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裳目光筆直環視一周,明明並不銳利,所有與她對上視線的人卻都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最終,雲裳的目色定在傅婕臉上,依是吳越慣有的清儂嗓音:


    “眉畫高低不平,減一分,兩靨腮紅過重,減二分,頭翠與衣色不宜,減三分,蔻丹不均,再減半分。京城什麽規矩儂弗知,但在江南,三分半的女子是不好意思口出惡言的。”


    “你!”傅婕霍然變色,雲裳不容她說話的機會,淡笑道:“我今天出這個門,不為別的,隻是因為,你醜到我了。”


    花庭瞬間死寂,繼而嘩然一片。


    “你敢在這裏猖狂,”白皎皎終於反應過來,“仗著誰的膽!?”


    雲裳輕嗅瑤鼻,念在滿庭沒有一個比得過這位小鄉君的好相貌,笑容客氣一分:“鄉君近日可是飲用了許多牛乳?”


    白皎皎麵上的強勢被一語說中的錯愕替代,這還沒完,接下來的每個字,都如地獄魔音鑽進她耳朵:“別費力了,喝牛乳,不長那個的。”


    不……


    不長……


    不長那個……


    啊啊我——沒——法——做——人——了!白皎皎那一刻的羞恥,和眾目睽睽之下被扒·光衣裳沒有兩樣,她石化在原地,滿腦子都是——


    完蛋了,我不長了,我成為不了完美的女人了……


    “噗……哈哈哈!”池嵩實在沒忍住,搭著謝璞的肩膀笑塌了腰。從來隻有他這表妹欺負人的份兒,今日他算領教了,什麽叫用最軟的語氣,放最狠的厥詞。


    傅婕聽見笑聲,眼睛一亮:“表哥!”


    同時響起一個少年音:“小姐姐小心嘍!”


    一個紅衣小男孩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發頂用來攢辮發的扁金簪亮得晃眼,呲著一口小白牙,橫身向雲裳撞來。


    少年右手背在身後,看不到藏著什麽,隻聞見一股撲鼻的惡臭。


    石火刹那間謝璞身至,玉笛未出,先有一隻寶藍袖頭抽打在少年小臂,緊接著竊藍伸腳在少年小腿一絆,伴著一聲冷笑“小弟弟小心”——


    一整碗的陳年臭墨汁,通通灑在小男孩自己臉上。


    “好臭!”


    “呀,晦氣,濺到我衣裙上了!”閨秀們紛紛捂住口鼻,退避三尺。


    傅歌薰著張黑臉坐在地上,隻露出兩孔晶亮的眼睛,呆愣片刻後,“哇”地一聲哭出來。


    得……梅開二度。誰能想到作天作地的傅家姐弟會有今天呢?


    而雲裳被竊藍護退一步,傾斜的身子正落向謝璞懷中。


    竊藍不愧為眼觀六路的武衛,翩然旋身一隔,將自己擋在姑娘與那陌生男子之間。


    不對……不陌生,這人——不是姑娘進城那日,在茶攤外欣賞了半天的係笛公子嗎?


    饒是如此狀況,雲裳也不曾丟了愛美之癖,一眼便認出碧衣公子的側影,細細賞其容貌,心頭敞亮:豁,天品丙等誠然不虛!


    謝璞將姑娘欣然讚歎的眼神看在眼中,暗覺有趣。不過眼下並非說話之機,他示意雲裳盡快脫身,雲裳會意,趁著傅府中人都圍著地上那撒潑的小少爺,與竊藍悄然返身。


    三人出了傅府大門,謝璞振袖甩幹衣角幾滴墨漬,揖手問禮:“姑娘無事吧?”


    “無事。”方才有他擋在身前,雲裳身上才能幹幹爽爽,一滴墨汁都沒淋到。


    道謝才要出口,身後忽有人道:“姐姐沒事吧?”


    華蓉追了出來,一臉擔憂的神色。她仔細問過雲裳無事後,眼梢望向那如玉公子,臉上閃過一絲紅赧,“謝公子,你回京啦,方才之事多謝公子出手。”


    雲裳露出茫然的神色,原來他們相識嗎?


    謝璞回應一聲,見雲裳臉上顯而易見的迷糊,輕笑一聲,忍不住揉了下她的頭,“小丫頭,經年不見,就忘了小時要糖吃的玉哥哥了?”


