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嗬,廣寒宮……”


    親如手足的門窗生死未卜,雲裳聞聲一肚子急火,冷眉道:“華府今日閉門歇樂,讓她們散了!”


    華山過來接令時多斟酌了一句,“太後方遣人給二小姐賜了禮,這時候散席恐怕……”


    不提婉太後還好,一提雲裳眼前便似出現她的師兄姐們身陷湖心漩渦的幻境,按住自己氣抖的手,“華府不是皇宮內苑,在這裏,我做得了主。”


    華山便領命而去,這廂花廳裏的人聽見逐客之言,沒一個心裏舒服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氣氛一時間詭異地凝住。


    華蓉一身華裳之下臉色青白,強忍怒火,逼著眼淚染紅眼圈:“姐姐這是何意?她若對我有何不滿,做妹妹的退讓千步萬步都是該當,可在場皆是我下帖請來的小姐千金,身份尊貴,姐姐操持府內庶務,便是華府半個主人,如何能如此無禮行事?”


    隨著她的話音,眾人都有些可憐被長姐欺負的華二姑娘。甘采和更為好友打抱不平:


    “她華雲裳以為自己是誰,連太後的臉麵都敢駁,是好日子過得不耐煩了嗎?華公爺在家時最疼阿蓉,若這會兒有公爺做主,她可還敢這麽強橫?”


    華山一虎臉,露出幾分昔年隨老爺征戰的殺伐氣,“小姐慎言。”


    興平侯嬌慣養成的孫女下意識後退一步,勉強撐著脖頸道:“我、我說錯了嗎?”


    好好的及笄禮攪成一團亂,回院子換衣的王姨母聽聞後這還了得,趕忙便要過去給蓉姐兒撐腰杆子。


    來遞話的問春跟在華蓉身邊多年,最懂姑娘的心思,平素頗有些看不上沒有自知之明還順杆爬的王氏,心道你老的腰杆能撐幾兩重,出去不夠給我家姑娘丟人的,麵上絲毫不顯,快速語道:


    “姑娘說旁的不管用,這時便要靠張濟公子的本事了,也算完卻您老的一件心事。”


    問春在王氏耳邊密語少許,王姨母且驚且疑,喃喃道:“這、外頭這麽多客人看著呢,妥當嗎?他這一步邁出去,可就不好回頭了啊……”


    問春深笑:“正是這麽多人有頭有臉的小姐們看著呢,姨母想,張公子進了那院兒裏,您這個身份嬌貴的兒媳婦還跑得了嗎?華國公又不在家,做主的還不是您這長輩。再說,張公子抱得美眷,說不定將來還能給您掙個誥命回來呢。”


    王姨母聽見“誥命”二字,雙眼直放綠光,她左思又想,終於咬牙點頭:“都說拚著一身剮,敢把天王拉下馬!姑娘,我懂得了,你這就讓你們姑娘放心。”


    ·


    “要不還是走吧……”


    花廳裏樂闌人寂,大家都覺掃興,有人想到華雲裳背後站的是攝政王,而華蓉倚靠太後之勢,她們自家姐妹鬥法,不想參合進去,便準備回家去。


    華蓉默默掉淚,那姿態從美嫦娥變成病西施,看著便使人同情。甘采和來了脾氣,高聲道:“姐姐們別走,好像我們被趕出去了似的。她華大姑娘不是有話嗎,那叫她當麵與我們說個明白!”


    問春這時候從裏院出來,衝華蓉隱蔽地點一點頭。華蓉掛著淚珠的腮邊露出一抹陰笑,才要開口,忽聽二庭外兩聲唱禮:“攝政王禮到!雲府大小姐到!”


    一群要走沒走的人聞聲發怔。


    那雲家不雲家的倒不要緊,怎麽從不湊熱鬧的攝政王也給華蓉賀生辰來了,他揚言要娶的,不是華雲裳嗎?


    驚疑間兩位來客一前一後地走進來。


    在前的姑娘端莊娉婷,是姑蘇雲家的長孫女雲長卿,而後頭那個走路無聲手捧一個木匣的男人,正是容裔身邊的付六。


    華蓉不待他開口,彬彬有禮地福身:“王爺的禮是送給姐姐的罷,姐姐此時正在她屋裏,我遣人帶貴使過去。


    轉頭周到道:“倒是勞煩雲家姐姐玉趾了,前些日子雲老夫人微恙,我原不過侍奉了一回湯藥,盡小輩應盡之責,區區生辰怎勞掛懷……老夫人回府後可將養得好些了?”


