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碑接過血青絲就要辦事,他身邊那一直沒開腔的中年道人突然問:“不用再搭個祭台,支筆銀子,耍個桃劍,稟個天帝啥的?”


    孫碑沒聽出同行諷刺,小心望了王爺一眼,笑道:“任老兄玩笑了,內行人都知那是做給門外漢瞧的,咱們王爺英明神武,豈敢兒戲。”


    任道長默默翻個白眼,揮拂塵向容裔誦聲道號,“王爺,貧道昨日已說過,此法陰險無稽,替劫之說實屬荒謬,根本當不得真!王爺執掌一國之運勢龍脈,怎能輕信巫蠱鬼怪之言?”


    敢情,這倆道士不是一夥的。


    孫碑睜大鬥雞眼,滿臉空白。


    不等他替自己辯駁,容裔先淡嘲地瞥一眼任道長,“可道長前日才說,在古道書上看見過這條秘法的記載。”


    老任喉嚨一噎,那是他當時根本不知道攝政王是問來幹嘛的!


    這位任道長行蹤飄渺,性情中還有幾分不識權貴的耿介。至今無人得知他真名與師承,蠅衛將他從深山古澗裏挖出來費了大周折,可惜,綁回來容裔發現,這是根屁用沒有還淨惹人生氣的呆木頭。


    “王爺,先人留下的隱秘道法失傳成濫觴,真假敷衍無從分辨。十年之前,便有一人找到貧道問‘替劫之術’,當時貧道說這是無稽之談,勸其放棄,言猶在耳。”


    任道長努力規勸著,“世人皆有心愛之人,貧道可以理解,然天道有常,不可違逆……”


    “天命又如何!”


    容裔突然發火,目光宛若一對鬼火定在他臉上,“要麽現在滾,要麽別見明天的太陽了。”


    這一怒,才將凝住的傷口再次扯開,血流不要錢地往外汩。孫碑嚇得差點跪下,伸手扯任道長的拂塵想讓他閉嘴。


    馬尾毛薅了滿手,任道長望著麵如金紙還強撐脾氣的容裔,覺得這人完全是個瞎點烽火台不聽人勸的暴君。


    嚅動兩下嘴角,姓任的道長終於還是轉了口,歎道:“王爺請先上藥吧,不然隻怕您比貧道更早見不著明天太陽。”


    ……孫碑想用手裏那團頭發勒死自己。


    幾許之後,孫碑哆嗦哆嗦地邁出屋門。


    轉頭往身邊看,那位任大兄台同樣全須全尾的好生活著,頭發絲兒都沒少一根,多餘孫碑替杞人憂天的一腦門子冷汗。


    “敢問道友,貴門是不是有一條修煉狸奴術的秘宗?”


    “什麽狸奴術?”任道長依舊是那副“任爾是誰”的耿直庸容,對容裔什麽態度,對這獐頭鼠腦的同行就是什麽態度。


    “哦。”孫碑長出一口大氣,“在下還以為兄台有九條命。”


    任道長望了一眼王府碧玉樓簷刺破的天空一角,沒有回應這聲擠對。


    如果對方是個蒙事的江湖騙子,他根本犯不著搭理,可正因任道長知道,這條血青絲的記載是見於古籍之上的,所以才拿不準主意。


    且不說是真是假,芸芸眾生,誰的命不是命,用這樣凶邪的法子一命易一命,又有什麽意義?


    “人定勝天,隻是因人事恰合了天道,天命樂得你成事;人能瞞天,不過因底下有條怒海兜著,僥幸了一時疏漏不過一世;可若人想逆天……”


    任道長轉頭:“孫道友,你我皆是學道之人,載營魄不抱一,倒黃河重輕根,見過麽?”


    孫碑揉鼻子訕笑,“閣下比我道行深,可說句話你別惱,這世故人情上頭,仁兄可太不通了。”


    他向門裏指了指,隱蔽地做個抹脖子的手勢,悄聲道:“在深山老林裏,參悟自然天道沒毛病,可到了京城腳下,就得聽這人世的‘天’了。豈不聞‘曲則全,枉則直’也是道聖教誨?”


