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種脾氣秉性,哪有心思過正經日子?後來剃頭匠被她掏空身子一命嗚呼,架不住仗著有幾分姿色,索性做起皮肉生意,誰有錢就跟誰好,誰的錢都敢掙,不過猶抱琵琶半遮麵,仍冒充良家。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天生就是幹這行的材料,心眼兒又活泛,場麵上的事絕不灑湯漏水,身邊常來常往的,沒幾個良善之輩,家裏幾乎成了黑窩子。


    如果有踩盤子的土匪、吃長路的拐子、偷東西的小蟊賊來嫖宿,架不住就在被窩裏纏著問東問西,套問明白了,再轉賣給打聽消息的人,額外多掙一份錢。


    縣城保安隊抓賊拿人,都來她這兒打探消息。


    這幾年她真沒少賺,也特別能花錢,比當土匪的手還敞,恨不得掙一個花倆,穿綢裹緞、吃香喝辣,抽大煙、推牌九,有多少錢都不夠她造的,行事也十分乖張,那真叫“隔著門縫吹喇叭?名聲在外”。


    血蘑菇以前跟白龍來過幾次馬鞍子溝,白龍進去嫖宿,他就在門口把風,與這女人打過兩回照麵。


    土匪畢竟是土匪,耍清錢的綹子也不約束吃喝嫖賭抽大煙,白龍嫖宿的去處,連老韃子都不知道,想必馬殿臣的手下不會找到這裏。


    血蘑菇趁天黑進了馬鞍子溝,摸到架不住的窗根兒底下,聽屋內沒什麽響動,扭身來到門口,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


    架不住舉著油燈開門,一看來人身上衣服破爛不堪,臉上全是黑泥,胡子老長,還瞎了隻眼,當時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才認出是血蘑菇,忙拉著他進了屋,關上門問道:“哎呀老兄弟,你這隻眼咋成這樣了呢?你白龍哥咋老也不來了呢?”血蘑菇沒敢說實話,隻說山上土匪火並,白龍喪了命,自己黑了一個招子,如今想往外地逃,托架不住搞一支槍防身。


    架不住天天跟胡子打交道,爛眼子事兒見得多了,不以為怪,反倒抿嘴一笑:“包在姐身上了,不就是噴子嗎?來姐這兒的人,十個有九個都帶著呢!說吧,你想要啥,是大肚匣子還是老六輪?是花帽子還是雞蹄子?要多少瓤子?”血蘑菇道:“姐呀,你可真敞亮,難怪我白龍哥那麽稀罕你呢!”架不住一手搭在血蘑菇的肩膀上:“別提那死鬼了,敗興,敞亮歸敞亮,咱醜話可得說在頭裏,你姐我也不容易,拿多少錢,辦多少事,不能壞了我的規矩。


    ”血蘑菇從懷裏掏出僅有的兩個金粒子,“啪”一下輕拍在桌子上:“你看這個夠不?”架不住眼都直了,眼珠子好懸沒瞪出來,一把抓起金粒子,借著油燈的光亮,翻來覆去瞅了半天,揣進懷中生怕掉出來,眉開眼笑地說道:“哎呀媽,真是金的呀!夠……夠!別說槍,整出人命都夠了!”說完又摟著血蘑菇往炕上坐:“你瞅你凍得這小樣,快到姐被窩裏,咱倆好好合計合計!”血蘑菇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我……我這眼不行……”架不住“撲哧”一樂:“眼不行怕啥?吹了燈啥也不耽誤!”


    血蘑菇趕緊打岔:“疙瘩我給你了,噴子擱哪兒呢?”架不住說:“那還不容易嗎?這陣子縣城保安隊一個姓胡的小隊長,外號‘烀地瓜’,天天纏著老娘,這小子有槍!”血蘑菇問道:“找他買?”架不住搖搖頭:“買?金疙瘩歸他?那不便宜這癟犢子了?這小子一天恨不得來八回,白吃白喝不給錢,提起褲子不認賬,老娘正煩著呢!你把他整死,槍不就有了嗎?不過話說回來,你別看這個烀地瓜人不咋的,長得可是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還會蒙古摜跤,仨倆人扳不倒他,你整得了嗎?”血蘑菇說:“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搶明奪也容易驚動屯子裏的人,咱倆先給他灌醉了再下手?”架不住說:“那也不成,因為啥呢,這個人挺能喝的,別再他還沒醉,咱倆先幹趴下了。


    行了你甭管了,明天一早他準來,到時候你聽我安排,我有法子整死他!”


