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芝宮,泥金磚被摔裂的麒麟古硯震戛,聽了回報的容裔周身冷煞:“他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


    偏殿臨池的小軒無人出入,容玄貞一眼望見華雲裳薄醉捧心之態,人都呆了。


    他何曾見過此等天女模樣,這些年瞞著太子妃收羅的胭脂絕色,加起來竟無一人擬得上眼前佳人,登時轟然魂飛,心癢難撓。


    連表麵張致也顧不上鋪墊,太子怔怔近前一步,聲量輕得怕嚇化了她:“華姑娘可是醉了,不妨到孤的東宮歇去,孤為你舀茶備湯。”


    雲裳心頭悚然,瞬間明白太子何意,連禮數也顧不得,道聲“臣女不敢”便拉韶白走。


    容玄貞急切地扯住美人袖頭,吐息間酒氣撲麵:“華姑娘臉色不好,這樣出去孤如何放心?”


    雲裳不可思議太子私底竟不檢到這個地步,生母壽辰便敢款曲胡來,還是對高公之女!心髒突突地直往嗓子眼兒迸,用力抽出袖管往門口跑,容玄貞慢落一步,反而得趣地舔舔牙。


    門外守著兩個東宮仆射,見太子盯上的女子跑了出來,意外地對視一眼,犄角合圍般堵了上來。


    臨機的雲裳神思飛快,在酒氣和心疾的刺激下反而迅速鎮定,不等他們動手,轉身折道向池塘方向跑。


    她不能喊人來暴露這樁事,到時吃虧的必是自己,便是假作落水,也好過與太子有任何糾葛。


    同時心底痛罵,哪個沒長眼的學生口口誇太子德瑜柔順來著?個吮疽舐痔的,通通都該剝除士籍!


    一行罵一行跑,到了竹闌邊,才發覺遠處看著疏落,實則竹杆遮遮映映地將那池塘欄得嚴實,想跳水也不是輕易的事。


    雲裳試了兩回,除了半縷發絲被枝葉勾散,寸地也難進,心頭發急,一隻繡鞋蹭脫在那竹窠裏頭。


    一耽的功夫,從容含笑的聲音追到身後:“華姑娘急著去哪,這裏四處無人的,走迷可就不好了。”


    那隻毛毛躁躁的手又來捉她,雲裳忍著惡心縮足避開臉,厲聲道:“殿下自重!”


    卻不知染酒音綿的女子,氣怒到十分也似薄怒含嗔,抓得容玄貞心癢難撓,幾欲將人欺壓在竹排上。


    “姑娘轉身讓孤瞧一眼可好,孤願親自登門向聿國公求娶姑娘做側妃,隻消姑娘伴孤左右,哪怕將來的後位……”


    “將來的後位如何!”


    平地響起一聲質問,一陣環佩聲急趨而至。


    但見蝴蝶麵具在婉湘君臉上怒翼飛張,傅婕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看見華雲裳與太子在那處拉拉扯扯的狼狽模樣,眼裏閃過惡氣得出的快意。


    不是名門貴淑嗎,不是伶牙俐齒嗎,今天倒要看看你怎麽死!


    容玄貞看見這倒胃口的女人,興致頓時沒了一大半,不悅道:“你怎麽來了?”


    “臣妾若是不來,還不知殿下將許出去什麽,”婉湘君盯著竹下那狐狸精天然成媚的臉蛋,目光下移,看見她褪了繡鞋的纖纖足弓,眼裏冒火:“也不會知道聿國公府的千金,這樣不知羞恥!”


    “胡說什麽!”太子甩袖喝斥,一臉回護美人的神態。


    雲裳轉瞬認清眼前的形勢,定是傅婕不知從何處看出端倪,稟告了太子妃趕過來治她——殊不知反而幫她搬來了救星,當下速判利弊,寧得罪太子妃也要與太子劃清界線。


    她右出一步,斂色道:“臣女見過太子妃娘娘,臣女來此醒酒,並不知太子殿下行止……”


    “你衣衫不整的還敢狡辯!”


    婉湘君步搖上的流蘇氣得璫璫亂響,“不是蓄意勾引太子,身邊豈會連個婢女也不帶,鄉下來的東西,怎麽抬舉也上不了台麵!”


