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這華二姑娘……從前怎麽沒看出她如此敗絮其中呢?


    棲凰院內, 小丫頭為雲裳搬了把竹藤椅放在遊廊上頭, 雲裳撫平裙褶端然坐下, 漠然望著階下怨聲載口的華蓉。


    她的脖子一圈已全然青腫,卻片刻不肯停聲, 含恨罵道:“你就是想作踐我罷了!你對我早早含恨在心,哪裏是想將我嫁給張濟,恐怕恨不得想把我嫁豬嫁狗嫁乞丐!華雲裳, 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決不會如你的願!”


    雲裳半聽半沒聽, 脂玉一樣透淨的臉龐微微偏轉, 眼尾的似一條鉤子落在雲長卿臉上。


    似在問她怎麽還不走?


    戲癮比那些人還大麽?


    天地良心, 立她身畔的雲長卿沒有半點看熱鬧的心思, 逗留一步, 本想幫襯一把, 可這姑娘淡漠的態度, 擺明不需她援手。


    見識了這位華府當家小姐在整件風波中的果決應對,她也委實用不著他人置喙。


    雲長卿走時到底拿上了那套斫玉首飾,垂花門邊, 回頭望一眼那自己撐得起自己脊梁的姑娘,心中微有唏噓。


    ——堅持了一輩子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祖母,如若親眼看見這般巾幗風采,不知會作何感想。


    雲長卿走後就輪到付六,不用雲裳眼色示意,姓付的鬼機靈自己拱手告辭,離開前不忘深深盯了華蓉一眼,眼神從那張不依不饒的嘴巴子上剜過。


    外人走盡了,雲裳始轉目俯視華蓉,音平如水,既清且涼:“你方才說,沒有爹爹點頭,我休想做這個主?”她微不可尋地淡笑一下,“原來你還記得你有個爹。”


    “啪”地一聲脆響,驚飛棲在枝椏間的青雀。竊藍下手用了死力,華蓉一扇臉直接被打出血,整個人跌晃向一邊,不敢相信道:“你……”


    “這一巴掌,正是替父親打的。”雲裳撫椅直視她,不溫不火道:“你為人歹毒,愧對父親十年教誨;目無尊長,為一己之私將華府聲名置於爐火之上,令人寒心。”


    “啪!”竊藍又冷著臉狠狠揮下一掌,雲裳:“這一巴掌,是為我打的。你可覺得自己此時的處境分外難熬?不必謝我,以你之道還你之身而已。華蓉,捫心自問,自我回京以來,你前前後後設計過我多少次?我實不知我做過什麽對不起你的事,讓你對我有這樣大的恨意,可你不需喊冤,因為這是你罪有應得。”


    “啪!”第三個耳光落下,華蓉的眼神都被打得渙散了,呻.吟著癱在地上,再多怨怒都無氣力發出聲了。


    雲裳眼底終於有了憐惻:“這巴掌,是為你自己打的。你不知自憐自愛,惜福保身……”


    她長睫遮住眼裏的情緒,輕道:“你我今日,姐妹情分已盡。”


    “華伯,套輛車將人送到莊子上好生看住,不許她離開莊院,不許生事,等爹爹回來處置。”


    華山領命將不成人樣的華蓉拎起來往外去。早在之前,他就跟老爺說起過這二小姐心思不正,老爺憐女不當回事,幸而小姐是位心明眼亮的。


    他也真有些不懂得這二姑娘,老爺這些年從不曾虧待過她,錦衣玉食安安生生地過日子,不好麽?


    ·


    處置完這幫子烏煙瘴氣的,金烏已西墜,竊藍從姑娘麵上瞧不出她心情,怕姑娘心裏不爽快,勸雲裳回房歇一歇。


    雲裳卻搖頭去了隔壁父親院裏。


    自打華年出征後,正廂一直有下人每日清掃,此時斜陽餘暉照著院中扶疏花木,唯有風來而無人語,到底寥落。


    雲裳沒進房間,在華年的屋門外怔營站了半晌。


    這一日她及笄,無父母在旁,無親朋滿座,無酒無樂無笄禮,有的是父親老邁仍征北漭,有的是同門沉湖死生不知。


    她呢,則剛剛當著人麵,將華家內宅的臉麵剖開,血淋淋地展露在別人眼前。


    因她不願忍氣吞聲,華蓉既一門心思要她丟臉,她若不成全對方,豈非愧對了先聖“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的教誨?