    任道長沒話說,孫碑忙著燒青絲完成替劫術的最後一步,也無暇多理會這呆子。分道揚鑣的時候,任道長突兀冒出來一句話來:


    “女人,定是個女人。”


    “什麽?”孫碑沒聽明白。


    他不知道,一肚皮不合時宜的任道長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


    ——昏君,屋裏頭的絕對個昏君。還是棄江山要美人的那種。


    殿室之內,一屋子濃檀香蓋了血腥味兒,容裔這才鬆了勁兒,渾身立刻虛汗成行,有如水澇。


    他連最信任的蠅衛也沒放進來,自行咬牙扯開衣襟,草草塗上貢用的金瘡藥,囫圇包裹一通,一頭栽倒在榻上。


    原來這麽疼啊……


    不再強撐的男人在無人得見的地方,臉色蒼白又虛弱,想起前世那磕到手背都要哭一哭的軟團子,第無數次疑惑,她那時為何狠得了心衝上來,明明,這麽疼啊。


    這麽疼都不會說,當真是個拿一腔熱血喂狗的傻子。


    容裔以手背覆眼,胸前是血,背後是汗,眼前一時閃過小花瓶淚眼汪汪的蠢相,一時閃過華雲裳提韁上馬的風姿,以此抵禦剜心之痛。


    “什麽一個人兩個人……我兩輩子隻認你一個,這條爛命,還能是誰的?”


    ·


    那瘋人一劍下去拍拍馬屁股走了,留下雲裳坐臥不得安生。


    那雙黑洞洞的眼眸仿佛藏著千言萬語,怎麽也揮之不去,染血的蛾眉劍封在鮫鞘,就放在雲裳手邊,她卻不忍拉開再瞧。


    她再三向淩霄確認那一劍的位置,是否有性命之憂。


    侍衛長被一遍遍地問毛了,到後來也不確定了:“大抵、應該、無恙吧……那傷口離心髒說近不近、不過,說遠也不遠……”


    他覷視一眼,小姐此刻的麵色堪稱弱不禁風,提議道:“小姐實在不放心,屬下便去王府探探動靜。”


    雲裳脈脈無語半晌,終究搖了頭。


    眼下不止此事讓她不寧,除開容裔過激的舉動,還有師兄師姐的事、華蓉的事、南北辯禮的事,似一座又一座小山連綿在心頭,讓她不敢不想又不敢深想。


    華伯此前震驚於攝政王的突然到訪,未來得及向她回報,華蓉的馬車被婉太後奪走之前,她曾瘋瘋癲癲地說了一句話。


    她嘶喊:“憑什麽她是千金小姐,我卻隻能命如草芥?華年欠我的,華府上下通通欠我的!隻要我一天不死……”


    後頭的華山沒有複述,想必不是什麽好話。


    雲裳不怕華蓉的詛咒,卻在聽到“父親欠她”的時候,眼皮跳了一跳,複憶起她與華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事。


    她之前曾僥幸地猜測,二人之所以同一天生日,也許因為幼時的華蓉被領回府時生辰不詳,所以父親便指了自己的生日給華蓉。


    若如此,那父親年年八月初三日趕赴姑蘇陪她慶生,便等同華蓉每一年的生日,都是自己獨守一個空殼華府過的。


    所以如若可以換一個生辰日,父親不會虧待華蓉,隻能說明,八月初三確實是華蓉的生辰。


    可若說華蓉僅僅因此記恨自己,雲裳想,勉強說得通,卻不足以支撐她那些歹毒計謀的動機,華蓉萌芽於微末的環環相扣局,分明是想將她踩進泥裏,置她於萬劫不覆。


    她到底隱藏著什麽仇恨,父親又對她有什麽虧欠?


    心裏頭一個模糊的念頭閃瞬而過,似石火一躍,雲裳沒能抓住。


    她揣著心事回房,韶白與竊藍伺候著姑娘淨麵換衣。


    今日一出出一場場的大戲比戲班子都熱鬧,二婢無聲打眉眼官司,不敢打擾姑娘思慮。


    雲裳對鏡望見那縷截斷的發絲,潤黑的眸光輕黯,自己編成辮子掖進長發中。


    選發帶的時候,她不知出於何種心思,挑了一條大紅色的絲緞紮在發梢。


    是與蛾眉劍上平安結同樣的顏色,無人知她想為誰辟邪求福。


    “小姐真美。”


    韶白甜嘴地讚了一句,竊藍輕輕瞥她,後者輕吐粉舌。


    她當然知這話頭不合時宜,可往常姑娘都是見美心喜,最愛聽人誇她漂亮的,她想著,今日到底是姑娘及笄,想令姑娘開心一些。


    雲裳聽見果然牽了牽櫻唇,桃夭清嫵的目光自鏡中睇望韶白,天然含媚,一腔疑懼暫作雲散。


    竊藍瞧見也笑了,“姑娘,您一天沒怎麽正經吃東西,傳飯罷,用後早些歇下。”


    “不。”雲裳起身,攬過桁架上的水紅暗紋出蓮披風,“隨我出門。”


    書僮小安拉開驛館的房門時,頭頂已是深藍摻灰的天色。


    隻見一排半昏不黃的燈籠下,紅如丹珠的美人娉婷靜麗,半麵姝顏罩在觀音兜裏,渾如畫境成真。


    把小安一下子給看愣了。


    待到有琴顏在屋裏問了一聲,小安才反應過來,忙喚一聲“小師叔”,懊惱搓了把幹熱的耳尖,將人請進屋中。


    有琴顏不愧稷中第一老媽子的名號,雖知師妹夤夜過來定有要事,碰麵後沒怎麽樣,先留意到雲裳杏核微腫的雙眼。


    他輕輕吸了口氣,溫柔地詢問:“怎的哭了?”


