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腚花子湊到切糕攤前,伸手就抓,髒手摸上切糕,衝著攤主一齜牙,攤主隻得認倒黴,趕緊讓他拿了切糕走人,滾得遠遠的。


    有逛廟會的手裏舉著剛買的吊爐燒餅,正往嘴裏送,被跟腚花子從後麵一把搶過去,朝燒餅上吐幾口唾沫再還回去,人家哪兒還吃得下?吊爐燒餅隻能便宜了要飯的。


    最可恨這些個要飯的當中,還躲著不少拍花拐小孩的人販子,所以說哪一次廟會上都有丟孩子的,隻不過大多數老百姓不知道。


    保花娘娘保佑多子多福,在關外香火極盛,大殿前懸掛著一個圓咕輪墩的金錢,比鐵鍋大上三圈,當中是個方孔,上下左右分別鑄以“子孫保重”四個大字,老太太小媳婦兒站在大殿門口,爭著往錢眼中扔銅子兒,能擲進去的必定諸事順遂。


    擲完了銅子兒,輪番跪在保花娘娘神像前麵焚香拜起,求娘娘保佑自己想啥來啥,有的求來年得個一兒半女,有的求子孫後代消禍免災、多福多壽。


    上門女婿和大蘭子帶孩子去看熱鬧,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小臉兒洗得幹幹淨淨,頭戴六塊瓦的小皮帽,穿一身青灰色綢布棉襖,腳底下一雙簇新的熟牛皮小靰鞡鞋,縱然老祖宗不待見,架不住家大業大,吃的穿的差不了。


    出了家門看什麽都新鮮,東瞅瞅西瞧瞧,一雙眼睛不夠他忙活的。


    到了晌午,當爹的去飯棚子給他買牛肉餡兒餅。


    慶雲廟集市的牛肉餡兒餅遠近聞名,麵團揪出劑子,擀成薄皮,包上鮮牛肉餡兒,按扁了甩到刷著薄油的平底鍋上,煎得滋滋作響,兩麵焦黃,隔皮透餡兒,那個香味兒,頂著風都能傳出八裏地。


    大蘭子拉著孩子在路邊等著丈夫,忽聽那邊有人高喊:“保花娘娘顯聖了!”這一嗓子可不要緊,周圍的人群立時炸了鍋,你推我擠全往廟門口擁,唯恐落於人後。


    大蘭子忙蹲下身抱孩子,卻被人撞了一下,就這麽一錯眼,低頭再看四周全是人腿,兩個要飯花子擋在前頭,孩子不見了!大蘭子慌了手腳,用力推開要飯花子,扯開嗓子連喊帶叫,人群中亂亂哄哄,誰能聽她的?那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急得大蘭子要上吊。


    這時候上門女婿捧著幾個油乎乎、熱騰騰的牛肉餡兒餅回來了,兩口子碰了麵,哪兒還有心思吃餡兒餅逛廟會?前前後後找了一個遍,逢人就問見沒見著一個三歲大的“小嘎豆子”。


    一直找到天黑也沒找著,抹著眼淚回了關家大院。


    有道是“十個指頭連著筋,兒女元寶動人心”,大蘭子把孩子整丟了,心裏頭憋了巴屈,回到家吃不下喝不下,癱在炕頭上拿不起個兒。


    上門女婿更沒主意,坐在一旁低頭耷腦,隻顧唉聲歎氣。


    兩口子一宿沒合眼,挨到轉天早上,又帶了下人四處去找,一連三天沒找到孩子,大蘭子急得尋死覓活。


    此時有個獵戶打扮的人上門來找管家關長鎖,自稱是給土匪通風報信的花舌子,說給您家帶個話,小少爺讓走長路的拐子拍走了,又帶上孤山嶺,轉給了遲黑子的綹子,限你們三天之內帶十根金條上山贖人,過時不候。


    東北的土匪又叫胡子,團夥叫綹子。


    胡子綁票的手段很多,有的砸窯直接抓,有的設局蒙騙,還有的摸清行蹤在路上搶奪,也會把拐來的孩子婦女轉手倒賣,擱你手上要不出錢,換到我手上說不定就能把贖金要出來。


    反正隻要讓胡子惦記上,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根本防不勝防。


    大管家關長鎖忙跑進去通稟。


    大蘭子得知孩子的下落,可以說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孩子還活著,悲的是不知在土匪窩裏遭了多少罪。


    她跌跌撞撞奔到門房,一把抓住花舌子的衣襟,央告花舌子把孩子送回來。


    能幹上花舌子這份差事,打槍使棒不一定行,卻要能言善辯、巧舌如簧,一手托兩家,甚至於兩股土匪之間發生衝突,都得靠他去談判。


    孤山嶺的花舌子說話不卑不亢:“這位少奶奶,咱綹子追秧子啃富,吃的就是這碗飯,怎麽可能空口白牙說還就還?不多不少,您掏十根金條,三天之內準能讓您見著孩子。


    ”大蘭子眼中含淚不敢發作,大戶人家規矩多,各房零用開銷,均由管賬的按月支給,她在家裏吃家裏喝,一年到頭存不了幾個錢,要說拿個一根兩根的,兩口子興許湊得夠數,十根金條真是掏不出來,把首飾家當全賣了也不夠,隻能拽上花舌子,去後堂求老祖宗開恩。