    血蘑菇洗了個澡,剪掉頭發、胡子,架不住找身舊衣裳給他換上,這才有了個人模樣。


    轉天上午,果然有人來敲門,血蘑菇躲在裏屋,偷眼往外瞧,進來一個黑不溜秋的傻大個兒,馬勺子腦袋,母狗眼,鯰魚嘴,長得別提多砢磣了,穿了一身保安隊的官衣,敞胸露懷沒係扣子。


    進屋之後,把大殼帽一摘,扣到炕桌上,外衣脫下來往炕上一甩,一屁股歪在炕頭,蹺起二郎腿,拉過煙笸籮,抄起煙袋鍋子,這就自己點上了,一點兒也不見外。


    架不住挨著烀地瓜坐下,肩膀頭往他身上一懟,再看烀地瓜母狗眼都樂沒了,鯰魚嘴咧到了腮幫子,臉上全是褶子,伸手來摟架不住。


    架不住一把推開,嗔怪道:“哎呀胡隊長,咋這麽猴急呢?我跟你說個事兒唄?”烀地瓜道:“有話你就說唄,啥事兒啊?”架不住拋了個媚眼兒:“這不咱老家來戚了嗎,就那誰……我大表哥,你大舅哥!嗯……他這次來吧,主要是看看你這個妹夫行不行。


    ”烀地瓜聽蒙了,張著大嘴愣了半天,心說:這麽快我就成妹夫了?這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架不住接著說:“我那大表哥啊,專好打個獵啥的,咱這山裏飛禽走獸可多了去了,我就大包大攬,說你妹夫在保安隊當隊長,專門管槍,啥槍都有,帶你打個獵還不容易嗎,胡隊長你說是不?”幾句話把烀地瓜說得騰雲駕霧,骨頭縫兒都酥了,心裏比吃了半斤蜜還甜,從炕頭蹦了下來:“你大表哥,那不就是我親哥嗎?我親哥想用槍,我在保安隊管槍,這還能叫個事兒嗎?說吧,他啥時候要?”架不住說道:“就今兒個唄,他昨個兒來的,早起出去溜達了。


    你待會兒把槍取來,下午咱仨一塊兒去打獵,回來我給你們整倆菜、燙上酒,咱仨好好整幾盅。


    ”烀地瓜激動了,大臉蛋子憋得通紅,覺得必須趁熱打鐵定下來,一把攥住架不住的小手:“我說媳婦兒啊,咱家以後都聽你的,你就是當家的!”架不住嬌聲答道:“哎喲,那可不成,你沒聽過那句話嗎?老娘兒們當家?房倒屋塌,過日子還是得聽老爺們兒的,你才是咱家的頂梁柱!”


    烀地瓜色迷心竅,可是架不住從不拿正眼兒瞄他,每回都是應付差事,一臉的嫌棄,換第二個人興許就不來了,仗著他臉皮厚,又真是稀罕架不住,一趟一趟往這兒跑。


    今天這幾句話說得烀地瓜心花怒放,沒想到架不住麵冷心熱,人家心裏一直沒拿我當外人!他拍著胸脯打包票:“媳婦兒啊,有你這句話,咱啥也不說了,我這就回去取槍!”


    沒過一個時辰,烀地瓜氣喘籲籲跑了回來,左右各挎一支盒子炮,手裏拎著一杆老套筒子。


    架不住把他拉進屋,伸手給他擦擦腦門子上的汗:“胡隊長啊,子彈帶得夠不夠啊?”烀地瓜從腰裏解下子彈帶,往炕上一拍:“能不夠嗎?必須夠!”這時候血蘑菇從裏屋出來了,故意裝得二二呼呼,一驚一乍地說:“哎呀,胡隊長吧?久聞大名呀,我大表妹可是天天提你啊,我這耳朵都磨出繭子了!”烀地瓜不敢怠慢,上前一把拉住:“哥呀,你可想死我了,咋不早來呢?哎呀,這……這眼咋整的,咋還少了一個呢?”血蘑菇苦著臉說:“別提了,之前上山打獵追獐子,一不留神掉進深溝,讓樹枝子給戳瞎了!”烀地瓜拉著血蘑菇左看右看,邊看邊問:“哥呀,你咋這麽不當心呢?你聽沒聽說啊,孤山嶺那疙瘩有個胡子,也是一隻眼哪!”血蘑菇故作吃驚:“那咋沒聽說過呢?我在縣城親眼見過呀,幾十個炮手棒子手拿不住他,噌噌噌上房就蹽了,咱跟人家是沒法比啊……”說著話,他伸出襖袖子擦了擦鼻涕,又接著說:“你瞅我這窩囊樣兒,人家那是江洋大盜,吃香的喝辣的,我就是個啃鹹菜疙瘩的!”


    架不住插了一嘴:“你們哥兒倆先別嘮了,照這麽嘮下去,天都要黑了,這不槍也拿來了,咱仨進山打野獐子去唄!”烀地瓜自己挎了兩支大紅九盒子炮,把老套筒子遞給血蘑菇:“這個給我哥使,子彈咱有的是,可勁兒摟,跟自己家裏的一樣!”三個人興高采烈出了屋,直奔北麵的山坡。


    其時薄雲遮日,天氣陰冷,樹葉子已經凍掉了不少。


    一路上架不住挽著烀地瓜的胳膊,時不時湊到他耳邊,低聲說笑幾句,香氣吹進他耳朵眼兒裏,給個烀地瓜美得,腳底下直拌蒜,北都找不著了。


    三個人走到一處山崖附近,架不住指著崖上一棵野柿子樹,尖聲道:“胡隊長,你快瞅啊,那樹上長了老多柿子!”烀地瓜仰著脖子往上看,那棵樹有兩丈多高,枝丫密布,樹上紅彤彤的野柿子跟小燈籠一樣,一雙色眼瞧瞧柿子,再瞅瞅架不住,嘿嘿一樂:“媳婦兒啊,讓秋霜一打,這柿子準是又甜又軟,就跟你那小舌頭一樣一樣的。


