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離告訴我和臭魚:“你們倆有所不知,老二在門口挖出個死孩子,那可是大有來頭!”


    說起1949年之前,亂葬崗子還叫“餘家大墳”。餘家大墳的餘家是什麽來頭,因為年代過於久遠,已經沒人知道了。聽說早在清朝入關之前,餘家大墳已是無主的荒墳。其中一個墳頭大得出奇,墳前的石碑上有“餘家大墳”四字,給後世留下了“餘家大墳”的地名。清朝以來,餘家大墳成了亂葬崗,連成片的墳頭,連接著一條臭水溝。到了清朝末年,餘家大墳附近才有人住,不過沒有像樣的房屋,全是破瓦寒窯,住戶大多是拾荒討飯的窮漢。埋在這片亂墳之中的人,全是周圍買不起墳地的窮苦之輩,湊合著對付口薄皮棺材,埋到沒有地主的餘家大墳,也經常有人到墳旁的水溝中扔死孩子。


    官府立過規矩,無主屍骨不能隨意掩埋,必須各歸各處。諸如“砍頭的人犯、餓死或凍死的路人、淹死的河漂子”,倘若在城南,全歸養骨會的老道收斂,拿草席子裹住,帶回去燒屍成灰,放到養骨塔中,城北的則埋在厲壇寺。官府雖然有令,卻擋不住扔死孩子的。後來二哥打他家門口挖出的死孩子,那可不是前朝扔在餘家大墳臭水溝的,那是廟裏的供奉!天津衛有的是寺廟庵觀、院堂宮閣,寺有厲壇寺、慈惠寺、掛甲寺、憋姑寺、海光寺、孤雲寺,庵有達摩庵、如意庵,還有大大小小的龍王廟、土地廟、關帝廟、三義廟、白馬廟、韋陀廟。寺廟庵觀的香火有別:寺院為佛門,住有出家的僧人;庵也是佛門,住的是尼姑;觀堂是道教,供奉道教祖師;殿閣宮闕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媽祖天後;廟中則以奉大小神明為主。然而餘家大墳這座破廟,卻是拿一個死孩子當供奉。


    說到這個話頭,那還得接著“張小把兒挖人參,傻寶祿斬蛇妖”那一段開始說。


    當年張小把兒到關外挖棒槌,引來深山老林中的大蛇。傻寶祿斬了大蛇幾刀,可沒斬死。他們跟著崔老道逃到南窪,借五鬼擒龍的形勢躲過一劫,大蛇慘死於群鴉之口。崔老道會看殃,那條蛇是有道行的,你讓它死得這麽慘,你也得不了好。


    三個人膽戰心驚,在五株老槐當中刨了一個坑,用來掩埋骸骨。怎知挖下去,卻刨出一口棺材,是很平常的薄皮木棺,棺板已然朽裂。說話這會兒是半夜了,張小把兒和傻寶祿提起燈籠,壯起膽子往開裂的棺板中看,隻見棺中是個披頭散發的女子,已經成了皮包枯骨的幹屍了,肚子上破了個大洞,裏邊還有個死孩子。


    舊時天津衛的迷信風俗奇多,不僅多,還非常奇怪。比如給死人穿衣服不能等死人涼透了,否則衣服帶不到陰間;洞房花燭點的是龍鳳蠟燭,忌諱同時熄滅,男在左女在右,誰的蠟燭先滅誰先死;在屋裏掃地不能往門外掃,怕掃走了財神;吃餃子不許數數,數一少五;正月十五前不許吃燒餅,燒餅等同捎病。別說是挖到墳了,看見路邊的水溝中扔了個死孩子也是十分忌諱,擔心小鬼跟到家中。


    張小把兒和傻寶祿見此情形,各自啐了口唾沫,連說:“晦氣!棺中這個死孩子,怕是要從墳裏爬出去!”


