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忽聽天上雷聲翻滾,下起了大雨,看來我畢竟不同,下了雨可不能抬棺出殯了。俗諺有雲:“雨打棺材蓋,子孫沒褥蓋。”又雲:“雨打靈,輩輩窮。”張有本兒他不會不明白這個,隻要不釘上棺材,我還有機會把崔大離拽起來。


    沒想到張有本兒偏跟我過不去,他對左右說:“奈何天時不好,趕上下雨了,雖然不能抬棺出門,但是先釘了棺材蓋也不要緊。”


    我破口大罵,問張有本兒:“你跟崔大離有什麽仇?為何隻顧釘上棺蓋要他的命?”


    張有本兒說:“列位高鄰,休聽此人胡言亂語,豈不知打雷下雨容易驚動死人?萬一有個雷打進屋來,崔大離可要詐屍了,不釘上棺材怎麽行?”


    左鄰右舍紛紛稱是,誰不擔心打雷詐屍?按過往的迷信之說,一個雷打下來,死人會直立而起,一直往前去,碰到什麽就死死抱住不放,若被其撲住,必死無疑,隻有用掃帚才絆得倒。


    我見這些人如此迷信,又發覺屋中的屍臭越來越重,再也按捺不住,用力一掙,脫出身來,掄拳打跑了張有本兒,走上前推開棺蓋,跳進棺材,雙手抱住崔大離的頭,揭去了“蓋臉紙”。我正要叫他起來,怎知“蓋臉紙”下邊不是崔大離,那臉比一般人大了許多,似人非人,也沒有眉毛頭發。一股屍臭嗆得我喘不過氣,不由得一陣惡心,幹嘔了幾聲,以前在挑水胡同吸進去的幾縷飛灰,全從口中吐了出來,鑽進了樹窟窿。


    再看,哪有什麽崔大離張有本兒,麵前的樹皮似金似玉,奇腥無比。我駭異之餘,險些掉下樹去,轉頭往身邊一看,隻見那些張開大口去咬樹上果子的人,一個個身子懸空,手腳亂蹬,口中卻仍咬住果子不放,但是目光已從貪婪轉為驚恐。


    【4】


    我發覺我讓“仙樹”迷住了,逃得性命回到挑水胡同,萬千泡影,隻不過是轉瞬之間。吳老六等土匪,此時已經咬住了“仙樹”上的果子,倒不是他們不想放口,而是被“仙樹”的果子吸住了,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我一旁是吳老六,他身上皮肉迅速幹枯,隻有兩個眼珠子還在轉,好似全身精血都讓“仙樹”從他的舌頭上吸走了。吳老六的目光左看右看,可能還在找帶他們來此的九伯,此時他又是絕望又是憤怒,奈何做聲不得,要是能說話,大概早罵上九伯的祖宗八代了。


    我見此情形,立時想到了戎人將死屍掛在樹上的葬俗,周身上下毛骨悚然。古代戎人隻有獻出足夠的珍寶,才可以登上不死之樹,然而拿不出奇珍異寶的人,隻能掛屍樹葬。可見犬戎崇尚樹葬,認為樹葬能夠升天。而頭上有龍形飾的屍戎,卻沒有一個來這兒登上“仙樹”。我之前已經感到樹葬透出古怪,有那麽好的去處,要什麽有什麽,屍戎首領為何不去?此時見到吳老六等人一個個直挺挺掛在樹上,皆是半死不活,轉眼間讓“仙樹”吸盡了精血,變成幹屍一時半會兒也掉不下來。我一陣惡心,擔心又被迷住,急忙摸出短刀,一刀戳在樹身上,但見“仙樹”全身鱗片,枝下果子如同吸盤般一張一合,竟似活的一般。


    我恍然明白過來,古墳中的犬戎從不樹葬,那是因為他們知道“仙樹”的可怕之處,而且他們貪得無厭,為了讓其餘戎人繼續進獻珍寶,對自己的族人也隱瞞這個秘密。於是稱雄一時的犬戎,也因此逐漸衰落,直至被遼國所滅。


    如果不是我之前吸進了飛灰,已然跟吳老六等人落得一樣下場。隻怕沒有人想得到,傳說中的“仙樹”,竟會是個吃人的東西。以前來到這兒的戎人,見了發出奇光的九枝大樹,無不意亂神迷,隻想吃“仙樹”上的果子,可是果子沒吃到,卻都讓“仙樹”吸成了幹屍。如今掛在樹上的,則是吳老六手下的幾十個土匪,他們剛才還在手刨腳蹬,到了這會兒,四肢已經耷拉下來不動了,僅有手指還在抽搐。


    我身旁的臭魚也幹嘔了幾聲,吐出幾縷飛灰。他見到吳老六等人掛在“仙樹”上,有的已經變成了幹屍,同樣驚愕無比,臉上全是茫然,他還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麽。吳老六那幾十個土匪帶了槍支炸藥,一群人如狼似虎,個頂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之前還有獵熊犬,樹洞中縱然還有巨獒,他們也對付得了,怎知聽了九伯的鬼話,連同肥振東在內,都不明不白地掛在了樹上,隻怕到死也沒明白怎麽回事兒。


    我見到藤明月也目光發直,她站在我們後邊上的“仙樹”邊上,正在張口去咬果子,我急忙抱住她,一同從“仙樹”上滾落在地。


    藤明月還要掙紮往樹上去,我死命按住她,她臉同白紙,暈死在地。


    臭魚跟著跳下來,駭然道:“他們……他們怎麽……怎麽變成了這樣!”


