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裳正巧隨老師落箸,漱了口道:“是誰,如何不請進來?”


    當著一屋子人的目光,華山臉上有些為難神色,沉吟中雲裳瞬間猜了出來。


    她下意識瞄向眼睛半闔的老師,“那個,我知道了……我出去瞧瞧,大家自便。”


    “站著。”


    雲裳才起身,亞聖總似沉沉的眼皮就撩開了,聲音沉靜如鍾:“堂堂攝政王,尊駕候在門外是何道理?”


    雲裳心裏咯噔一下,扭頭去看大師兄。


    她與容裔是清白兩訖,什麽亂糟的關係都沒有,可不知怎麽的,在孟思勉麵前她總覺心虛。


    細思緣由,卻又不是怕自己挨罵,而像是隱隱擔心老師不喜歡這個人。


    畢竟老師不是力讚攝政王的藺三師兄,當年她無意問老師對容裔的評價,老師的回答,用“淡漠”形容也不為過。


    有琴顏無辜極了,用眼神回雲裳:我可什麽都沒提,師兄在你眼裏就是個長舌婦?


    藺清眼珠子骨碌一轉,打掉黃晴手裏瞄準著最後一塊珠翅燒鱖魚的筷頭,往雲裳身上努嘴,眼神示意:你看小師妹這情形,和禪二上回的話是不是對上了?


    啊?黃晴一心撲在公爵府的美食上,哪看得懂這麽複雜的眼神,一臉空白。


    嘶……藺三挫敗地想:幸好沒讓這憨貨參加辯禮。


    湛讓是個機靈的,聞言心想,就是那個揚言看上我小師叔要娶她的攝政王?正好白天他沒看真切,是要好生會會此人,便與藺三師伯對視一眼,那神情明明白白地表示:“可不能讓人把我小師叔搶走了。”


    一屋子眼神官司,把華山看得心焦欲焚,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


    ——諸位再琢磨下去,隻怕門外那位時常劍走偏鋒的爺便等不及要進來了。


    雲裳如夢初醒,連忙安撫住師門的人,自去見容裔。容裔這個人時有驚人之舉,搞不清楚他的目的之前,她還真不敢托大。


    不成想亞聖拄著手杖,顫巍巍站了起來,一聲不吭跟著小弟子往府院外頭去。雲裳險些絆跤,才想說話,就被老夫子一個不輕不重的眼神堵了回去。


    有祖師爺打頭,餘者二話不說,一個跟一個地去湊熱鬧。


    黃晴臨走也沒忘將最後一塊鱖魚夾進嘴裏,那湛讓不知腦子裏想什麽,左看右看,走到花架旁一個編鍾擺件前,拾起上頭一個半臂長的銅錘,自以為隱蔽地藏在背後,趨步擠身到小師叔旁邊。


    他小師叔腦殼都開始疼了。


    片刻後華府大門打開,等在台階下的容裔抬眼,等來了從門裏烏泱泱湧出的一幫人。


    當先是一位白眉過耳儒者氣重的老者,兩旁是兩位風姿卓然的青年郎君,其間還有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目光中隱帶敵意,一隻手掩耳盜鈴地藏在身後。


    雲裳站在最最後頭,眼睛盯著自己鞋尖,似恨不得拿手捂了臉,把腦袋埋進地裏裝鵪鶉。


    諶讓胡鬧也罷了,天曉得她的師兄們平時都很正經的,這一出瞧熱鬧不嫌事大的嘴臉是怎麽回事啊?


    容裔眉心輕挑,斟酌半晌平靜問:“諸位,都是娘家人嗎?”


    雲裳:……


    第58章 像那天晚上一樣再叫我一……


    容裔這張嘴, 仿佛生來就為了讓人無言以對。


    姓華名雲裳的鴕鳥躲不下去了,怕他再說出什麽驚人之語,走出來道:“王爺有何貴幹?”


    她雙頰如玉, 在夕陽最後一抹餘暉的映照下更加旖麗眩目, 容裔在眾人的眼前,毫無避忌望著雲裳, 淡漠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溫和。


    有琴顏是有心人,心說老師脾氣拙古, 這攝政王又向來不把天下人放在眼裏, 這麽看下去非出事不可。佯作無意側身一步, 擋了擋容裔的視線。


    “稷中在辯禮中取勝, 王爺是來商略國子監博士人選的吧?”有琴顏微笑問。


    “我來找人。”容裔不領這個台階,直接轉向亞聖:“借先生的高徒去個地方, 天亮時還。”


    雲裳出乎意料地看向他,而後又連忙收回視線去看老師的反應。


    “等等,這位……王爺, ”黃晴一聽話音就不對茬,什麽借不借的, 他當小師妹是玩意兒呢?