    【2】


    崔老道瞧出古怪,他提燈再看,棺中應是個身懷六甲的婦人,死後埋到此處已久,墳頭都沒了,屍身也幾乎成了枯骨,但那死孩子卻不似成形的胎兒。他心下一怔,記起祖師爺說過的話,舊時有一路煉氣的旁門左道,多為一師一徒。師父死後,徒弟將師父臍下三寸剜下,道門兒中說這是丹田,要將這塊肉給身懷六甲的婦人吃下去,等這個婦人再生下來的孩子,打一落地便有道行,民間俗話說是“胎裏道”。塵世中肉身易朽,用這法子換肉身,待有千年道行便可長生不死。


    五株槐樹當中的棺材,裏麵是個身懷“胎裏道”的婦人,臨盆之前死了。棺材埋在墳中,腹中妖胎掙紮出來,卻也困死在棺材之中,可見犯了天忌,天意必然不佑。


    崔老道收斂了死孩子的肉身,到底是千年成形的妖胎,已不知轉過多少次肉身。他聽說“千年妖胎”可以辟邪擋災,便帶到餘家大墳破廟之中,用香火供養起來。崔老道有他的用意,卻不敢跟別人說破廟中有“千年妖胎”,謊稱是城中某大戶人家生孩子,特地請算卦先生批命,先生說是娘娘身邊的童子投胎,養不大,後來真死了,大戶人家迷信,死孩子不能進祖墳,可這孩子是個有來頭的,不敢扔進大水溝,不得不將肉身送到崔老道的破廟中,給些錢供奉在此。


    此後,崔老道仍在餘家大墳批殃榜,他將收斂來陰陽不批的屈死鬼屍骸分別裝在骨灰壇中,貼上符咒埋進廟後墳的窟窿。後來趕上“除四舊”,崔老道躲在家中提心吊膽,生怕祖屋後的墳頭讓人挖開。當時前邊西南屋抽大煙的古爺剛好吞大煙油子而死,崔老道得知古爺的西南屋有這麽一個地窖,是古爺挖了存煙土的,他半夜帶了倆徒弟掏出屋後荒墳中的骨灰壇子,偷偷放進了西南屋的地窖。古爺家裏隻有四麵牆,又死得很慘,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進西南屋。


    崔老道埋了骨灰壇子,也是怕出事兒,又取出那個辟邪擋災的死孩子埋到門口作為鎮物。沒想到轉天他便挨了批鬥,那會兒崔老道都一百多歲了,禁不起折騰,抬回家當天就蹬腿兒了,這些話沒來得及跟後人交代。


    直到前幾天,二哥兩口子跟對門鬥風水,半夜挖出個死孩子,又讓黑狗叼了去,再也找不回來。


    崔大離以前也不信西南屋下有骨灰壇子,但是打小聽他奶奶說,過去餘家大墳破廟供了個肉身童子。到這會兒他才意識到,那是崔老道所埋的“千年妖胎”。昨天給二哥送路,崔大離一個人在西南屋動了念頭,找到了埋骨灰壇的位置。


    舊房鋪地,皆為海幔方磚,窄麵兒朝上,磚麵上依稀刻有符咒,但是刻得很淺。平房住家全是一間屋子半間炕,如果不是為了擺供桌挪出地方,住多久也看不到。他用鞋底子使勁蹭了半天,越蹭越模糊。崔大離忙了半天,累得汗流浹背,心裏想的是先歇一會兒,但是上下眼皮自己往一塊湊,坐在西南屋打上了盹兒。他半夜起來收拾燒紙的火盆,抬頭看見蠟燭好似鬼火一般,供桌上黑白照片中的臉都變綠了。


    崔大離心想:崔爺我看見了也裝看不見,老二你該找誰找誰去……


    他正要往屋外走,忽然發覺從後邊伸出兩隻拔涼的死人手。


    【3】


    崔大離吃了一驚,他低頭看燭光下的身影,背後空無一人,不覺頭發根子直往上豎,冷汗可就出來了,心想:外邊的孤魂野鬼進來找香火了不成?