    “不曾哭,風大揉的。”雲裳略略偏開頭,往常在學宮是和幾個師兄撒嬌撒慣的,可眼下情形,卻容不得人軟弱。


    她直言問了出來:“大師兄,你別瞞我,辯禮近在眉睫,學宮新派上京的人無論也趕不及的,師兄……是打算親自下場嗎?”


    小師妹從來敏銳,有琴顏無法,“師兄還能如何。”


    藺三與黃晴至今下落不明,反觀洛北那邊,連資名深遠的無涯院長崔瑾都親自為名下弟子掠陣來了,稷中學宮輸人也不能輸勢。


    雲裳仰頭蹙眉爭道:“可參與辯禮要卸下掌院之職!”


    而且按文林的規矩,之後斷不可以再複職。她的大師兄芝蘭才質,又有剛柔相濟的治事才能,一向為眾多弟子所敬服,若因此一朝折鱗,豈非太可惜了。


    她仰起的目光中蘊著急切的水光,在燈光下一瀲一灩的,有琴顏忍不住拍拍小姑娘的頭,望著那條水紅色發緞,目光溫柔。


    “卸了就卸了,大師兄又不是非要把權,學宮有才者不乏其數,還怕無人接班嗎?正好我也歇歇神。”


    雲裳不依這種不走心的哄人話,吸吸鼻子,露出執拗的神情:“諾大個學宮,大師兄要退位,二師兄是個禪修,三師哥……三師哥性子狷介跳脫,指著他去得罪人還靠譜些,也擔不起八麵逢圓的擔子,難不成老師一生收這幾位關門弟子,竟無一人傳他衣缽?”


    她尚不知她的老師也在那條沉船上,說者無心,隻為藺三等牽掛,刺進有琴顏耳裏卻逼得他喉頭微動,心頭一口血險些又不歸經。


    又怕被機敏的師妹瞧出來,操心不盡的老媽子臉色放得更緩切,幾乎用上哄孩子的歎音:“阿裳別多想,且有師兄師姐們呢,哪消讓你操心這些……”


    雲裳卻充耳不聞,凝神後退一步,躬身正式行了個同門禮。


    一身紅妝的女子字音鏗鏘:“雲裳同為學宮中一份子,我自請下場,為南學爭一席之地!”


    有琴顏的目光驀地深湛。


    晚來風急,窗上亂竹葉影婆娑,屋內二人淵嶽停峙。


    與此同時,大內毓璋宮鳳燭通明,收拾一新的華蓉跪在婉淩華麵前。


    她雖沐浴過換了潔淨的宮衣,一身的傷卻無法遮掩,臉蛋上、脖頸上、手背上,處處青腫。


    婉太後便那麽倚在榻邊晾著跪地之人,足喝完半盅養神參湯,方漫不經心開口:“可憐哪,你那姐姐心狠不容人,華老將軍遠在漠北,也不能幫你做主。哀家喜歡你這孩子,見不得老實人受欺負。”


    華蓉經曆了這一日的折磨,此時已疲虛得雙膝發抖。她的來路不光彩,自古搶進宮的妃子,都落得個人言隱晦、汗青曲筆,事是太後做下的,可太後娘娘能不光彩嗎,不能,那麽這擔下汙名的隻能是她。


    華蓉重重磕地三個頭,說小女子銘記太後娘娘再造之恩,舊仇不忘,今後必盡心伺候太子殿下,肝腦塗地以報之。


    表忠心的話,有時一句、甚至一個字眼就夠了。


    婉太後聽到“舊仇”二字,便知沒走眼,這確實是個聰明孩子,也是個狠得下心的人。


    她揮了手,兩個宮娥無聲而入,將未來的太子側妃領下去。


    入宮第一日,倉倉皇皇無名無份的,隻先將華蓉安排在東宮偏殿的一間空屋裏。至於那些封名冊上玉牒的名目,等天亮了,交給鴻臚寺,他們總有辦法含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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