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飄飄的話音聽著便說不出的氣人,雲裳品出幾分意味,忐忑地抬眼,容裔的目光恰好點落下來。


    那一對墨眸宛如擲入岩壁的兩柄素劍,將伴劍而生的纖柔竹花藏在柄身之後,話鋒正對著婉太後:


    “本王吩咐了他們,先皇後素得節儉之名,昔日擔心高宗賜下的絳紗輦過於浮華,恐競後宮不良之風,尚且轉賜了旁人,本王日前偶爾得見,恐此物落在民間違拗先皇後心意,故此毀去。而今如何能以金磚修繕宮殿,用大理青石也就是了,皇嫂以為可妥當?”


    再遲鈍的人聽到這裏也明白了,攝政王這是聽說了方才太後娘娘為難華小姐的事,特意過來護短的。


    不愧為百無禁忌的攝政王,嗆聲都敢嗆到太後娘娘的頭上……


    婉太後熬煎計謀了幾十年歲月,才坐穩楚朝後宮至尊的鳳座,突爾一頂不敬嫡母的帽子含沙射影扣過來,還是當著這些年輕小輩的麵,饒是她氣度勝人,也撐不住這個臉。


    有心出言回敬,可逞口舌之快到底不符她的身份。


    沉默數息,婉太後終是忍耐道:“甚是。哀家乏了,爾等自便吧。”言訖扶了中侍常的手擺駕而去。


    容裔八風不動,目光這才踏踏實實看進雲裳眼中,一副“看吧,我替你討回來了”的樣子。


    雲裳能怎麽樣呢,無語之外隻有一句腹誹:這會兒倒巧舌如簧了……


    婉太後對她的評判已壞,雪上加霜也不過還是雪罷了,她攔不住容裔為所妄為,倒也不怎麽害怕,反而是華蓉那頭更讓她放不下心。


    正想著,忽然發現麵前的人自發分道兩側,容裔正向她走過來。


    “咳,汝川王。”德馨大公主連忙低嗽一聲,今日的花宴是她做東,當著這些未出閣的小姐,要是鬧出些風月言語,那熱鬧可就大發了。


    容裔不用她多事,也曉得了女子家麵皮薄的道理,未對雲裳說什麽,甚至沒有看她,話音擦著她夕霞色的耳廓向竊藍吩咐:


    “席上有青梅酒,看著你姑娘莫多飲。”


    說罷不多逗留,袖手往園外去了。


    年輕的攝政王背影如孤鬆頎逸,這番不說什麽不做什麽的作派,比那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的還抓人心肝。


    有的小姑娘扯了帕子捂住嘴裏的“嚶嚶”之音,有的眼神發亮耳根發羞,就像那話是關切她的,還有少女定定看向雲裳,眼中分明是嫉妒神色。


    等雲裳從耳畔的酥麻反應過勁兒,抿起胭色正濃的檀唇,心中苦歎:這倒是來賞花,還是來吃人的?


    為了不被眾人的灼灼眼神吃掉,雲裳這就向大公主請辭回府。白皎皎聽了將她胳膊一挽,親密地咬耳朵:“這會子走了,豈不坐實你心虛?怕什麽呢,是我舅祖父心悅於阿裳,又不是阿裳做錯了事,憑什麽要她們看笑話。”


    此言確有理,雲裳留下了,也不忘睨這碎嘴的妮子,“卻不知白縣君何時與那位感情這樣好了。”


    白皎皎黠慧地“嘿嘿”說:“說到底是一家人嘛,阿裳萬不可因為這個吃味。”恨得雲裳直想拿蜜糕堵了她嘴。


    香韻園的地方頗大,許多花植都是皇家禦品,宮外罕能一見的。雲裳既留之且安之,沒用白皎皎做陪,亦不欲成為別人眼裏的觀賞景兒,帶竊藍沿著竹橋曲闌向人少的地方尋花。


    下橋後繞過一方扁青石,忽聽前頭那掩映的芍藥灌叢有少女話音:


    “偏你懂得多,你倒說說,太後娘娘封華二姑娘卻不封華大姑娘,這是什麽道理?”


    另一個女子道:“說你憨你還不服,你想想,攝政王盯上的姑娘,他人如何還敢染指?華大姑娘顯見是將來的準王妃了,區區一個縣主的名頭,人家還未必看在眼裏呢。”


    “姑娘。”竊藍聽見她們這樣編排,氣得眉心團皺,雲裳無聲比了比指,聽她們繼續議論:


    “我還偷偷聽見我爹娘說話,說太後娘娘恐怕瞧中了華二姑娘,許是要她入東宮呢……”


    “啊?”