    華蓉錯愕地看著從來彬彬有禮的謝璞對華雲裳作出這般親近舉動,暗暗咬緊唇角。


    雲裳眨著翦水長睫,更加迷茫了,“玉哥哥”這稱呼怎麽似乎有些熟悉……


    一陣整齊的兵甲聲驀地打斷她的回憶,才鬆口氣的竊藍色變:“姑娘,是青衣軍!”


    雲裳眉心驚蹙。大梁百姓皆知,夢華京中長年駐紮緋衣、銀衣、青衣、黃衣、紫衣五支軍隊,每一營的軍服都以相應顏色製成,路人望之速避,隻因五色軍的實權遠勝於皇城司與神機營,皆有就地剿殺平亂的權力。


    而青衣軍,正是掌在梁高宗的長公主——德馨大公主麾下。


    德馨大公主……是白皎皎的親姥姥。


    雲裳木著臉想:如果我現在回去讓她多喝牛奶,還來得及麽?


    超過半百人數的青衣軍陳列整條街道,一色的青盔鎧甲寒森森令人膽寒。華蓉小臉發白,顫抖著往雲裳身後躲了躲,“姐姐……”


    “阿蓉莫怕。”雲裳的掌心浮出汗水,表麵不露怯,餘光瞥見竊藍袖出信筒,按著她微微搖頭。


    她在姑蘇這些年一直由一支暗衛保護安全,那是爹爹留給她自保用的,且隻聽命她一人。隻要竊藍發出信號,暗衛如影便至。


    可她回京才沒幾日,就要在爹爹結義兄弟家門口,動用聿國府的兵,與當朝地位最尊崇的大公主來個兵戎相見血濺十裏?瘋了不成!


    青衣軍為首伍長目光冷峻,執戟上前拿人,“請這位姑娘到長公主府走一遭吧!”


    嘴裏說著請,他動作可一點不客氣,不等竊藍攔阻,謝璞出手搪開軍伍長的鐵戈,神色可見地沉冷:“光天化日之下,她犯了何法何罪,尊駕又憑何律何證?”


    一句未了,五十青甲齊出刀,殺氣滿溢。


    “奉公行事,閑者退開!”


    碧衫風流,分毫不讓。


    “謝公子。”雲裳向這個感覺親切的男子搖頭,不願這件事牽連上旁人。


    軍伍長舔了下牙床,明顯地失去耐心,揮手就要硬來。謝璞拂袖亮出腰帶上的令牌,聲色清朗:“大公主之懿命,可能蓋得過太子殿下?”


    “太子?”青衣軍伍長瞧見那貨真價實的東宮令牌,瞳孔像被針紮了一下,聲音不複冷硬,“敢問閣下……是何人?”


    即便青衣軍死忠德馨公主,但麵對未來儲君,大公主也不會輕易與之發生衝突。


    謝璞懶費口舌,隻道:“現下可以回去複命了?”


    軍伍長摩挲著槍杆在原地躊躇,自入青衣軍,他但凡領命還沒有空手而歸的前例。此人雖手持東宮手信,可搞不清楚他的真實身份,回去也沒法交差。


    僵持中雲裳沉思,出門前父親千叮嚀萬囑咐,就怕她惹人注意,如今一個大公主已經是麻煩,又牽扯出太子殿下,事情越鬧越大,不是好兆。


    目光不經意落在謝璞的俊顏,滿腹憂慮又不覺被恍走了神:呀,這俊俏公子不苟言笑的樣子,可真心好看啊……


    “洛北才子謝幼玉,好硬的威風。”


    如冰碎玉一道嗤聲,兜頭澆在雲裳紅鸞桃動的心尖。


    說話之人仿佛踏九霄冰河而來,聲音裏除了冷,還有自危雲之上向凡塵泥壤的威壓。“唰”地一聲,整條街麵的青甲整齊劃一地跪倒,五十顆頭顱盡臣服。


    無人能令見列王公侯可不跪的五色軍折腰,除了……


    雲裳抬眼望來人。


    她平生最講究看臉,此時首先注意到的,卻是他通身氣度——來人一襲筆挺玄墨鏨雲袍,通天徹地的風儀煞盡方圓春色,姿態卻如仙人謫降觀世音。


    步步生威。


    第6章 不成樣子的眼神


    華雲裳曾於江南自譜妙色評,天下男女無論何人,搭眼便知其皮囊骨相,從未有踟躕。


    ——此人,當何品何相?