    ”架不住跟烀地瓜撒上嬌了:“胡隊長啊,那你就上去給咱摘幾個柿子唄?回到家我嘴對嘴喂你吃……”烀地瓜英雄難過美人關,別說野樹上長的柿子,架不住讓他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他也得找梯子去。


    當下把外衣一脫,盒子炮連同子彈帶一並摘下來,交給血蘑菇,朝手心吐了兩口唾沫,來回搓了幾下,抱住樹幹往上爬,摘了兩個柿子扔下來。


    架不住衝上麵喊:“胡隊長,上邊那幾個柿子大,你那啥……再往上爬爬,哎呀……你咋爬那麽慢呢?咱這疙瘩大姑娘上樹比猴快,你這個大隊長咋還不如大姑娘呢?”烀地瓜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使出吃奶的勁兒往上爬,伸手去夠樹梢上的一個大柿子,忽聽“哢嚓”一聲,身下的樹杈子斷了。


    原來野柿子樹長得久了,枝幹當中都是空的,人爬上去很容易折斷。


    架不住攛掇他爬樹,是盼著他掉下來,摔不死也得摔殘了。


    不料這個烀地瓜還挺利索,抓住旁邊樹杈子沒掉下來,腳底下一蹬一踹,腰杆子往上拔,又把身子直了起來,夠到最上麵的大柿子,摘下來輕輕扔下去,低頭問架不住:“咋樣啊,這柿子夠大不?我下來了!”


    架不住衝血蘑菇使個眼色,血蘑菇立刻拔出盒子炮,抬手啪啪啪連打三槍。


    血蘑菇的炮管子一向直溜,雖說沒了右眼,手上的準頭仍在,烀地瓜又在樹上無從躲閃,成了個活靶子,立時中槍斃命,一頭從野柿子樹上栽下來。


    架不住在死人身上搜了個遍,一個大子兒也沒有,罵了句“窮鬼”,這才和血蘑菇把死屍拖到山崖邊,抬腳踹了下去。


    兩人又把槍分了,血蘑菇有一支盒子炮防身足夠,另一支盒子炮歸了架不住。


    老套筒是長槍,沒法往屯子裏帶,索性也給扔了。


    關外土匪使用盒子炮,常把準星磨掉,隻留下照門,因為平時把槍插在腰裏,如若留著準星,緊要關頭很可能卡在腰帶上,拔不出槍耽誤大事,說不定就得搭上自己一條命。


    而保安隊的是官槍,不能隨意磨掉準星。


    血蘑菇手上有了槍,立刻在旁邊找了塊大石頭,蹲下來磨槍上的準星,口中對架不住說:“我這就走了,要是有人問起來,你可別說見過我。


    ”架不住成天跟胡子和保安隊的人廝混,槍也用得很熟,她一邊擺弄著手中那支槍一邊說:“老兄弟啊,咱可是說好了,兩個金粒子換一支槍,槍也給你整來了,可沒說替你守口如瓶,你這又整別的,是不是得再意思意思?你也知道你姐我這個嘴不嚴實,別人給夠了錢,問啥我說啥。


    我可聽你白龍哥說過,你會找山中金脈,撿疙瘩比撿土豆子還容易,不如這麽著得了,你再給我整個大金疙瘩,姐也起個毒誓,決不點你的炮!”血蘑菇暗罵架不住不講究,可並不想把事情做絕,商量著說:“我手上確實沒有金子了,等我將來得了疙瘩,一定給你送來,你看成不?”架不住啐了一口,槍口對著血蘑菇的心口說:“你糊弄三歲小孩呢?你也不掃聽掃聽,老娘我是吃素的嗎?你不給夠我金子,我下山就給你賣了!”


    血蘑菇見對付不過去,他就不再吱聲兒了,低著頭又磨了幾下準星。


    架不住厲聲嗬斥:“別亂動!我這槍可頂上火了!”血蘑菇打馬虎眼說:“行行行,生啥氣啊,咱都自己人,這麽點兒事,還能說不開嗎?我這就給你拿疙瘩……”說著話站直身形,將盒子炮插進腰帶。


    架不住見血蘑菇應允下來,臉色緩和了幾分,把槍口往下一壓:“跟你說老兄弟,姐不是不講理的人,沒惹下塌天的禍,你也不至於往別處逃。


    我可聽人說了,馬殿臣要拿你的人頭去祭遲黑子,你說我把你賣了,他們能不給我好處嗎?不衝你是白龍的兄弟,又喊我一聲姐,我早拿你的人頭去換賞錢了!你挖金子易如反掌,多給姐留幾個,有啥不行的?今天晚上姐好好伺候伺候你!”血蘑菇聽明白了,縱然當場掏出金疙瘩,貪得無厭的架不住也得把他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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