    雲裳相信,就算阿爹在這兒,得知她的任性行事,也隻會笑嗬嗬說隨寵汝開心就好。


    什麽聲名什麽笑柄,父親這個從碧血黃沙裏半世淌過來的人,隻有比她更不在意的份兒。


    可是雲裳心裏不無愧疚。


    父親把華府交到她手上,她就給人這樣當的家。


    正當此時,府門外一匹快馬勒韁而停。


    風塵仆麵的親兵身上還披著件薄甲,大門二門層層報進來,在正院找到華雲裳,二話不言,將係在背上的一個樸色長匣解下捧在手裏,單膝跪地。


    “標下謹遵華將軍言:將軍遠在漠北祝二位小姐生辰喜樂,這份及笄禮是將軍急令驛傳自北一路輾轉入京,花費數日跑死數馬,幸而趕及,標下不辱使命。”


    雲裳沒想到會收到這一份天外而來的及笄禮,一改方才在棲凰院當家主事的派頭,愣愣像個無措的小女孩,做夢似的接過禮盒。


    她伸指撫過匣上新削出的粗糙木紋,屏息打開。


    那裏頭革布襯底,盛著一對未開刃的雕珠雌雄峨嵋劍,劍柄上各掛一枚月牙形的潔白狼牙,打磨如新玉,歪歪扭扭係著兩條紅纓縷,以辟邪祟。


    一模一樣的兩把短劍,是一個當將軍的老父親在邊遠之城,送給兩個女兒的心意。


    父親對家事一無所知,一直認華蓉與她一般無二。


    華雲裳的眼淚終於落下。


    委屈有之,愧疚有之,思親有之。


    那小兵始終未敢抬眼看小姐,餘光捕捉到珠圓的淚滴行行而砸在木盒上,有些無措,“小、小姐……”


    雲裳扭頭伸指揩淚,有些不好意思,“辛苦你,多謝。父親可還有其他話交代?”


    親兵道:“將軍請二位小姐莫要惦記,想他的時候,夜望天狼,有星辰閃爍,那便是他也在想家了。”


    雲裳忍淚點頭,這兵卒跟著大老粗東奔西走慣了,不擅應對如此嬌柔的小姐,眼睛更不敢亂動,埋頭問雲裳可有話帶給將軍。


    雲裳藏住了淚眼,定定道:“勞你轉達父親,府裏一切都好,無須擔憂。女兒在家中,盼將軍早歸。”


    府外拴馬樁上才停下不久的快馬絕塵而去,沒有了人在場,雲裳委屈的嬌意又顯露出來,眼紅紅地在父親空屋外拾階而坐,取了一把蛾眉刺在手,一麵撫摸劍鞘,一麵無聲垂淚。


    卻忽有一隻修長的手指接了那淚珠兒,輕歎:“及笄大好的日子,不興傷心的。”


    雲裳驚然抬頭,下一刻,便被攏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攝政王來得悄無聲息,連個傳報的人都沒有。雲裳心裏為府內的布防暗記一筆,那淺淡的蔻木香近得惱人,掙個兩下沒掙開,涼聲道:“王爺可知家父送劍給我,防範的就是孟浪小人?”


    容裔心裏嘖一聲:我隻見他人回不來,還討嫌地惹你傷心,自己又不來哄。


    萬人之上的男子隨她坐在石子階上,貴重的朝袍趺塵也置之不理,兩隻手沒鬆開,瞧著掛在女子下瞼搖搖欲落的淚珠,空不出手的王爺一徑想拿唇去吮。


    同時心裏冒出個念頭:她成人了。


    這一日他本不該來的。及笄之禮對任何女子而言都是件鄭重的事,唯獨對華雲裳來說,是一個柄懸在頭頂未落的劫難。


    前世她便是在及笄不久之後出的意外,容裔私心將這個日子囫圇過去,那麽賊老天便算不到這個天也妒嫉的姑娘成了人,便也能高抬放過她。是以隻派了付六過來盯著,更無大張其鼓辦什麽禮物。


    但他還是忍不住想過來看看她,尤其在那不知死的華蓉鬧出這場事之後。


    人來了,入眼就見著女子粉眸溶淚,孑孑孤傷的模樣。


    不似前世小花瓶,哭時會仰麵含著一苞飽滿的水光,哭泣也哭得孩子似的天真無憂,前腳落淚其後便能哄著睡得香甜——夕下抱劍飲淚的姑娘,擰了一葦可渡江河的韌勁與柔弱不堪輕折的風情於一身,


    簡直容不得人不心疼,也由不得人不心動。


    男人的目光從她的眼掠到她的唇,帶著野性直白,連遮掩都懶得,雲裳一下子意識到了,連忙甩頭轉向另一麵,那顆淚滴泫然被甩到階沿下不知名的野花花蕊間。


    小花柔細的杆莖被震得擺晃了一下,一如空持短劍無法脫身的女子嬌軀。


    雲裳在華府的兵衛麵前落淚尚且不好意思,何況是容裔,不敢給他行奇怪之事的機會,三兩下收起傷感,平靜臉色道:“鬆開。”


    容裔以自身為她倚靠,將手臂收緊了些。


    他不懂得什麽“感時花濺淚”的細膩情腸,今日華府之事付六已經稟報給他,在他的立場看來,凡是對自己不利的人都該在這世上消失,理所應當。


    當年他能毫不猶豫斬落那些他名義上的皇兄的頭顱是如此,他即將著手斬除上輩子欠了他債的那些人,也將如此。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雲裳處置了一個該死之人,甚至都沒有取走她的性命,明明已經這麽心軟了,為何還要傷心呢?


