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馬殿臣他爹馬成一個人去闖關東挖棒槌,從此音信全無。扔下馬殿臣和他娘,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無奈年景不好,實在吃不上飯,隻得流落到城中乞討為生。一晃到了年根兒底下,馬老夫人撚了兩捆線,讓馬殿臣換錢包頓餃子吃,卻又被糧鋪老板奪了去。馬殿臣不敢回去跟娘交代,失魂落魄走到了一片墳地,沒想到遇上一件怪事。


    臘月天黑得早,馬殿臣定住身形四處觀瞧,隱隱約約看見一個個高低起伏的墳頭,西北風卷起的墳土上下飛揚,周圍枯草長得半人多高,東搖西擺瑟瑟作響。這要是換成旁人早嚇壞了,馬殿臣卻不怕,打小跟老娘到處要飯,什麽地方沒住過?前幾年鬧災荒,餓殍遍野,路邊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下來就穿,人窮到家了沒那麽多忌諱,橫豎好過凍死。馬殿臣發覺走錯了路,也沒當回事兒,扭頭正待往回走,卻見墳圈子當中有一團綠色的鬼火,在墳頭上忽明忽暗、時隱時現,瞅著挺瘮人。他多曾見過墳地中的鬼火,可都是星星點點、飄忽不定,卻從沒見過固定在一處的,也沒有綠的,心下覺得奇怪,想起以前聽人說過“銀子埋得年頭久了,會成精作祟,夜間放出綠光”,如若這墳中有個銀窖,那可真是老天爺開眼了!馬殿臣一時間財迷心竅,早把這個“怕”字扔在了腦後。當即俯下身形,撥開蒿草,躡手躡腳摸過去。來到近處一看是個半人多高的大墳頭,墳前的石碑已經沒了,也不知哪朝哪代的古塚。此時雲陰月暗,隱隱約約看到墳頭上趴了一個東西,卻並非窖銀,這個東西是活的!


    馬殿臣這孩子膽大包天,打小沒怕過什麽東西,又往前挪了挪湊近了定睛一看,這東西比貓大比狗小,似貓非貓、似狗非狗,說是狸子卻又不太像,嘴頭子又黑又尖,支著兩個耳朵趴在墳頭上,口中吞吐一道綠光。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可好歹是個活物,土地爺吃螞蚱——大小是個葷腥兒,捉回去下了湯鍋,夠娘兒倆一頓嚼穀。他手上沒別的家夥,隻有那個空布袋子,趁那東西不防備,偷偷摸過去掄起大口袋往下一罩,不偏不倚正好套在當中。馬殿臣心中高興,連忙紮住袋口,拎起來扛在肩上,轉身往墳地外邊走。那個東西不幹了,這怎麽話說的,稀裏糊塗就被裝口袋裏了,在袋子中東一頭西一頭亂撞。馬殿臣心說:這東西太不老實,一會兒別再把我的口袋撞破了!正尋思找塊大石頭給它砸死,沒想到布袋中的東西口作人言,尖聲細氣叫道:“大膽的潑賊,你捉我幹什麽?”


    馬殿臣一聽這東西不但會說話,口氣還挺橫,心下十分詫異,不過兜住了逃不掉,可見沒有多大能耐,於是應道:“那還用問,當然是帶回家去。”


    布袋中那個東西說道:“你又不認得我,我也不識得你,為何帶我去你家?”


    馬殿臣笑道:“我和我娘乞討過活,整日裏吃糠咽菜,多少天沒開過葷了,今天捉了你,正好帶回去開膛剝皮,燉爛糊了打打牙祭。”


    布袋中的東西說:“小子,聽你說話山根清響、氣若洪鍾,不該是要飯的命,眼下困頓隻是一時,將來發了財還愁沒飯吃嗎?你若是放了我,盡可以指點你一條財路,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馬殿臣年紀雖小,但東闖西逛要飯糊口,各色人等見過不少,卻也沒那麽好糊弄,對布袋中這位說道:“好不容易逮住你,豈能輕易放了?大富大貴我不敢想,眼下有肉吃就行。”


    布袋中的東西忙道:“發財有什麽不敢想的?你聽我的,城隍廟後邊有一條六尺道,天黑之後你躲在道旁,等到夜半更深,定有一個官衣官帽的大老爺經過,你見了他二話別說,隻管跪下磕頭。那是降世的財神爺,你給他磕一個頭,至少賞你一塊狗頭金。”


    那個東西說得天花亂墜,馬殿臣聽得動了心:“我信你無妨,但是空口無憑,你把你口中那個發綠光的東西給我,等我發了財再還給你,發不了財我拿去賣了,多少也能換幾個錢,否則說出仁皇帝寶來我也不放你。”