    往常黃晴隻耳聞京師之地龍盤虎踞, 今日她可算見識了, 哪有人一點禮節不講, 上來就直接巧取豪奪的。


    真當稷中無人嗎?


    學宮出來的人身上都有幾分不催眉折腰事權貴的脾氣, 黃晴氣沉丹田, 話都到嘴邊了, 身邊的諶讓抬起下巴尖搶先道:“您便是揚言要娶我小師叔的汝川王?”


    周遭一靜,容裔的眼鋒向他掃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虎著臉亮出背後的“流星錘”。


    雲裳心肝輕顫, 這熊孩子多大的膽,敢在老虎頭上捋須!


    “師姐,諶讓,你們少說兩句。”她將湛讓向身後拽,可巧那裝飾用的大銅錘敗絮其中,是個銀樣蠟槍頭,錘柄喀地一折,掉下來的銅球險些砸到諶讓腳背。


    有“稷中白璧”美譽的少年這下子什麽威風都沒了,徒勞拎著根不倫不類的棍兒,懊惱不已。


    “咳。”藺清極力繃著嘴角,才沒在外人麵前拆了自家人的台。


    雲裳實在看不過眼這場鬧劇,麵對容裔垂眸道:“現下天色已晚,恕華府招待不周。”


    亞聖聽見這說辭,方轉身不輕不重道了聲,“雲兒,來扶我。”


    雲裳的目光在容裔臉上一掠而過,趕去摻住老師回府。不等邁上台階,背後響起一道沒什麽情緒的聲音:


    “今日國子監明倫堂中設九鼎,白日裏本王未及請教亞聖,可知,此九鼎輕重幾許,大小為何?”


    雲裳腳步促止,心裏一通亂鼓鳴——容裔竟當麵向聖人“問鼎”!


    此舉無異挑釁,也不啻造反,他要做什麽?


    有琴顏與藺清臉上玩色盡失,對視一眼。想春秋之時,楚莊王兵陳洛水、劍指中原,便是向周朝使者問鼎之輕重,意圖染指中原。時移世易,如今這大楚的攝政王再度問鼎,他的圖謀又輕重幾許,大小為何?


    諶讓忽想起白天與臨安王身邊的端木小子擦肩而過,那廝說的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太子如今不在京中。”


    太子無事不離京,皇叔有心欲問鼎——諶讓手心裏頃刻出了層汗,仿佛感到四合的暮色中有什麽在蠢蠢欲動。


    唯有亞聖沉穩如鬆,背對著容裔,聲音徐啞如老蟬:“王爺此言,何以白日不問?”


    雲裳聽懂了老師的言下之意:何以白日裏,你不敢當著三千學子的麵問出這大逆不道之言?


    緊接著,她聽到了最怕聽見的嗤笑聲:“孟老以為本王畏懼悠悠之口麽?孟老夫子不是外人,本王說句實在話,左右士子不滿本王久矣,即使本王促成這場南北辯禮,也是功歸東宮,過在本王。”


    他眉眼滿是陰戾,偏還含笑瞧著那想回頭不敢回頭的瑟瑟嬌影,“本王當年能燒太學,今日未必不可坑……”


    “容九!”


    雲裳霍然回頭打斷他的話,向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看了一眼,便知他又要發瘋病。她飛速向孟思勉深躬一禮,“老師,雲兒無禮,雲兒……與王爺有些事談,請老師先回房歇息。”


    黃晴和諶讓都被容裔的態度震懾住了,才明白他先前那點好聲好氣,全是給雲裳的,世傳攝政王暴戾恣睢才是空穴來風。


    華府門外方寸之地被漫長的岑寂裹脅,不遠處套著車韁的驪馬不耐地刨刨前蹄。天色完全沉暗下來了,府上負責點燈的老王縮在門後,發愁地看著堵在門外的這些顯聖貴人,想出去不敢出去。


    雲裳抿唇看向老師,眼中流露出幾分祈色,似在等著一道審判。


    她不是多想與容裔一起出去,隻是深知這家夥的秉性,他打定主意做一件事時,誰也拗不得他。


    他前一刻能說一句“實在話”,下一刻指不定做出什麽“實在事”,老師年紀大了,受不得驚嚇。


    孟思勉在階棱上磕了幾磕拐杖尾,終於道:“別回來得太晚。”