    “噓!”


    芍藥叢中的耳語漸漸聽不分明,雲裳愕然看向竊藍,見她臉上同樣一片驚色,便知自己沒有聽錯。


    借著這句話引,方才在宴上沒成形的擔憂都順理成章串了起來,雲裳心頭打急鼓,忽聽背後響起一聲尖柔的嗓音,唬得她心頭幾乎停跳。


    “華姑娘。”


    雲裳撫胸回頭,見是個麵生的內侍,含笑對她道:“大公主殿下請姑娘過去說話。”


    雲裳瞧他目光閃爍不定,定了定神,反笑道:“我才辭了大公主過來,公主殿下如何又要我過去?”


    那內侍眼皮動了動,笑意愈發殷切:“這主子的令兒奴才們哪敢揣測,不過聽差辦事,姑娘別為難奴才不是。”


    雲裳心覺古怪,想找個由頭搪塞過去,這時一個緋衣公公走來道:“可巧,姑娘原來在這裏。”


    這位公公雲裳認得,正是上回在銅芝宮為她送繡鞋的林祿,當下微微福身:“林公公。”


    林祿見華姑娘竟還記得他,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幾分,向旁邊那小太監不輕不重掃了一眼,轉頭向雲裳笑道:“王爺他老人家且等著姑娘呢,姑娘看,此時可便宜過去?”


    那小太監被林祿瞪得低頭不敢言。


    雲裳察覺其中有貓膩,當著小太監的麵應承下來,後者無功而返。林公公冷眼望著他身影消失,才告訴雲裳那是鳳鴛閣的人。


    鳳鴛閣,乃為東宮太子妃住所。


    雲裳頓時想起上回太子妃對她發難,恨不能生啖自己的模樣,後背沁出了一層冷汗。


    這宮裏,當真處處皆冷槍暗箭,雲裳根基不防,隻得隨林公公去往銅芝宮。


    她心中想:拿回自己的手帕子便離宮去,哪怕裝一輩子病再也不進宮呢,也好過這麽鉤心鬥角,提心吊膽地防備。


    一行到了銅芝宮,那巨大的承露盤雕飾東邊,閣廊外正站著三人,麵向宮門的自是攝政王,另兩位背身並立的卻是謝璞與無涯書院的女祭酒晏落簪。


    容裔立刻注意到那華裙拂柳的女子邁宮門而入,臉上有詫色一閃而過。


    與攝政王談事的二位隨著視線轉頭,臉上皆露出不一而足的古怪。尤其晏落簪,看見華雲裳的臉孔時下意識沉蹙遠山眉。


    雲裳當即明白過來,容裔不會在有客議事的時候分神,不是他命人來請她的。


    她駐足看向林公公,後者拱手告罪。


    原是林祿在宮中的耳目聽說了太子妃的勾當報給他,老寺人不敢打擾議事的王爺,自作主張趕去解圍。也隻有攝政王的名頭才能壓得住東宮,而後又順水推舟,將華姑娘請了來。


    覷見王爺的神色,這老奸滑偷鬆一口氣,王爺留在宮裏的時候不多,他察言觀上意的本事好歹還沒生疏。


    雲裳不似如此輕鬆,她這一日淨教別人盯著瞧了,此時不遠不近地站在銅芝承露盤底下,積壓了半日的不耐與煩躁忍不住往出冒。


    輕呼了兩息,垂睫遙遙道:“打擾王爺議事了,小女子這便告退。”


    “等等。”容裔撇下那兩位洛北清貴,三兩步走來,袍履過處風起塵落。


    晏落簪蜷指凝望攝政王背影,謝璞的目光則未曾離開雲裳半分。


    雲裳轉身便走,林公公有意無意地擋了一步,被姑娘嗔望,也隻好訕訕地笑。


    眨眼功夫,容裔便至,聽林祿報上芍藥圃之事,沉目記下東宮一筆,向雲裳臉上看了看,確認她不曾受委屈,才低道:“姑娘到殿內等我一等。”


    “不勞……”餘音未完,她便聽低沉的嗓音又道:“我有東西交還姑娘。”


    雲裳見他指腹在袖管若有深意地掠過,睫毛顫了顫,抬眸倔強又羞惱地望著他。


    容裔坦然回視。前些日子她對他冷著臉,他無十足把握,本沒打算這麽快再招惹她,但人既然來了,他斷沒有放手的道理。


    謝璞和晏落簪連袂而來都無入殿商議的待遇,眼睜睜瞧見攝政王親護著那姑娘進了正殿,心頭滋味各異。


    等容裔再抽身過來,臉上的神思便顯見心猿意馬起來。


    一句“改日再議”就在嘴邊,晏落簪忽然離題道:“王爺率性而為,恐對那位國公府的小姐名聲不易。”


    容裔的恍神被往回拽了拽,這才正眼瞧了她:“你想說什麽?”


