自己那。


    他沒喝多少酒,現在還很清醒。然而在經過樓道間的垃圾桶時,卻頓住了腳步。


    剛才紀嶢走時,準備把所有東西打包扔掉,蔣秋桐就算站在陽台上,也聽得一清二楚。


    他去a大任教那會,在附近租了一個房子暫時落腳。紀嶢自從跟他好了以後,也沒少去。


    然而紀嶢避諱在他那留宿,更不會輕易留下個人物品。那裏對於他是個暫時棲息的地方,對紀嶢來說,更是酒店一樣的存在。


    連一隻牙刷,一塊毛巾,一件衣服,他都沒有留下。


    這麽想著,蔣秋桐腦子裏不知是轉了什麽念頭,僵立片刻,竟掀開了垃圾桶的蓋子。


    裏頭什麽都沒有。


    “…………”


    蔣秋桐低頭看自己的雙手,自嘲一笑。


    而難得被發小溫柔對待的紀嶢,到底沒有在張鶴懷裏哭出來。


    他嬉皮笑臉地給張鶴當拐棍,讓對方搭著自己的肩膀,出了小區以後直接打的去了最近的酒店。


    開房的時候,張鶴糾結了一下,然後自暴自棄地選擇了大床房——紀嶢今晚肯定是要跟他睡的。他木著臉任由前台小姐姐隱晦打量,然後向對方借了一個輪椅。


    紀嶢嘲道:“喲,輪椅,上次當著徐葉葉我都沒好意思說——你坐輪椅的樣子太他媽狗了,她推著你,簡直是黑道大佬老夫少妻禁斷愛。”


    張鶴鬢角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他這麽折騰一路,還是有點托大了:“閉嘴。”


    紀嶢立馬閉嘴,老老實實推著輪椅進了房間。


    看到大床房的時候,紀嶢的身體快過意識,很自然地吹了個口哨:“好浪漫好性感。”


    張鶴:“……”


    他忍無可忍,一巴掌把將這個越難受就越作妖的蛇精病糊到了床上:“趕緊睡!”


    紀嶢麻溜從床上翻起來躥進浴室,從門縫裏探出一個腦袋:“尿急不?不尿急我就先洗個澡,你先睡吧。”


    張鶴擺手讓他快滾,然後把自己扔到床上,總算是緩過了勁來——剛才有一陣子,他還以為自己會撐不下去了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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