    “學生領命。”


    雲裳目送孟思勉進門,老王向老先生鞠躬,出來點亮國公府門外八盞大紅戳燈。燈色照亮女子沒有一絲表情的臉,她看也沒看容裔一眼,徑自走向那輛馬車。


    狼屠薛平羨親自為攝政王做車夫,見王爺要請的姑娘氣勢洶洶而來,俯身展開手心垂到雲裳膝前,並不覺得折辱。


    雲裳沒有踩他的手上車,她是會騎馬的人,掂量一下高度,攀著車門褰裙而上,心裏頭還賭著一口氣。


    輕晃的腰肢被扶了一把,雲裳不用回頭,也知誰這麽不講規矩,甩袖打開那隻手。


    拂過的袖口正打在容裔眼睛上,男人眼皮子發酸,倒是有些好笑。


    薛平羨隻當沒看見。


    藺清卻從那兩人身上看出幾分滋味,馬車駛離前忽揚聲道:“師妹每到中秋便犯舊疾,王爺不可不察。”


    “我知曉。”馬車裏的人後半句輕如耳語,“以後不會了。”


    這句藺清聽不見,車內坐在錦茵上的雲裳卻聽得真切。


    她疑惑地瞟容裔一眼,沒將這句話當真,坐得離他遠遠的,顯而易見的戒備。


    也不問去哪兒。


    反正這人嘴裏沒個正經話。


    近來多事之秋,雲裳方才經藺師兄提醒,才想起明個兒就是中秋了。這無名心疾伴了她十年,左右無藥可醫,說疼熬一熬也捱得過去——隻要別在這人麵前失態。


    可回想起來,她在夢華頭一回與容裔見麵,就是她突發心疾,而他……


    車內點著明瓦壁燈,容裔覷見雲裳一臉懊色,清清喉嚨:“唔,你可是生氣了?方才,我不曾恐嚇孟老先生。”


    雲裳心哼,你方才可不是這個語氣,在老師麵前不還一副敢與天下人為敵的架勢嗎?越想越氣,忍不住冷笑:


    “王爺是沒有恐嚇,不過說幾句實話罷了。聽聞王爺要坑儒,敢情好,不如先坑了我吧!”


    容裔瞧著她對自己疾言厲色的模樣,反而受用,低頭細細回味了半晌,原就微翹的嘴角更加莞爾,輕道一聲:“我哪裏舍得。”


    雲裳從左耳到半邊後背都酥麻一顫,自省確實失了分寸了,就該與他疏遠守禮,他才尋不到一廂情願的縫隙。於是正色道:“夜將深,王爺有話請說,小女子尊師命要早些回去。”


    容裔向她側臉看了又看,身子前傾:“夜深了嗎,上回也是這樣晚的夜間,你我……”


    雲裳睜大眼睛,她自然明白容裔說的上一回,便是在瓊林苑那一次。她酒醒後比對從見到容裔到回到府裏的時辰,中間足足空白了一個更次,那幾日她拚命回想,也想不起喝醉後發生了什麽。


    雲裳心頭雖慌,但下意識說服自己必沒發生什麽緊要的事,僵著脖頸鎮定道:“小女子酒後無狀,請王爺恕罪。”


    “嗯,不怪。”容裔盯著她豐潤的唇瓣,喉結微動,手指難以察覺地勾住荷青纏蓮枝的袖擺,嗓音低靡,“你負責就好。”


    “?”如何就說到負責上頭了,且這話從他口中說出,怎麽似乎隱隱不對呢?


    雲裳還沒思量明白,明黃燈光下的那張臉忽然湊了上來,一雙眸子如獵豹般明亮犀利,一時懾得忘言,脫口道:“你、你這張臉……”


    容裔聽她聲音都有些不穩,眼色一黯。


    是了,她自小是看著有琴顏與藺清那般的好相貌長大的,我容貌不及他們,除了她喝醉時卸下心防,認鹿作馬,平常哪裏入得了她眼。


    他的小花瓶喜歡俊美相,他不能委屈她,早已想過對策,此時鼻息一縷縷噴在女子的耳垂頜下,低聲打商量:


    “這樣好不好,我手下有精通易容的高手,你喜歡什麽相貌,畫下來,我便戴上這張麵皮陪著你。”


    男人想一想又補充:“你若看膩了還可以換,一月、不,一日三換我也使得。”


    雲裳聽得莫名,不是在說他們應該保持距離嗎,怎麽突然風馬牛不相及說起易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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