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昭殿。


    眾人離開,整座殿閣陡然落入寂靜,殿裏殿外,哪怕守著數不清的人,可是沒人敢發出一丁點聲響。哪怕就是呼吸,在這裏,也會忍不住放緩。


    “陛下。”近侍彭福海輕喚了聲,他道:“先前麗娘娘遣人送來上等燕窩,不如老奴去盛一碗來給陛下嚐嚐。”


    永隆帝緩緩起身,從高高在上的龍椅上站起來,待他走到旁邊的軟塌。


    他緩緩坐下,彭福海過來,蹲下,脫掉腳上穿著的明黃繡蟠龍皂靴,就聽到頭頂上,這個帝朝最尊貴的男人,輕聲道:“你說這次的事情,跟朕的哪個兒子有關?”


    太子?


    老三或是老四?


    還是底下那幾個他沒注意到的。


    敢在天子腳下如此大開殺戒,除了天家人,隻怕再也找不出旁人了。


    “陛下,這些朝堂上的事,老奴雖不懂。但是諸位皇子殿下,一向對陛下至孝,未必便有這樣大的膽子。”


    “未必?”永隆帝卻從他的話中,挑出了一個字眼。


    彭福海趕緊跪倒在地,輕聲道:“奴才該死,是奴才諫言了。”


    永隆帝卻疲倦擺擺手:“起來吧,你也這般年紀了,別動不動跪著。如今這皇宮裏,朕也就還能跟你說上幾句真話。”


    彭福海伺候皇帝,已超過三十年。


    甚至比起任何一位皇子,在他身邊,都要長遠。


    這皇家骨肉,被一堵堵宮牆,隔的至親至遠。


    “麗嬪肚子的那孩子,還有幾個月來著?”皇帝突然換了個話題。


    彭福海恭敬道:“太醫說小皇子約莫在臘月出生,到時候連著新年,是個頂好不過的兆頭。”


    永隆帝輕笑一聲,卻隻有他心底最是清楚,他盼望的並不是這個小皇子。


    而是期盼一個完全聽話的孩子。


    他不必有那麽多的心思,隻需要躺在繈褓中,偶爾衝著他笑笑哭哭便好。


    這會兒即便是永隆帝心底都明白,他真是老了,居然開始期望一個聽話的孩子。若是他春秋鼎盛之年,豈會有這樣逃避的想法,即便真有人敢做下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便能使出雷霆手段。


    叫所有人都知道,什麽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


    京城內,在這個不起眼的故衣胡同裏的小院,沈絳正忐忑的望著側前方的女子。


    沈殊音進了院子後,一言不發,將這前前後後、裏裏外外,都看了好幾遍。


    還是沈絳自個忍不住,開口說道:“要不我還是陪大姐姐去客棧住吧,反正咱們隻將就一個晚上。”


    她剛說完,沈殊音轉頭看向,突然落下淚。


    沈絳登時慌張起來:“大姐姐,你要是不喜歡住在這裏,咱們換個地方便是。”


    “我是不喜歡這裏。”沈殊音望著她,眼淚還在落,看得沈絳不知所措起來。


    可是沈殊音頓了片刻後,聲音低柔哽咽道:“是因為灼灼你住在這裏,我都不知道你住在這種地方。”


    沈殊音出生便是侯府嫡女,嫁人之後,更是國公府世子夫人,不管她是高門貴女還是公府少夫人,都從未吃過一絲苦。


    即便沈家敗落,她也隻是被國公府軟禁在府內,不得外出罷了。


    如今她乍然看到沈絳,竟住在這種簡陋的農家小院,處處透著破舊不說,整個院落都還沒有沈殊音院落的小廚房大。院子逼仄狹窄,角落堆了些平時要用的柴火,還有其他雜物,就幾乎沒了落腳之地。


    沈絳知道沈殊音是心疼自己,趕緊安慰道:“剛開始來京城時,我為了低調行事,所以才租住了這個地方。雖說院子是簡陋了些,但是我並不覺得委屈,所以大姐姐也別替我難過。”


    沈殊音抹了下眼淚,低聲道:“阿姐不僅沒幫到你,還盡是哭哭啼啼。”


    “大姐姐你隻是心疼我嘛,”沈絳輕擁了下她。


    沈殊音這會才瞧見一旁的阿鳶,說道:“阿鳶也長成大姑娘了,這一路上真是委屈你和灼灼了。”


    “奴婢隻是個奴婢,哪裏稱得上委屈,況且跟在小姐身邊,我去哪兒都願意的。”阿鳶笑得沒心沒肺的模樣,總算叫沈殊音心底好受了些。


    阿鳶一直在家裏等著她們,見沈絳回來,才問道:“小姐,卓定人呢?”