    小姐們心中哦了一聲,原來攝政王是給沒名沒分的那位送東西,反觀這一頭,華蓉卻得了姑蘇雲家的青眼。隻是這聲“哦”還沒落地,付六和雲長卿同時搖頭。


    付六冷淡的眼神如吐汁的毒蛇在華蓉臉上舔過:“不,王爺這份慶生禮,是專門為二小姐備下的。”


    雲長卿則淡然道:“祖母為華大姑娘備下及笄禮,特命長卿送來,煩請帶路。”


    華蓉被當麵打了臉,麵上訕訕的不好看。


    眾人則又是糊塗又是好奇,不知攝政王唱的哪一出。等雲長卿往棲凰院去後,攛掇著華蓉接過那匣子,“攝政王送的是什麽好禮?”


    華蓉雖也不明白,但在眾人期待的眼神中,又拾回幾分臉麵,看付六一眼,矜矜地接過木樨匣。


    染著蔻丹的指甲將那巧扣輕輕撥開。


    一陣血腥氣襲鼻而來。


    “啊!!”


    尖叫聲響徹華亭,華蓉在看清那東西的一瞬便扔了盒子,仍不免絞著胃袋幾乎要嘔吐。


    “天爺啊!是手指!”


    “是女人的手指,還帶著血……”


    在場的小姐們臉色慘白,甘采和方才頭湊得最近,此時直接扳著桌角大吐特吐。付六含著未曾一變的笑意,看著華蓉一字字道:


    “姑娘瞧,新鮮出爐的禮物,那血還沒凝呢。這是傅婕姑娘在豬溷中,遙祝華二小姐及笄快樂。”


    華蓉臉上血色盡失,身子大幅晃了晃,付六沒有理會她,轉身向棲凰院中去。


    ·


    棲凰院此時有客,正是雲府的嫡長孫女雲長卿。


    她與雲裳兩人雖有表姐妹的名義,卻是頭回見麵,無甚話說。雲裳之所以在焦頭爛額中接待了她,要歸功於日前雲家人抬著月支氏離開華府時,雲揚請求到枇杷樹下祭奠故親。


    韶白說她看得真真的,這人在樹下垂袖三躬到底,沒有一絲敷衍。


    彼時雲裳從始至終沒露麵,除了月支氏親自在她麵前低頭道歉,她不屑其他人廉價的同情。雲揚也沒想要打擾她,走前卻被一個婢子叫住,傳姑娘的話問他:“你可還記得我們夫人的模樣?”


    斯文的讀書人想了想,說:“她笑起來有雙溫柔的眼睛,聲音很好聽。”


    因著這一句,雲裳可以不遷怒年長她幾歲的雲長卿。


    雲長卿有著書香世家養出的姑娘身上那種獨一分的清持,謝過丫頭奉上的小葉蛾眉。


    她不知江南沉船之事——此事此時絕大部分人都不知曉,即便知道子,也難以將華雲裳這深宅的小姐與稷中學宮的關係聯係到一處。雲小姐款語輕聲地為雲裳介紹,月支氏親指送來的這套傳家翡翠頭麵,言語間吐露出祖母隱有後悔之意。


    簪纓之家的女孩兒成年時,家中長輩往往會在及笄禮上贈其一套翡翠首飾,寓意女孩兒如玉石之冠,亭亭和順。


    老太婆低不下這個頭,便送來此物討和。


    雲裳沒有瞥過去一眼,在她看來,這比雲揚的三鞠躬更廉價。


    且她一心掛著同門生死,恨不得將一身福祿都分給他們,再收什麽生辰賀禮,無異往心上紮刀。


    庭院垂花門外,唯獨知道太湖出事的付六止步二門,不曾逾矩一步。他兩手空空地來,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能傳進紗窗內女子耳中:


    “請姑娘安心,主子已向江南水陸總督海天青下令,加派人手全力搜尋。主子說——別怕,一切有他呢。”


    屋內雲長卿驚訝地發現,先前鎮定遠勝同齡人的姑娘倏爾紅了眼眶。


    仿佛收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及笄禮。


    此時在棲凰院外,卻見張濟腳步發飄地走來,雙手不知往哪裏擺似的揖拱:“小生張濟,請姑娘妝安,不知姑娘叫我來……姑娘有何吩咐,小生願赴湯蹈火……”


    付六眸光寒爍,一句滾出去還沒斥出,一顆心髒砰砰跳的張濟就滾不出去了——


    因為華蓉強攔下因敗了興致、不想再在華府多停留一息的客人,霸道得近乎撕破了平日的柔弱,帶著浩浩蕩蕩的一群衣香鬢影堵上門來。


    第47章 雲裳莞唇始笑,眼裏透著……


    華蓉和張濟到棲凰院的時間可謂前腳後腳。


    付六看見一個頭戴折巾臉龐白淨的男人踏足華姑娘閨閣, 當即沉目,未等開口肅斥,那廂十來位小娘子前前後後的過了來, 領頭的正是華蓉。


    華蓉未語三分笑, 邊行邊揚聲向垂花門內道:“姐姐是如今華府的一家之主,客人要散, 也該來告辭一聲以全禮數,希望不曾打擾到姐姐。”