    【5】


    “仙樹”上掛著幹屍,土匪們裝束相同,樣子幾乎一樣,看不出來有沒有九伯。如今隻有兩個人還在動,一個是肥振東,他是頭一個上的樹,此人一貫蠻橫,見了“仙樹”兩眼發直,走在前邊的人,全被他推倒了。上了“仙樹”,他張口去咬果子,等到他發覺情形不對,當時已經下不來了。


    怎麽說他也不同常人,二百七八十斤一身肉,又有“橫推八馬、倒拽九牛”之力,雖然掙脫不開,但是仗著比別人胖,一時未死,他雙目圓睜,身子已經比之前窄了一半多,手腳抬不起來,卻還在動。


    還有一個能動的是官錦。她之前讓肥振東撥在一旁,起身已落在後邊,剛剛咬住“仙樹”,雙眼向下看著我們,目光中盡是驚恐哀求,可能是在求我們救她。我和臭魚知道她是九伯的侄女,聽說僅是名分上的,究竟怎麽個關係也不清楚。我和臭魚心中一軟,一人抱住她一條大腿,使勁往下拽。


    可我們往下這麽一拽,樹上的幹屍相繼落下,我這才意識到腳下的土山是無數幹屍堆積而成,幾千年來,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這裏。剛才死掉的幾十個人落下樹來,也同古屍沒什麽分別了。


    我們背上藤明月,正要逃走,霧中忽然閃出一人,正是九伯。他並沒有掛在“仙樹”上變成幹屍,也不知剛才躲到了什麽地方,等到“仙樹”收住奇光,這才出來。他頭上戴了在古墳中撿來的龍形飾,臉色仍是那麽陰沉,手中端了杆兒炮,抵近其中一個頭上死人般的怪臉,“砰”地放了一槍。他使用杆兒炮的彈藥威力驚人,打得了巨獒。


    九伯他這一槍下去,立時打掉了一個人頭。其餘幾個人臉又驚又怒,齊聲嘶叫。而被槍彈打掉的人頭中,飛出幾條“仙蟲”。


    【6】


    九伯有所準備,他頭上有古代戎人的龍形飾,那是用青銅打造,兩側各有一條屈龍,往當中合上,剛好可以擋住口鼻,有如一個青銅麵具。他見“仙蟲”飛過來,急忙合上了龍形頭飾,又撿起火把亂打,擋住了當麵飛來的三條“仙蟲”,可是另外一條“仙蟲”卻如同泥鰍鑽豆腐一般,從他後頸鑽了進去。九伯大驚失色,兩手在身上亂抓亂撓,踉踉蹌蹌跑出幾步,身子好似吹起了氣兒。還沒走出多遠,隻聽“砰”的一聲,龍形頭飾掉落在地,九伯也被“仙蟲”奪去了性命。他身上一個東西落在我們腳邊,那是個沾滿了鮮血的寶錢,上邊似乎有“落寶”二字。


    我和臭魚二人見情勢不對,不敢多看了,背上藤明月往遠處逃。在那幾個人頭的嘶叫聲中,霧氣越來越濃,完全分辨不出方向。我一時想不明白,九伯到底要做什麽?他用上了龍形頭飾,也沒同吳老六等人一樣掛在樹上變成幹屍,而是先躲在一旁。以他的行動來看,應該知道“仙樹”的真相。他引吳老六等土匪來到這兒,多半沒安好心,“仙樹”將那些人吸成幹屍,才顯出了原形。可他為何突然出來開槍打掉其中一個人頭,那不是找死嗎?


    正當我驚疑不定之時,慘叫聲忽然沉寂下來,霧中走出幾十個人,一個個都頂了狼頭帽,手持槍支火把,為首之人目光閃爍,兩眼賊兮兮的,是炮手頭子吳老六,還有一臉陰沉的九伯。


    我嚇了一個半死:“吳老六等人已經成了幹屍,怎麽又出來了?”