    “姑娘!”正這時,韶白梨花帶雨跑來護在雲裳麵前,臉頰墳起三道老高的指印,正是方才在閣中攔太子被打的。


    雲裳氣得手抖。


    傅婕勾唇對太子妃附耳道:“娘娘瞧,連身邊的人都如此楚楚狐媚樣兒,方才又在一個人都沒有的閣子裏,說不定有何圖謀,幸好娘娘英明,趕來得及時……”


    那婉湘君眼看從閣子裏又跑出來個小妖精,本已氣得牙齒打顫,聽了傅婕之言,怒沸盈懷:“反了天了,還不都給本宮跪下!先將那小丫頭捆起來!”


    容玄貞將要攔著,餘光往雲裳嫋嫋身段上一溜,轉了念頭:


    婉湘君這婆娘向來善妒尖酸,見他臨幸一回別人,恨不得生剝了對方,眼下不如委屈美人兒片刻,好教她知曉誰是疼她的、誰是迫她的,等日後留在東宮,也好知道該怎麽承歡討好自己。


    傅婕見太子都沒意見,頗覺心頭暢快,眼瞅那被嚇傻的賤人呆呆不動,在太子妃身後似笑非笑:


    “勸妹妹服一服軟,趕緊向娘娘認錯悔過,咱們娘娘寬容大度,說不定還能從輕……”


    “好笑。”雲裳低著頭吐出兩個字。


    “什麽?”傅婕錯愕。


    婉湘君透過麵具的兩洞森黑眼眸紮在華雲裳身上,恨不得立刻就將人押入暴室。


    “我說,好笑,非但好笑,簡直荒天下之大謬。”


    雲裳將韶白護到自己身後,抬起頭,注視麵前這些荒唐人,脊背一節節挺直。


    她先前竟還想著大事化小,給彼此留臉。可她想省事,這些蹈金踏玉的高位者可不願意講理。


    既如此,這些醃臢事捅到太後跟前又如何,教別人曉得了又如何,什麽名節不名節的,揉碎壓扁了能當一頓飯?


    就算被阿爹知道,他隻會肚皮一拍鶴補一換,佩刀入朝為她做主。


    她問心無愧,有何好怕的?


    風絮吹亂了女子的鬢發,細婉的眉梢卻凝出兩抹不折英氣,雲裳蒼白著臉,強忍胸痛一字字道:“錯不在我,我為何要跪?”


    容玄貞詫異地挑動眉頭,連向來頤使矜然的婉湘君也愣了一下,“你說什麽?”


    “她說,該跪的是你們這起混賬。”


    獵獵玄風憑空而來,太子還沒反應,當胸挨上窩心腳,氣息悶厥,人已跌出去半丈。


    婉湘君嚇得失聲驚叫,慌忙俯身查看太子,抬頭卻見金蟒衣上蟒蛟利爪磨牙吮血,煞然立於當麵。


    雙袖輕輕一提,竹下的輕盈女子被他打橫抱在懷內。


    “哎!”雲裳天旋地轉地呼了一聲,後背被堅實的臂彎攬住,臀瓣卻隔著輕薄裼衣貼上男子緊致的腹肌,臉麵瞬時酲紅。


    她掙扭著要下來,容裔垂眸看她,潑墨的眸底有洶湧的暗流:“別動。”


    他叫她別動。


    雲裳怎可能任人這樣抱著,推躲間露出淺碧的羅襪,一瞬想起自己失了鞋子,眼皮下兩片羞紅似胭,更欲滴落。


    好,往後都不用見人了。


    眼見著容裔不肯放手,雲裳在一人麵前丟臉抑或成為滿宮笑柄間迅速兩害相權,銀牙輕咬,重新將腳縮回裙底,把整張臉藏進熱烘烘的胸膛。


    背運、丟人、沒臉,堂堂江南妙色評主的臉麵——卒。


    第24章 捉迷藏嗎?