    ——無品無相。


    她從未見過眉目長得這樣凶、仰月薄唇卻生得這樣柔的麵相。


    那不是世俗所定義的豐朗或俊美,而是衝煞與遒犖契合地融於一人之身,於不懂的人來說視之平常,但在雲裳驚鴻一瞥之下,恍若古今史畫未曾見,此中驚鴻……獨我知津。


    仿佛習習清風驚動了沉眠的靈竅,雲裳就那麽直直地注視那張臉,直至一雙森黑的眸子望來,方省失儀,忙低下頭去。


    垂下的纖睫到底忍不住又翹起一條彎弧,偷偷觀察。


    要看不看的小樣子惹得人心惻,容裔想若無其事避開那對水靈的眸子,偏偏不能夠挪開視線。


    抿唇忍耐了一晌,他忽然伸手,扯住人帶到身邊。


    纏著甜味的發絲掃過男人襟袖,雲裳似被嚇著了,溢滿水光的黑眼珠撲閃閃盯著他,以及虛扣自己臂腕的那隻手。


    這算什麽,她長這麽大還沒和別的男人拉過小手呢,光天化日的,便被輕薄了?


    也僅是短短一霎,印在皮膚上屬於另一個人的溫度撤去。目睹這一幕的謝璞斂住眉角。


    他回京方幾日,除了太子之外尚未拜訪朝臣,一見此人通身威勢,心中便對他的身份有了幾分知覺,不成想他公然上了手,即便忌憚,仍上前一步道:“攝——”


    “涉及大公主與太子,勸謝公子別趟這渾水,畢竟東宮左庶人的位置,不會給一個死人。”


    容裔聲音寡淡已極,多一個字的力氣都欠奉,偏頭看向雲裳,淡啞的氣息自唇間吐出:“跟我走。”


    如果前頭一番話是威脅,那最後幾個字,甚可稱得如沐春風了。雲裳思索著這種怪異感從何而來,突然意識到另一件事:


    這裏鬧成這樣子,依白皎皎的脾氣都沒有出來仗勢奚落她一番,就像沒有這回事情一樣,也就是說,十有八.九不是白皎皎通知的青衣軍。


    可她才回京不久,今日是第一回 出門,有誰會知曉她的身份?捅到大公主那裏又對告密者有什麽好處?


    她無足輕重便罷了,她背後卻是華家,大公主一個浸淫朝局多年的老手,難道無緣無故便敢和聿國公撕破臉皮?還是說其間有誤,大公主還根本不知自己的身份……


    雲裳腦中飛快盤算,思忖至此心思大定。眼前這人既能令青衣軍低頭,必是公主府內頗有地位的人,左右擺不脫,隨他一去也無妨。


    “謝公子,煩請足下將家妹送回家,轉告家父,一切安好。”雲裳一字一句地向謝璞囑托。


    謝璞聞言,立刻明白了雲裳的意思,隻要通知聿國公知曉此事,那麽她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心裏明知如此,可看著那兩道並肩而立的背影,洛北第一才子眼裏現出一種深深的警惕與敵意。


    背行走遠的容裔心裏對謝璞的評斷,簡單到隻有六字:前世並無此人。


    他不在乎一個前世沒活過十歲的廢疾子,是怎麽成為名動清流的洛北才子的,也不在意此子入京當夜便密入太子府,秘談兩日未出在勾當些什麽,他隻是單純不喜方才小花瓶兒看他的眼神。


    那是什麽不成樣子的眼神,她都從沒有這樣看過我。


    胸臆間的無名躁火又冒出來,容裔側目,見小姑娘怯生生地跟在身邊,沒了品香宴上侃侃而談的驕氣,反似幼貓藏起尖爪,睜著黑璽玉一樣的圓眸縮成一個絨團兒。


    火氣消了些,聲音也低了一度,“別害怕,不妨事。”


    生性冷硬之人,不知哄人為何物,自以為溫柔的語氣落在雲裳耳朵裏,先入為主就成了陰陽怪氣的威脅。


    生怕他下麵陰森森來一句:“因為死人是不會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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