    ——換成落在自己手裏,隻有一百種法子等著她生不如死!


    容裔不懂,也不知如何令雲裳開心,隻好將人緊緊摟著,以自身的存在給她些依靠。


    雲裳深深吸了一口氣,“王爺,請鬆手。”


    容裔聽著話裏的疏淡,默了一下,磨磨蹭蹭鬆開手,低道:“江南沉船的事我已派人去查,你別太擔心。”


    果然,他不能完全了解雲裳的心情,卻知道她此刻最放不下什麽事。雲裳聞言當真沒法再擺冷臉,起身理了理衣擺,隻問了一句:“是誰做的?”


    她半背容裔而站,後者看不清她的神情,卻從聲音中感到一絲心疼,正欲開口,華山匆匆走進院子,“小姐出事了,華——”


    他的聲音在看到容裔的刹那戛然在止,容裔同時沉目:“一把歲數的人了,什麽叫小姐出事,姑娘生辰之日,尋晦氣呢?”


    雲裳無暇咬字眼兒,她鮮少見華伯如此焦急的神態,想到他方才是送華蓉去莊子上,心裏莫名跳了兩跳,問:“出什麽事了?”


    華山看了容裔一眼,欲言又止道:“送二小姐去莊子的半路,忽劫出一夥人來搶馬車,咱們的人和他們交上手,發現是大內的路子……”


    宮裏人?雲裳心頭猛跳,下意識看向容裔,後者麵著夕陽而立,改了方才的耐性,變成一樽靜止的雕像,沉吟無語。


    雲裳忍著心慌問,“然後呢,華蓉被搶去了?”


    華山麵色愈發不好:“原本按大小姐的吩咐,暗中隨行的府衛眾多,保下二小姐不是問題,可就在占了上風的時候,又衝來一夥五六個黑衣人,功夫極深湛,幫著將馬車駕走,一徑駛進了皇城門……”


    進了皇城?什麽人有理由將華蓉搶進皇宮?雲裳心裏隱約有個猜測,捏緊新到手的蛾眉劍撐著力氣。如果先行搶人的一夥是婉太後派來的,那後一夥幫手又是誰呢?


    華山仿佛知道些形影,隔三不隔五地暗覷容裔,不知這位爺究竟是個什麽算計,也不知這話當說不當說。


    “是我。”


    容裔坦然接了話音,不曾心虛,反而露出一抹怪異的笑,溫柔地看著雲裳,“不才幫了太後一點小忙,此時令妹大抵——已經一頂花花轎子抬進東宮了。”


    雲裳看他的眼神像看著一個瘋子。


    第49章 多好的一張臉,可惜人是……


    有琴顏接到學宮信函後未耽擱, 直接去汝川府求見攝政王,身後跟著他的小書僮一路心驚膽戰,忘不了驛館裏掌院嘔出的那口血。


    但有琴顏很著調, 該當機立斷的時候絕不書生意氣, 事畢後哪怕吐血三升呢,誰管他, 可眼下一書院的興衰,還得也隻得靠他撐住。


    換身衣衫趕來王府, 有琴顏藏斂住所有頹唐, 告訴了容裔一件秘事——非但兩位參加南北辯禮的同門在那艘船上, 他的老師, 也在上麵。


    容裔當場便愣了。


    這件事連他手底下的蠅衛都沒探出來。


    亞聖孟思勉,當世獨一無二的文壇臣擘, 曆經四朝春秋,半個大楚的座師授於他手。


    他在,便是以儒家仁義衡量世道的標尺還在, 哪怕法墨道諸家大行於世巨巨煌煌,當麵也要退避一席, 垂手稱師。


    無人能保準, 這位活了百二十歲的亞聖, 眼下是否……還在世。


    八月水流湍急, 活了百二十歲的老人家不說被急流卷走, 即便隻是落水一浸, 試想後果如何?


    稷中學宮不參政卻有自己的情報途徑, 有琴顏收到急信後,與雲裳的分析相一致,做手腳的人可能是任何一方勢力, 唯獨不會是與南學站在一個陣營的攝政王,是以趕來稟報相商。


    連攝政王都不知亞聖在船上,那背後黑手十有八.九同樣不知,若這件事捅了出來,教世人得知當世亞聖遭人毒手,到時禮崩樂壞,那還分什麽南北,辯什麽禮義,建什麽太學,隻怕中原文道、萬千學子都將憤反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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