    她的話才說完, 就與張濟對了個臉著。


    一個在檻內一群在檻外, 書生氣的表哥一臉懵然無措, 麵對突現眼前的這些位秀麵胭容, 才下腹的三口酒燒起的熱意頃刻一散,下意識側身回避。


    華蓉瞧見了他, 她身後的小姐們自然也得看得真真兒的,麵麵相覷。


    姑娘家院裏明晃晃站著個外男,這、這成何體統?


    甘采和半怔之後, 可算找到了幫阿蓉出氣的機會,指他尖聲道:“不得了, 閣下什麽人, 怎在華大姑娘內庭裏站著?怨道她避著人連麵都不露一麵呢, 原來……”


    “閉嘴!”


    付六管她是哪家侯爺的孫女, 厲聲喝斥, 華蓉眼珠轉了一轉, 順著付六的話和氣道:


    “是啊, 這大抵是誤會吧,我表哥平日最知節守禮不過的,連集賢院那位出名的荀夫子都讚表哥人品, 若事出無因,絕不會擅闖女子閨閣。”


    這番解釋真是別有意味,她表哥知禮,何人不知禮?她表哥出現此地不是事出無因,那麽又是誰叫他來的?


    院裏鬧出這麽大動靜,雲裳在軒中早已聽見,怒極反露一個冷笑。


    在她對麵,雲長卿聽著含沙射影的話蹙眉,那華二姑娘到底知不知何謂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當著如許客人的麵,不說撇清,竟一個勁兒往嫡姐身上潑水——若是雲家出了這樣的東西,不用老太太出麵,早被教禮嬤嬤收拾了!


    她正想著要不要幫忙,卻見對麵的姑娘十分沉得住氣,容色未露絲毫慌張,一對靈秀的眸子青白分明,深潭般靜斂不測城府。


    雲長卿沉吟:“華姑娘……”


    “家醜外揚,教閣下見笑。敝府尚有些家事要處理,招待不周了,請。”


    清軟的聲音帶出些許果決,雲裳目光向那隻盛著翡翠頭麵的蝠彩檀匣一點,周身透出不疏不親的清冷,似雪地中一枝傲獨的白梅:“走時別落了東西。”


    這時窗外又傳出嘈雜聲:“……表哥何必遮掩,難不成上回姐姐托我向表哥求字也是胡說麽?其實江南風氣開放,姐姐這般舉動若在外頭也沒什麽……”


    ——你、表妹胡說些什麽呢!”


    ——“這麽多雙眼睛看到,如何是我胡說?這且是撞見了的,我不曾見到的時候呢?表哥心裏頭有私,何苦栽在我頭上……”


    雲長卿越聽越不像,她平素是不喜攬事的清靜性子,但那些話連她一個外人都不能猝聞,誰想到這才及笄的小姑娘還要將幫手往外推,傾身想說什麽,雲裳抬手止住她。


    她沒正眼瞧人,眉宇間蒙了層淡漠,“我娘命苦無福,我也承不起你們老太太給的福,回去告訴她,且長命百歲的活,掙個長長久久的壽祿,我爹和我,都等著她來磕頭認錯呢。”


    雲長卿被大逆的話驚得眉心跳,又見這小她三歲的姑娘淡淡哼一聲,仿佛對小孩子拙劣的把戲不屑一顧,一雙翦水眸中卻有傷意。


    “井蛙之輩少見多怪,總拿閨名說事有何意思,江南學宮便布,男女同窗、共爭騎射的事得多且多,又如何了?京城繁華形勝江南,論及治學卻如此泥古自封,他們想壓製南學……”


    雲裳的眼裏驀見水光,想起生死未卜的師兄師姐,心裏幾乎咬著牙道:我偏不讓他們如願!


    雲長卿聽不懂最後一句話,卻不妨礙她在這姑娘身上察覺到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勁勢。


    那是難能出現在一介女子身上的英氣,雲長卿不由想起前幾日她問小叔父,華家那姑娘如何。


    雲揚當時隻悵惘喟歎一句:“咱們雲氏闔族也尋不出這樣的姑娘了。”


    他說,雲家不配。


    雲長卿直到此時才明白小叔父話中的意思。


    ——遊蛟得雲雨,非池中之物。


    ·


    張濟覺得此刻的自己簡直是落進火裏烤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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