    布袋中這個東西為了活命,沒有別的辦法,隻得應允下來。馬殿臣先將布袋打開一個小口,它從中吐出一道綠光,落在地上“骨碌碌”打轉。撿起來一瞧,鳥蛋大小一顆珠子,非金非玉、混濁無光,他把珠子揣入懷中,緩緩打開袋子。那個東西“嗖”的一下躥出來,鑽進亂草叢中,眨眼間蹤跡全無。


    馬殿臣心想:能不能發財尚且兩說,眼下可還挨著餓,今天吃什麽呢?他在周圍找了一陣兒,還真不錯,逮了兩隻大刺蝟,一手拎一個回到破廟,把白天怎麽賣線,怎麽讓糧店老板搶了錢,一五一十跟娘一說。為娘的也覺無奈,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處說這個理去。娘兒倆一齊動手,從河邊挖了塊泥,將倆刺蝟裹成兩個大泥蛋扔進火堆,過一陣子再用樹枝扒拉出來,砸開黃泥一看連刺帶皮全沾在泥上,把泥扒拉幹淨,中間僅有白嫩嫩的肉。相傳刺蝟乃是五大仙家中的白家,吃了它還了得,不怕遭報應嗎?您可別忘了,人餓急了沒有不敢吃的,鬧饑荒這幾年,也不管是刺蝟、草蛇還是耗子什麽的,真可以說逮住什麽吃什麽,狐狸和黃鼠狼子也不是不敢吃,隻是不好逮而已,否則這五大仙家已經讓母子二人吃遍了。馬殿臣沒敢告訴娘在墳地裏碰上的東西,他有個思忖,萬一跟娘說了,娘一害怕不讓自己去,豈不錯過了發財的機會?


    轉過天來,馬殿臣編造個借口,跟娘說他晚上不回來了,出來直奔城隍廟。以往四處要飯,周圍的地方他都熟,城隍廟後頭的六尺道是條死胡同,進出都在一個口。雖叫六尺道,實際上可不止六尺,挺寬敞的一條胡同,兩邊都是山牆。馬殿臣來到胡同口,站一會兒,溜達一會兒,又跟牆角靠一會兒,拿大頂、折跟頭百無聊賴。好不容易等到定更天,剛要抬腿進去,忽聽見身後有人喊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馬殿臣轉頭一看,身後有個賣餛飩的,這位挑個挑子常年在城隍廟賣餛飩,一大早出來,到天黑把餛飩賣光了才收攤。附近來往的,沒有不認識他的,但也不知道姓甚名誰,就知道住在附近。此時正是寒冬臘月,路上沒幾個行人,馬殿臣左右看了看,問賣餛飩的:“大爺,您叫我?”


    買餛飩的點點頭:“你這孩子,黑天半夜不回家睡覺,去城隍廟幹什麽?”


    馬殿臣覺得賣餛飩的多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去幹什麽與你何幹?隨口應付道:“我上裏麵等個人。”


    賣餛飩的奇道:“等人?小子別說我不告訴你,城隍廟這條胡同一丈多寬,為什麽叫六尺道?因為這是條陰陽路,一半走人、一半走鬼,大白天也是陰風陣陣,更何況這深更半夜的,你一個人進去不是找死嗎?”


    馬殿臣生來膽大包天,從沒怕過什麽,憋著能發財,吃了秤砣鐵了心要進這條胡同。賣餛飩的勸不住他,隻得歎了口氣:“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投!”歎罷收起餛飩挑子回家,走出幾步又轉過頭來,尋思雖然非親非故,這畢竟是個孩子,還是救他一命吧,於是叫住馬殿臣,從挑子上取下一把筷子交給他說:“你且聽我一句話,對與不對你也不吃虧。攥上這把筷子進胡同,萬一遇上凶險,你就扔筷子,可別一把都扔了,一根一根扔,切記!切記!”說罷擔上餛飩挑子,搖搖晃晃地去了。


    馬殿臣不明所以,握住一把筷子進了胡同,心說:這賣餛飩的真有意思,多半是看我小成心嚇唬我,幾根筷子如何保命?又尋思等我撿了狗頭金,明天一早吃他的餛飩,順便把筷子還給他,看他怎麽說。說話行至胡同盡頭,也是一道山牆,牆壁高聳,擋住了燈火,好在月明星稀,不至於什麽都瞧不見。馬殿臣蹲在牆根下邊等財神爺,約莫過了一個更次,正犯困打盹兒呢,忽然刮起一陣陰風,兩旁房脊之上的瓦片“嘩楞楞”作響,他發覺身上一冷,一抬頭見從胡同口進來一位,看不清長相,但是穿得寬袍大袖的,不是一般人的打扮。


