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燈廟中破破爛爛,房頂子上蛛網密布,牆根兒橫七豎八堆著破木板子爛磚頭,泥胎塑像上彩漆斑駁、麵目模糊、裂紋密布,在忽明忽暗的油燈光亮下,顯得分外詭異。


    再瞅眼巴前兒這個老道,五十來歲的年紀,個子不高,身材瘦小,半新不舊的土黃色長袍蓋到腳脖子,兩隻袖子又寬又長,腳踩十方鞋,一張臉麵黃肌瘦,下巴上稀稀拉拉幾根黃胡子,一對小黑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臉上全是邪氣。


    帶的家夥什也不少,背著一柄木劍,盤得鋥明瓦亮的大葫蘆掛在腰上,手握一杆短柄煙袋鍋子,黃銅煙鍋,瑪瑙煙嘴,拂塵插在脖子後頭。


    血蘑菇後退兩步,拱了拱手:“這位道長,我瞅你麵生,不是這山裏的人吧?”黃袍老道似乎沒將血蘑菇放在眼裏,陰陽怪氣地說:“道爺往來遊食,仙蹤不定。


    ”舊時行走江湖的僧道頭陀大多會說黑話,也受土匪敬重,所以血蘑菇又行了個匪禮,問道:“既是遊方的化把,不妨報個蔓兒、說個價?”黃袍老道一擺手中拂塵:“久在深山不問塵,洪武身邊伴過君!不怪你這山野小子有眼不識泰山,我道號辰鬆子,異名黃太公的便是!”血蘑菇聽黃袍老道口氣猖狂,而且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自己,目光閃爍不定,看來絕非善類,隻怕手段了得,敵他不過,不免下意識地撩開衣襟,伸手去腰裏摸槍。


    黃袍老道一眼瞥見血蘑菇纏在腰上的黑蟒鞭,油亮烏黑,恍若蛇蟒,立時改了口氣,清了清嗓子,拿腔作調地說道:“福生無量天尊,不可思議功德。


    不瞞你說,貧道受仙靈托夢指點,來此降妖除怪!”血蘑菇不以為然:“孤山嶺剪子口有金燈老母護佑,還用外來的老道降妖?”黃老道捋了捋胡子,挺了挺腰,把臉湊到血蘑菇鼻子尖上:“你看你歲數不大,見識倒不小,我實話告訴你,金燈老母就是個千年耗子精,占據此山金脈,憑借吸金石興妖作怪已久,當受天羅地網格滅。


    貧道觀你氣色極高,他日必成大功,位在諸侯王之上,可助貧道一臂之力,得了吸金石,咱倆二一添作五,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了。


    ”


    血蘑菇聽到“吸金石”三個字,不由得動了心思:有了吸金石,金疙瘩不求自得,能給綹子找到狗頭金,無異於立下大功一件,四梁八柱都得對我刮目相看,也讓幹爹和我老叔臉上有光。


    轉念又一想:雖然聽當過薩滿神官的老韃子提及,山裏頭有吸金石,可自己在這山前山後十多年,從未見過半個金粒子。


    而今這個老道順口一說,還能當真不成?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半信半疑地問道:“但不知如何相助?”黃袍老道伸出細長的手指,往血蘑菇腰上一指,說道:“廟後有個金眼子,等貧道掐訣念咒、布陣施法,必然會有一道妖氣從裏邊衝上來,到時候掄起你這盤條子,狠狠抽打金燈老母的泥胎塑像,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血蘑菇奇道:“你這牛鼻子老道挺識貨啊!瞅出我這條黑蟒鞭厲害了?”黃袍老道“嗤”的一笑:“道眼通天,術法通玄,豈能把朱砂當成紅土,棒槌看作蘿卜幹兒?你這鞭子非比尋常,乃是斷頭鬼辮子上帶血的頭繩絞成,一鞭子能打掉地仙五百年道行!”不等血蘑菇再問,黃袍老道已拔出背後的木劍,畫地為圓,撩道袍盤腿坐在當中。