    耳鬢相磨咫尺近,容裔低頭看了羞澀的女子一眼,眼中閃過自己都沒察覺的踏實滿足。


    再抬頭,眸中清柔盡化冰霜,不重的語聲字字威壓:“把這些人給本王押起來。”


    一聲令下,暗處蠅衛倏然現身。太子被那一腳踹得到現在還起不來,嘴角洇著不自然的紅,婉湘君看出攝政王要動真格的,來不及想他何以與那賤人舉止親密,跪在那裏顫聲道:“皇、皇叔不可如此,殿下身份尊貴……今日又是母後大壽……”


    “既然不想好好過,那就別過了。”


    想起方才目睹的一幕,容裔心裏發狠,隻一眼沒顧到,這些人就上趕著作死,要是沒有蠅衛盯著,今日她的遭遇……


    容裔攔腰抱著雲朵一樣輕盈綿軟的姑娘,居高陰翳地掃視三人,“本王的石室滋味不錯,你,隻等著太後向本王討人吧,你,等著婉慈親自來贖,至於你——”


    他瞥過傅婕的目光與睥睨螻蟻無異,讓傅婕本已涼透的心絕望如死。


    為什麽……她慘白著臉身抖如篩,姓華的小賤人明明已經插翅難飛了,攝政王怎會突然出現,又為何如此護著她!我該怎麽辦,誰能救我?攝政王他連太子都不放在眼裏啊……


    “王、王爺饒命……”傅婕想爬過去求饒,才一開口就發現自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下一瞬被麵無表情的蠅衛扳緊肩膀,毫不憐惜地扣住嘴巴。


    “求、嗚——”哢嚓一聲,傅婕一條胳膊被蠅營暗衛手法嫻熟地卸了下來,這回她連叫都叫不出,直接疼厥過去。


    容裔目不旁視,帶著雲裳縱身而去。經過太子身邊,又想起方才他盯在小花瓶身上黏糊的眼神,寒目如刀,抬腳補了一下子,靴底在那虛張聲勢的白蟒上狠狠碾過:


    “這對眼珠子若不想留,就剜下來喂鷹!”


    雲裳被容裔對太子的處置嚇著了,貼耳聽見九蟒裼服下的心跳怦怦怦,心想他怎麽比她還氣?


    轉念又一想,攝政王代監朝政,又身為太子的長輩,見太子這般禍害宮闈不長進,懲戒也在道理之中。


    再者說太子的所作所為,他該!


    隨著容裔帶她離開,雲裳心口的疼痛逐漸減輕,注意力便落在那隻被風吹得清清敞敞的腳上。


    她一時怕僅以遮羞的鬆鬆羅襪被吹下來,一時又怕自己被過往宮人看見,隻好縮足縮腦地往暗處躲,恨不得把身子團成一個團兒。


    感到懷裏人兒與自己貼近,容裔怒氣稍緩。可憐的小花瓶,方才她定是嚇壞了,才會主動來尋求自己的安撫。


    也好。


    他的手臂不由箍得緊了些——上回在那胭脂鋪,她便很喜歡嗅他身上味道,果不其然,即使小花瓶不記得前世事,這本能的依戀卻抵賴不得。


    他雖素不喜親密,看在是她的份兒上,以後她想聞,就讓她聞個夠好了。


    一路托著玉人肌骨回銅芝宮,雲裳一路都將雙手掩在胸前,不曾攀他脖頸,以這樣的姿勢抱著人,饒是容裔也薄汗微出。


    關了殿門,他才將小花瓶放下來,女子立刻退避三尺遠,腰側那片被握住的皮膚仿佛烙了個火印似的,餘溫久久不散。


    鬢沿香汗未褪,雲裳隻想快刀斬麻速速結束這場事,低臉蚊聲道:“勞煩王爺為小女尋雙……”


    容裔壓根沒聽見,在提前布置好的殿閣內,懷著自己那點忐忑的私心問:“你可還記得此地?”


    嗯?何有此問?


    雲裳此前從未入過皇宮,連這座宮殿是何宮也不知,沒好意思看人,隨聲低轉杏眸悄顧左右,遠的未見,卻發現離殿門很近處碼放著清一色的……


    高腳花凳?


    那陣勢都不是三個五個十個八個,而是數不過來的一排,整整一排,長長一排!不知道的,還以為誤入了誰家木匠的作坊。


    別人屋內設影壁,要麽用屏風要麽用多寶槅,這一位可奇,擺一排木頭凳子。


    他說話更奇,卸下了片刻前的雷霆侵骨,男人微低著頭,幽長的眼神帶些不敢驚破的希冀,聲音低靡地問:“你要不要,找一找?”


    雲裳退後兩步,終於抬頭正視這個時而威冷淩人,時而……奇奇怪怪的男人。


    從他的神情中看不出絲毫促狹捉弄之意,的確是在認認真真、誠懇無比地請她——找找。


    所以外邊剛出了這麽大事,壽筵如何收場都未可知,他轉頭卻若無其事地要她找什麽呢?


    捉迷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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