    馬殿臣心說“來了”,不敢怠慢,急忙拍去身上的土,畢恭畢敬跪下就準備給財神爺磕頭。胡同口那位一眨眼到了他麵前。馬殿臣這才看清楚,哪是什麽降世的財神,從頭到腳一身死人裝裹,一張大臉比白紙還白。一怔之下,對方伸出手抓過來,眼看拽到頭上了,馬殿臣驚呼一聲:“媽的媽我的姥姥!”有心想跑卻跑不了,這是條死胡同,身後的山牆有一丈多高,沒地方蹬沒地方踩,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猛然想起手上攥了一把筷子,他是臨時抱佛腳,也不知有什麽用,按賣餛飩的所言,抽出一根筷子扔了出去。說來奇怪,筷子扔了過去,但見那惡鬼一怔,倒退了七步。


    馬殿臣暗道一聲“僥幸”,心下將滿天神佛謝了一個遍,再看那鬼退開七步,隨即又走上前來。馬殿臣隻好再扔筷子,這一人一鬼在胡同中周旋開了。他這一把筷子扔了撿撿了扔,直至雞鳴四起,天光放亮。馬殿臣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過了半天才爬得起身,撿起地上的筷子,一步一挪出了胡同,見那個賣餛飩的剛來,急忙搶步過去跪下磕頭謝恩。


    賣餛飩的打量了一下馬殿臣,點點頭說:“行,你小子命還挺大,真在胡同中待了一宿?”馬殿臣心知賣餛飩的是位高人,雙手捧起筷子恭恭敬敬還給人家,又將半夜遇上的情形一五一十這麽一說。賣餛飩的見馬殿臣又冷又餓,說話都不利索了,哆哆嗦嗦地舌頭直拌蒜,當下給他盛了一大碗餛飩,撒了不少胡椒麵兒。馬殿臣也不客氣,稀裏呼嚕、連湯帶水把這碗餛飩喝下去,出了一身透汗,肚子裏有了底,方才覺得還了陽。賣餛飩的對馬殿臣說:“城隍廟是什麽去處?這地方鬼比人多,沒有這朱砂筷子,我也不敢在此地賣餛飩,可我之前怎麽說你都不信,撞了南牆才知道回頭?你非進這條胡同幹什麽?你要等的是什麽人?”


    馬殿臣不敢隱瞞,把自己在墳地裏遇見那個會說人話的東西,指點他來撿狗頭金,讓他在這兒等財神爺,怎麽來怎麽去說了一遍前因後果。賣餛飩的眯起眼想了想,告訴馬殿臣:“你在墳地逮到的東西是黃妖,不是狐狸也不是黃鼠狼子,不在五大仙家之內,沒多大道行,僅能口作人言,無從脫化人形,不然也不會讓你用麵口袋子套住。”馬殿臣聽得火往上撞,心裏這個氣啊!這東西也忒壞了,敢情是騙我去城隍廟送死,多虧有賣餛飩的高人相助,否則我已然死了多時!馬殿臣心知賣餛飩的是位異人,便求他指點個報仇的法子。賣餛飩的說:“除此黃妖不難,你把它口中吐出的那個珠子放到鍋裏煮,盡可以要了它的命,不過冤仇宜解不宜結,你福大命大造化大,久後定當發跡,這麽個東西害不了你,又何必趕盡殺絕,還是留下三分餘地為好。”


    馬殿臣可不這麽想,他口上稱是,別過賣餛飩的,一路小跑回到破廟找了一個砂鍋,跟娘扯謊說有大戶人家搭棚舍粥,咱這兒離得遠,明天再去怕來不及,今天在那附近對付一宿,明兒一早去討粥。為娘的也沒多問,馬殿臣說罷揣上珠子,抱起砂鍋出了城。山東境內連年災荒,好多人家都跑沒了,地方上多有逃亡之屋。馬殿臣找了一處沒人住的破屋子,把砂鍋放在土灶上,撿拾枯枝燒火,等鍋裏的水滾了,掏出珠子扔進去,又用兩塊磚頭壓住蓋子。忽聽屋梁之上有人說話:“你快把火滅了,咱倆還有個商議,這次我保你發財!”


    馬殿臣聽出來這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他在墳地捉住的黃妖,抬頭一看房梁上空無一物,不知此妖躲在何處。他牙關一咬狠下心腸,來了個充耳不聞,添柴鼓風隻顧燒火。梁上那個聲音開始出言恫嚇,又破口大罵,爺爺奶奶祖宗八輩兒,什麽難聽罵什麽,還咒馬殿臣以後發了大財也留不住,到後來慘叫哀號之聲不絕於耳。馬殿臣置之不理,直燒得砂鍋滾沸,但聽得“劈啪”一聲響,鍋蓋摔在一邊,鍋子裂開流出汙血淌了一地,惡臭之氣撲鼻,梁上聲息皆無,其怪遂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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