    一身淺青黛帶的學士衫不掩晏落簪窈窕身姿,兩條綴珠冠絛更添風雅,女子落落大方道:


    “京中近日的風聞,在下也聽聞一二。王爺誌在四方,有定海吞鯨之材,而閨閣嬌女質性本柔,難免承受不住風浪的波及。”


    嬌花雖美,不配尊王之誌。


    謝璞聽見這近乎直白的話,皺眉張嘴欲言,倒是容裔先笑一聲,顯出幾分輕狂:“晏祭酒走遍南北江河,與人辯學論禮,可曾在意過小小聲名?”


    他淡而無味地瞥她一眼:“你都不在意的事,她隻會更加不放在眼裏。”


    ……


    直至二人走出銅芝宮的守衛範疇,晏落簪掐進掌心的指甲都沒有鬆開。謝璞輕歎:“師姐太心急了些。”


    晏落簪眼底已不見羞憤,轉頭冷笑一聲,“方才你的眼睛,貌似也沒離開過那位華小姐一瞬。寡人之疾,謝師弟可染得不輕。”


    在外人眼裏華萼甚修的同門二人停步,四目相對,針鋒不讓地對峙。


    風聲起,銅芝宮的殿門緩然闔上。那雕門緊閉的幽室內,也正有一雙爭鋒不讓的眼,瞪著眼前之人。


    “還給我!”


    一隻冷白修美的手輕挑一方蘭帕,女子伸手夠一分,那隻手便不像話地高抬一分。


    “阿汝?”


    比動作更不成樣子的低靡之音喚得女子氣鬱,發狠跳起來向帕子夠去,前者早有預謀,手臂灑意一抬,姑娘便險些跌在他胸前涼津津的玄錦襟子上。


    “汝汝?”


    “……”被關在殿中的雲裳後知後覺自己進退無路,帕子也不要了,隻想扭頭離開。誰知她後退一隙,高大的男人馬上欺前將那微不足道的空隙擠壓。


    “還是汝兒?”


    容裔指端繞著絲帕,隔帕托起一縷泛著清甜的發絲,深黑的目光望著她豐滿柔軟的唇珠:“說給我聽,你的小字是什麽。”


    第44章 別哭,我當負責的…………


    雲裳蜷掌抵在男人的袍服, 推拒之間,幾乎將錦繡上威風凜凜的凶蟒揉皺得英雄氣短。


    深宮幽閉著,青瑣紋欞中透進的光線灑在女子偏側的麵頰, 慌亂也渡上一層旖旎。雲裳篤定容裔不會在宮裏妄為, 那聲音卻事與願違地流露一絲軟弱,“王爺請自重……”


    輕顫的聲音加重了容裔的喘息, 眼裏灼起兩團火:“我是認真的。”


    他從前不知足襪之於女子的私密,但至少曉得一個女子的小字代表著什麽。


    在大楚講究的人家, 除了生身父母, 旁人不可知更不可喚女子的乳名。男人明媒迎娶宗婦, 可以從頭到尾地擁有妻子, 但可能直至同枕白頭,都不知發妻的小字為何。


    哪怕在洞房花燭夜最緊密的時刻問起, 亦視為孟浪不知禮。


    那是超越肉.體的、難以啟齒的親密,容裔知道,所以他想要。


    她本就是他的妻。


    前世囫圇而過, 他竟都不知,她還有一小字。而就在方才, 隻差一點, 容玄貞就要當眾羞辱了她, 他如何能不發瘋?


    “我不想錯過更多了, 你罰我也好, 打我也好, 罵我也好……”容裔紅著眼輕輕呢喃, 又像賭狠發咒,薄唇一啟一闔,“但, 你得是我的。”


    腰間的手臂怕她丟失不見一般的勒緊,雲裳被迫仰視那兩片薄唇,形狀如兩抹皎美的纖月,是她無從定義的惑魅。


    一刹轟然魂飛,雲裳不受自主竟向前湊了寸許。


    這一星微不可察的火花燎了原,容裔瞳裏的聚墨綻飛到極致,下一刻,柔薄的仰月唇重重落下,帶些凶狠碾上她誘人擷取的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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