    但見那些人正往霧中走,前邊一片光明,土匪們看得呆若木雞。我和臭魚躲在後邊,也是驚駭無比。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變故,但是周圍的一切,包括死掉的吳老六等人,全部恢複了原狀。幾十個土匪仍同之前一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此時肥振東從旁邊過來,他兩眼發直,撥開擋路的人搶步上前,張口去咬樹上的果子。九伯則躲到了一旁,待到前邊幾十個人成了掛在樹上的幹屍,樹上又生出九個人頭。他突然搶步上前,一槍打掉了其中一個人頭。隨即有“仙蟲”鑽到九伯身上,他一陣驚慌,兩手到處亂撓,全身血肉崩裂,死於非命。樹上幾個人頭齊聲慘叫,霧氣越來越濃,周圍什麽都看不到了。


    我和臭魚驚駭至極:“已經死掉的人,為何又死了一遍?”


    臭魚有大禍臨頭之感,慌手慌腳要逃。我說:“你我又餓又累,還能逃得了多遠?即使逃出冰裂,不也得凍死?況且困在霧中沒有方向,又能往哪兒逃?”


    臭魚說:“那我知道你是什麽路子了。”


    我說:“我話還沒說呢,你知道我什麽路子?”


    臭魚說:“那還用說?裝死之外你有過別的路子嗎?”


    我說:“一切情況不明,亂走亂撞,隻會送命。”


    臭魚說:“人挪活樹挪死,咱也不能戳在這兒發呆啊。”


    我說:“你讓我想一想……”又問臭魚,“你當時看到了什麽?”


    臭魚說的和我所見相似,但覺奇光之中要什麽有什麽,他張口咬果子的時候,發覺屍臭嗆人,一下子驚醒過來。我們之前在挑水胡同吸進了飛灰,想不到因此躲過一劫。


    看來“仙蟲”長在那樹上沒錯,不過“仙樹”似乎不是樹,它發出奇光將人引過來,一個一個吸成幹屍。


    【7】


    九伯顯然是知道,隻有我和臭魚看得到“仙樹”,他帶吳老六等人,包括他的手下肥振東、官錦,全是來送死的,那些人全被蒙在鼓裏。“仙樹”喝飽了人血,又受到驚嚇才會動,到這會兒我也看出來了。但是我有兩件事想不通。


    頭一個是九伯意欲何為,他不會跑到這兒來送死,那他想做什麽而沒做到?二一個是“仙樹”到底是什麽東西?


    聽說有一年,關外盛京元宵節燈會,夜間華燈似錦。忽然天降大霧,半空中顯出兩盞紅燈。觀者如堵,都說那是“天門”,善男信女紛紛跪拜祈福。此時有一座拱橋伸下來,通到兩盞紅燈之處,人們爭相上橋,以為是上天的去處。怎知霧中是條大蟒蛇,兩盞紅燈是它的一對眼,橋是它的長舌,大蛇舌頭一卷,吞下好幾百人。


    “仙樹”似乎也是用這種法子吃人。我想,九伯的所作所為,一定同“仙樹”的真相有關。從土匪們在霧中看到“仙樹”,一行人走上前去送死,九伯開槍打掉樹上的一個人頭,再到他死在樹下,大約是十分鍾。在第一個十分鍾,我們也上了“仙樹”,還將官錦的兩條腿拽了下來。而在第二個十分鍾,我們躲在後邊,沒有接近“仙樹”,官錦掛在樹上成了幹屍,兩條腿還在她身上。前後兩個十分鍾,並不完全相同,相同的隻是——死過的人又死了一遍。前後兩個十分鍾的內容不同,但結果相同。結果是我們三個人還活著,其餘的人都死了。


    臭魚說:“你胡思亂想了半天,隻得出這麽個結果?你之前要聽我的,這會兒已經出去了!”他說話間背上藤明月,抬腿要走,他剛一起身,霧中火光晃動,吳老六等人正往前走。我們又到了他們後邊,雙方相距甚近。可是土匪們隻顧了去看“仙樹”,對周圍的情形視而不見。我和臭魚隻覺“仙樹”屍氣嗆人,忍不住作嘔。掉到洞中沒摔死的肥振東,此時也從一邊過來,他兩眼發直,雙手亂推,撥開擋在他前邊的人。


    官錦走在前邊,她被肥振東推在一旁,絆在樹根上撲倒在地。我想到官錦掛在樹上的慘狀,不知這次能否將她救下,當即伸手拽住了她,但是她目光呆滯,張口咬我的手。臭魚急忙放下藤明月,上來跟我一同按住官錦,沒想到她有那麽大的力氣,一掙之下,一頭撞在樹根上,腦子撞進了腔子,當場一命嗚呼。再一轉眼,吳老六等人均已掛在了樹上,不一會兒也成了幹屍。我看見幾條“仙蟲”往這邊來了,忙同臭魚抱起藤明月,一同逃進了霧中。


    【8】


    臭魚氣喘籲籲,到了這會兒,他也知道不可能逃出去了,走不出幾步,又會遇到吳老六等人。他說:“是那個樹在作怪,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用土匪們帶來的炸藥,給它端上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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