    血蘑菇冷眼觀瞧,見道袍下是毛茸茸兩條腿,不覺暗暗心驚,又看老道瞪著眼,口中念念有詞:“北鬥星君,太上仙師,諸天神靈,奉道真人,黃龍顯聖,速助我行!”供桌上的油燈越來越暗,緊接著一道灰煙衝入破廟,急速盤旋,如同扶搖羊角,繞著黃袍老道打轉。


    黃袍老道坐地巋然不動,口中吐出一道黃煙,又細又長,與灰煙纏鬥在一起。


    血蘑菇看得真切,心下吃驚不已,冷不丁想起黃袍老道的吩咐,手中緊緊握住黑蟒鞭,正要去打金燈老母的塑像,忽地刮來一陣怪風,血蘑菇打了個寒戰,腦中又閃過一個念頭:“金燈老母是金幫供奉的地仙,香火曾百年不絕,雖沒有靈驗顯聖,可也從未聽說它興妖害人,倒是這個穿黃袍的老道,形貌不正,來路不明,我可不能因為一時貪心,上了妖道的當!”黃袍老道不知血蘑菇在打什麽主意,見他遲遲不出手,喝罵一聲:“禿露反帳的玩意兒,你等啥呢?”血蘑菇聽黃袍老道出言不遜,不由得心頭冒火,他本就是土匪秉性,當堂不讓步,下手不留情,從不瞻前顧後,當即手腕子一抬,猛聽“啪”的一聲脆響,黑蟒鞭正打在黃袍老道身上,立時聞到一股子惡臭,比屎尿更勝十倍,急忙捂住口鼻退開幾步,再看廟中兩道怪煙蹤跡不見。


    血蘑菇被臭氣熏了一下,腳下也站不穩了,不得不靠在牆角稍作喘息。


    金燈老母忽然顯聖,變成一個老婦人,朗目疏眉,滿臉皺紋,玄色絹帕包頭,灰襖灰褲繡著金邊,外罩一件藏青色鬥篷,腳底下一雙平底繡鞋,與供在廟中的泥像一模一樣。


    金燈老母念在血蘑菇護駕有功,傳給他一個法門,可以調遣耗子兵拿疙瘩。


    “拿疙瘩”是金幫的黑話,意指挖到成形的金粒子,也就是狗頭金。


    但須“約法三章”:其一,拿疙瘩不可貪得無厭,一旦挖絕了金脈,以後就沒金子可挖了;其二,調兵法門絕不可告之旁人;其三,孤山嶺剪子口的耗子兵,皆為金燈老母徒子徒孫,持了灰家法咒,便不可傷及此輩。