    崔大離剛一動這個念頭,那雙死人般冰冷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越來越緊。他立刻感到一陣窒息,身後好似被一塊冰涼的石頭壓住,越來越沉,壓得他直不起腰。此時,崔大離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心中驚恐至極。


    仗著崔大離他祖上是天師道,到他這兒多少還有些傳授,他咬緊了牙關,抬腳踏出一步,別看他步履踉蹌,歪歪斜斜,走的卻是天罡步。那是當年崔老道跑城的禹步,相傳為夏朝大禹所創,故稱“禹步”,說俗了可以說成“踩八卦”。崔大離步踏天罡北鬥,在屋中繞起了圈子,他感覺每走出一步,掐住他的手就放鬆一分,但是每一步也都如負千鈞,壓得他喘不過氣。崔大離勉強支撐著在西南屋一步一步繞圈,頭上的汗珠子不停地滴落下來,腳步過於用力,連布鞋底子脫落了他都沒有發覺。


    撐到雞鳴天亮,崔大離虛脫倒地,再後來我和臭魚進屋將他扶起,說到此處正好合上了龍門。


    臭魚聽什麽信什麽,他替崔大離捏了把汗:“想不到西南屋這麽不幹淨,多虧哥哥你命大!”


    崔大離道:“說起來豈止是後怕,要不是你哥哥我有兩下子,可早在西南屋挺屍了!”


    過去的餘家大墳荒涼偏僻,常有鬼狐出沒,如今的年頭不一樣了,挑水胡同的住戶一天比一天多,活人都快擠不下了,怎麽還會有孤魂野鬼進來要香火?崔大離說他後來尋思了半天,怎麽想怎麽不對。西南屋不幹淨,多半是因為下邊放了屈死鬼的骨灰壇子,那地方犯了殃,誰住進去也別想安穩。


    我聽了崔大離的這番話,頂多信他一半,我看有一大半是他胡編亂造。崔大離他說這麽多,還不是為了讓我和臭魚覺得欠他老崔家的人情,替他出力幹活兒是理所當然。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為什麽沒有牛?因為牛皮都讓他給吹絕了,牛腿都讓他給吹瘸了,我要信了他崔大離的話,那才真他媽見了鬼了。


    【4】


    崔大離說西南屋沒埋骨灰壇子也不幹淨,古爺死的時候閉不上眼,一股怨氣不小。好在家中還有崔老道留下的幾張符咒,他打算趁西南屋沒人住,半夜進去挖出埋殃的骨灰壇子,貼上符咒,放到沒人找得到的地方,以免今後再有人遭殃。白天幹活兒容易讓人看見,一旦引起誤會,那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隻能等到天黑之後動手,而且這個活兒他一個人不成,找外人相助他又不放心,所以叫來我和臭魚幫忙。


    崔大離又說,不必擔心西南屋的屈死鬼,過去這麽多年,皆已塵歸塵、土歸土了,還有一兩個不安穩的也讓他的天罡步壓住了,再貼上符咒,定可高枕無憂,做成此事也是陰功一件。


    臭魚練成了一身把式,三天兩頭招災惹禍,以至於蹲了三年苦累房。他有了這麽個底子,出來之後一直找不到活兒幹。他為人膽大仗義,別人找他幫忙,他從來沒說過二話。他老於家也是舊姓人家,好幾代人之前有錢有勢,那時候沒少積德行善,一年到頭搭席棚、辦粥廠,真得說是“冬舍棉,夏舍單,無冬曆夏舍銅錢”,後來也不知道怎麽就窮了,這一窮下去再也沒緩過來。他聽他奶奶說他們家祖輩怕是虧了陰德,又聽崔大離說這是積陰德的舉動,他可當了真了。


    我對臭魚說:“崔大離平時說話嘴跟屁股一個味兒,他這全是舊社會糊弄鬼的話,放到如今這個年頭,連鬼都不信,你倒信以為真了,你剛上初二啊?”


    臭魚不願意聽了:“我初二?我可告訴你說,我這個腦袋輕易不用,用上了一個頂你倆!”


    崔大離也說:“嘿,我說弟弟,你這話可忒損了!什麽叫嘴跟屁股一個味兒?這兩個地方能是一個味兒的嗎?”