    老祖宗也聽說孩子丟了,正發愁怎麽打發這個孩子,丟了倒是樁好事,真是老天爺開眼,如同移開了壓在胸口的一塊大石頭,總算緩了一口氣。


    正在這個當口,大蘭子帶著花舌子求見,說孩子讓土匪綁走了,求老祖宗賞下十根金條贖人。


    老祖宗穩穩當當坐在太師椅上,眼皮子都沒抬,不緊不慢地把碎煙葉裝進煙袋鍋子,拿手指按得實了,打上火抽了兩口,問那個花舌子:“哪個山頭的?”花舌子恭恭敬敬地回話:“孤山嶺上的綹子,大當家的報號遲黑子。


    ”老祖宗略一點頭,眯縫著眼告訴花舌子:“回去告訴你們大當家的,這個孩子太小,長大了也不知道是個葫蘆是個瓢,我們不贖了,讓他跟山上待著吧!”大蘭子聽聞此言,如遭五雷轟頂,腦袋裏“嗡”的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哭成了淚人兒。


    花舌子當了多年土匪,不知幹過多少追秧子綁肉票的勾當,頭一次遇到這麽狠心的人家,眼下這個當口多說無益,隻答了一聲“好”,轉身出了關家大院揚長而去。


    回山給遲黑子傳話,遲黑子也覺得無可奈何。


    通常來說,土匪把秧子綁上山,秧子房的崽子為提防秧子逃跑,便使出各種手段折磨被綁之人,不讓吃飽、不給水喝、不許睡覺,不出三天,秧子便被折騰得有氣無力,全身如同散了架,讓他跑也跑不了。


    如果主家盡快拿錢贖人,秧子可以少受幾天罪;若有個遲緩,輕則割耳朵、削鼻子、剁手指,抹了尖兒給主家送去,重則直接“撕票”。


    孤山嶺遲黑子是耍清錢的綹子,雖說也是馬上過、打著吃,刀頭舔血、殺人不眨眼,可是號稱替天行道,劫富濟貧,在白山黑水之間威名赫赫,即使幹了綁票的勾當,也不能無緣無故撕票,何況是這麽小的一個孩子。


    但這話說回來,老關家不給夠了贖金,遲黑子絕不可能把孩子送回去,綠林道上沒這個章程。


    遲黑子左右為難,溜達到後山秧子房,抬頭往裏一看,那個小孩正坐在草墊子上啃手指頭。


    秧子房的崽子一看大當家的來了,趕忙過來回稟,說這孩子頭一天上山時哭鬧了半日,隨便給他點兒吃的喝的,也就不哭不鬧了。


    遲黑子見這小孩挺聽話,那真叫“上人見喜,禍不成凶”,心裏頭一高興,幹脆把孩子留在山上,認成義子幹兒,吩咐手下一個老胡子,用個大皮兜子背上小孩,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山上這個老胡子,歲數可不小了,頭發胡子全白了,匪號“老韃子”,殺人越貨、砸窯綁票的勾當是幹不動了,專門給綹子燒火做飯、買辦糧秣。


    老韃子不僅經得多見得廣,還識文斷字,平常沒事的時候,總有幾個小土匪圍著他,聽他講深山老林裏神鬼妖狐、江湖上的奇聞逸事,在山上人緣混得挺開,盡管不是四梁八柱,在大當家的麵前說話也有些分量。


    老韃子挺稀罕這個孩子,熬了點兒小米粥,一口一口地喂,又見他肩膀上有一塊血痕般的胎記,形如山林中的蘑菇,靈機一動給他起了個匪號叫“血蘑菇”。


    血蘑菇三歲當了土匪,要說也夠倒黴了,可老祖宗卻不這麽想,這孩子掉進土匪窩子,是死是活沒個定論,隻要他不死,這件事沒個完!


    2


    一手將血蘑菇帶大的老韃子,身邊還有一個幹兒子,報號“白龍”,是個半大小子,當初家裏窮得揭不開鍋,欠了一屁股兩肋饑荒,上山投奔遲黑子當了土匪。


    匪號雖叫“白龍”,渾身上下卻跟“白”字不沾邊,長得黑不溜秋,站起來像個黑炭頭,躺下賽過黑泥鰍,臉似黑鍋底,一對掃帚眉,兩隻大環眼,時常穿青掛皂,腿快力氣大,整個一小號的“黑旋風”。


    當年上山的時候,本該取個匪號叫“黑龍”,他說那可不行:一來大當家的遲黑子名號中有個“黑”字,他不敢借大當家的威風;二來他常聽縣城裏說書的講《三國演義》,最佩服白馬銀槍的常山趙子龍,因此報號“白龍”。


    白龍比血蘑菇大了十歲,挺講義氣,也拿血蘑菇當親兄弟,處處為他著想,吃的喝的都盡著他。


    爺兒仨整天在一起鑽山入林,老韃子背累了,血蘑菇就騎白龍脖子上。


    血蘑菇管老韃子叫老叔,按說老韃子的歲數,足夠給血蘑菇當爺爺,可是隻能叫老叔,隻因血蘑菇是大當家的義子幹兒,老韃子歲數再大,也是大當家手下的崽子,水大漫不過山去,不能亂了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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