    血蘑菇一一應允,指天指地立下重誓。


    金燈老母讓他附耳過來,傳給他調兵的法咒,血蘑菇暗記於心,隨即打了個冷戰,從夢中驚醒。


    揉著眼四下觀瞧,香案上的油燈還沒滅掉,地上扔著一件黃袍,裹有一具白骨,旁邊還死了一條大黃鼠狼子,毛色黃裏透紅油光水滑,已然氣絕身亡。


    血蘑菇六神無主,見外邊滿天星鬥、月滿如盤,估摸時辰已近午夜。


    這麽晚沒回山,幹爹和老叔肯定著急,匆匆忙忙出了破廟。


    回山推說跑肚拉稀走慢了,又趕上變天,躲在破廟裏打個盹兒,迷糊了一覺,別人也就沒多問。


    從此之後,血蘑菇鑽一次金眼子,就能帶出幾個金粒子。


    整塊的金粒子自古罕見,民間根據形狀稱之為“狗頭金”或“馬蹄金”,有大的也有小的,大的撿到一塊半塊就不得了。


    不過山上有山上的規矩,拿了疙瘩他絕不敢私吞獨占,全得交給大當家的,記下大賬存入庫房。


    遲黑子賞罰分明,分給血蘑菇好酒好肉,額外賞給他四個成色好、分量足的金粒子。


    別的土匪看在眼裏,也紛紛去鑽金眼子,卻連一粒金沙子也找不著。


    土匪們議論紛紛,有人說血蘑菇走運,有人說他能跟金耗子說話,疙瘩全是金耗子給他叼來的,反正是眾說紛紜。


    5


    孤山嶺綹子裏有個土匪,挑號“雙林”,已經跟著遲黑子當了十幾年土匪,有一次下山探望老娘,一走三個月,音信皆無。


    上山為匪是掛柱容易拔香難,土匪對綹子中的情況了如指掌,萬一背信棄義扒灰倒灶,綹子必定遭難。


    所以山上有規矩,誰想拔香頭子,誰就得把命交出來,能活著退夥的少之又少,也許當麵應允,同意你拔香撤夥,還送你些銀圓煙土,等你扭臉一走,背後就打黑槍。


    真想退夥的也不敢說,隻能找機會逃出去,遠走他鄉不告而別。


    遲黑子見雙林下落不明,便讓老韃子下山辦差,查清此人到底出了什麽事,若是讓官府逮住掉了腦袋,就要找出告密之人,再伺機尋仇;如果是吃裏扒外投靠了別的山頭,那講不了說不起,挖地三尺也得把他翻出來,按照山規處置。


    老韃子連著走了十幾天,有一天深夜,一陣怪風刮開了窩鋪門。


    血蘑菇迷迷瞪瞪地爬起來關門,聽見白龍讓夢魘住了,口中胡言亂語說著什麽。


    血蘑菇忙把白龍叫起來,問他怎麽了?白龍臉色不大對勁兒,可也沒說什麽。


    轉天後晌,白龍套來幾隻山雞野兔,抓了一大把榛蘑,熱熱乎乎燉成一大鍋,叫來血蘑菇,哥兒倆盤腿坐在炕頭,喝著酒吃著肉,又是劃拳又是行令,天上地下一通嘮扯,二斤苞穀燒不知不覺喝見了底兒。


    白龍把酒碗往小炕桌上一撂,板起臉問血蘑菇:“老兄弟,哥待你咋樣?你還跟哥是一條心不?咱倆還是兄弟不?”這苞穀燒勁兒太大,血蘑菇喝得暈頭轉向,順口說道:“咱倆還說啥,啥時候你也是我親哥啊!”白龍道:“那你跟哥實說,同樣一個金眼子,為啥別人下去兩手空空?你下去就能找到金疙瘩?”血蘑菇支吾道:“我……我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誤打誤撞唄……”白龍翻了血蘑菇一眼:“你可拉倒吧,打你小子光腚哥就認得你,你忘了騎哥脖子上撒尿了?你心裏想的啥,瞞得了天瞞得了地,瞞得了大當家的,瞞得了我幹爹你老叔,可瞞不過我。


    讓你自己說,你有啥事是我不知道的?是不是信不過你哥?咱都是老爺們兒,你就不興敞亮點兒?”血蘑菇打馬虎眼說:“白龍哥,我要是真有那本事,不告訴誰也得告訴你啊!可我真沒瞞你。


    ”白龍歎了口氣,端起酒碗仰脖喝幹,又抄起酒壇子倒酒。


    那酒壇子已然空了,白龍空了半天也沒空出幾滴,一氣之下把壇子扔在地上,一張大黑臉拉得老長,舌頭都木了:“咱哥兒倆這麽多年,真是白交了啊!”血蘑菇見白龍生氣埋怨自己,心裏挺不是滋味。


    白龍不肯罷休,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又拎來一壇子酒,跟血蘑菇一碗接一碗地喝,話裏夾槍帶棒,把血蘑菇埋汰得抬不起頭。


    血蘑菇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覺得自己簡直是“豬八戒照鏡子?


    裏外不是人”,實在掛不住了,又加上酒勁兒往上撞,腦袋瓜子發蒙,嘴上沒了把門的,就將金燈老母顯聖一事說了,又在白龍的追問之下,說出了調遣耗子兵的法咒,說完一頭倒在土炕上鼾聲大作。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血蘑菇覺得有人叫自己,睜開眼見是老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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