    我說:“我這麽說話是不好聽,不好聽可也是實話,誰讓你說的全是屁話!”


    崔大離說:“別看你哥哥我身上沒錢、腳底下沒鞋,眼目前兒窮得隻有這一張嘴了,那也是一口唾沫一個坑兒啊!”


    我說:“別跟我裝傻充愣,你是什麽人我還不知道?咱們水賊過河——甭使狗刨兒,你趁早給我和臭魚交個底,實話實說,西南屋除了骨灰壇子,是不是還有什麽別的東西?”


    崔大離看看我,又看看臭魚,他沉下臉來,放低聲音說:“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我可不瞞你們倆了,埋殃的地方不止有骨灰壇子,還有一件寶衣!相傳死人穿上這件衣服去陰間,閻王爺見了也得起身相迎!”


    【5】


    我太了解崔大離了,他是無利不起早,他又不在西南屋住,西南屋死了人,他還能掙份犒勞,會有好心眼兒往骨灰壇子上貼符咒?這會兒又聽他說埋殃之處有一件皇宮中的寶衣,是用五色織金綢、寶幢浮屠裝飾,珍貴非凡,那可值了大錢了。


    我估計他是說“往生衾”,又叫“陀羅尼經被”。古時死人躺在棺材中,身上要覆一層錦被,一般掩到前胸,萬一是死相不好看的主兒,還可以拽到頭頂遮住臉,往生衾就是指這層錦被。崔大離不認識殃簿上寫的“衾”字,說成了死人穿的衣服。


    崔大離說:“哎喲兄弟,一聽這話你是行家啊!剛才你還說哥哥我唬你,你之前不也跟我說你是倒爺嗎?倒爺是沒錯,你可不光倒衣服,還倒舊時的玩意兒,這話不算冤枉你吧?”


    我說:“我是倒過幾件祖傳的老玩意兒,那不是混不下去了嗎,沒好意思跟你們提。暫且不說這個,你倒是給我說說,你們老崔家出過哪位皇親國戚?”


    崔大離說:“兄弟你看你還說臭魚初二,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兒去,老崔家是沒出過皇帝,但還沒出過幾位皇妃嗎?不是哥哥我說你,你平時也多看看電視劇,那裏邊全是曆史。”


    我說:“別打馬虎眼,擱到過去,死後在棺材中放往生衾的主兒非富即貴,不是特別有錢的人家也用不起,這還得說是民國年間。要聽哥哥你說的,餘家大墳這件陀羅尼經寶衾是清代之物。按清朝的王法,隻有皇親國戚死了才可以在棺材中鋪往生衾,如若不是皇親,再怎麽有錢有勢也不敢用,萬一讓官府發現,那可是全家抄斬滅祖墳的罪過。崔老道是個批殃榜的,又不做掏墳盜墓的勾當,他埋骨灰壇子的地方怎麽會有陀羅尼經寶衾?”


    崔大離說:“天都快黑了,咱再說個沒完可來不及動手了,你信哥哥我一次,西南屋真有這條寶衾,今兒個說出來的話,我敢指天地。至於是怎麽個始末緣由,等會兒再給你們倆細說。你哥哥我是這麽想的,咱仨當然是去收拾骨灰壇子,捎帶腳取了陀羅尼經寶衾上來。取上來做什麽?當然是換成票子了,這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錢又不咬人,有不想發財的嗎?如今就是個發大財的機會,見了兔子不放鷹,豈可放過?你們倆不用怕,聽我的準沒錯!”


    臭魚說:“怕倒是不怕,我聽我奶奶講,活人身上有三盞燈,頭上一盞,肩膀上兩盞,這叫三昧真火。咱仨大小夥子,陽氣這麽盛,一人三盞燈,三個人……五六七八……”


    我說:“臭魚我說你初二你還不服,你先給我上一邊兒去,掰手指頭數明白了再回來。”


    臭魚說:“你今兒也不吃什麽了,說話怎麽跟槍子兒炸藥似的?不服咱倆出去比畫比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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