    “他正在別處,幫我看著一個人。”沈絳說道。


    等沈絳與沈殊音兩人進了她的房間,姐妹兩總算有了能安靜說話的時間。


    這一整日,沈絳先是緊急趕去救回沈殊音,又帶著她一道去了安國公府,拿到了和離書,頗有種兵荒馬亂的倉促。


    沈殊音將和離文書重新拿了出來,她手握文書,低頭看了許久:“爹爹一直想替我選的一個如意夫婿,可沒想到竟是引狼入室。若不是因為有方定修在,隻怕許昌全也不會那般容易上了一個香料商人的當。”


    沈殊音自從在沈絳這裏,得知真相後,心底就一直自責。


    沈絳低聲安慰:“大姐姐,這些人都是為了自家的一己私利,大肆斂財,出賣朝廷,哪怕方定修不是爹爹的女婿,他們也會想方設法,從別處下手。爹爹此番也頂多是個不察之罪罷了,罪不該死,更不至於背負如此罵名。”


    “好,歐陽泉的證據可全部在你手中?”沈殊音關切問道。


    沈絳說道:“賬冊還有信件都在我手裏,不過這些都是死物,最重要的還是歐陽泉這個人證。畢竟那些賬冊和信件,魏王都可以抵死不認。但是他派人去殺歐陽泉,乃是千真萬確的事情。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如何才能上達天聽。”


    沈殊音抿嘴,她低歎道:“爹爹出事後,我也去找過一些叔伯,他們都是袖手旁觀。如今即便再去求他們,隻怕也無濟於事。畢竟此時還牽扯到皇子,他們恨不得躲的更遠。”


    “沒事,咱們已經將最難的事情都做了,還怕旁的。”沈絳輕笑一聲。


    兩人躺在床上,雖前景還未徹底明朗,可沈絳心底卻前所未有的輕鬆。


    “阿姐。”沈絳低喚了聲,清澈甜潤的聲音,都帶著笑。


    “嗯。”


    沈殊音應了聲,就見沈絳靠在她肩頭。


    很快,沈絳說話的聲音,開始變得含含糊糊,已處於半睡半醒中。


    待她們沉入睡夢中,反而是一牆之隔的院落,謝珣並未睡下,他坐在臥室裏的椅子上,安靜看著手中的賬冊。


    終於到了夜深之時,院子裏傳來一個極輕的落地聲。


    謝珣垂眸,就聽到房門上響起輕擊聲。


    晨暉一身黑衣勁裝,整個人快要融入這黑夜之中。


    “主子,屬下依照您的吩咐,去了歐陽泉所說的死宅,果然他手底下那個管事,就在那個府上,並未離開。歐陽泉說過,他這個管事最是忠心,手裏掌管著他各地生意的鑰匙和人脈,隻要有這個管事在,他就能拿到銀子。”晨暉低聲說。


    謝珣道:“現在魏王沒看到歐陽泉的屍體,肯定會盯緊歐陽泉生意。你去跟歐陽泉說,隻要他拿出三百萬兩銀子,我就讓魏王的注意力轉移到別處,給他一個活命的機會。”


    “三百萬兩?他能拿得出嗎?”


    謝珣手指在賬冊上輕彈了下,低笑一聲:“若是他一個人自然拿不出,不過他乃是魏王的錢袋子,他們利用芙蓉醉得來的錢財,雖然歐陽泉大半獻給了魏王。但是魏王卻隻拿走了一小部分,大半還是交給歐陽泉繼續做生意斂財。”


    “所以歐陽泉承諾的這兩百萬兩銀子,其實大半都是魏王殿下的。”晨暉這才明白,為何歐陽泉敢這麽痛快允諾。


    花別人的銀子,給自己買一條命。


    可不就是痛快嘛。


    晨暉立即問:“主子,您打算怎麽轉移魏王的視線?”


    “許昌全不是還在西北大營,昨夜魏王派出那麽多人都沒能殺了歐陽泉,他一定會懷疑有一個暗中勢力在保護歐陽泉。幹脆我們泄露點歐陽泉逃往漠北的消息給魏王,讓魏王以為是許昌全救了歐陽泉。若是魏王派人去除掉許昌全,那就說明許昌全泄露軍機秘密之事,即便魏王事先不知道,但是他事後也一定知道。”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會相信,許昌全寧願得罪一個皇子,也要保下歐陽泉。因為相較於魏王,歐陽泉才是那個捏著他生死秘密的人。”


    晨暉都不得不給世子這個主意叫好。


    這樣一來,既可以讓魏王將注意力轉移到漠北,他們可以趁機拿到銀子,還能試探魏王究竟知不知道許昌全泄密投敵一事。


    “屬下這就去辦。”晨暉說道。


    謝珣叮囑道:“這件事,十分危險。畢竟魏王的殺手可能一路追殺你們,所以你要謹慎挑選執行此事的人,切記要小心。”


    “世子放心,屬下定不辱使命。”


    *


    這一夜外麵似乎下起了雨,雨滴聲打在窗上,滴滴答答。


    極有韻律的聲音,將原本睡夢中的沈絳,拖入了一個更加漫長的夢境中。


    在那個夢境裏,也是這般下著雨。


    煙青色細雨,將整個天地都籠罩成朦朧模糊一片。


    沈絳夢到自己站在一處涼亭,似乎是因為避雨,又似乎是在這裏等人。她抬眸遙望著外麵,雨絲如織,風一吹,便飄落進涼亭內。


    細雨落在她身上,亭子外雨聲喧囂,亭內卻莫名的寧靜。


    仿佛這四麵空空的涼亭,似乎能隔絕喧囂。


    涼亭的台階處,傳出踏水而來的腳步聲,每一步踏下,濺起水花聲,待那人踏入涼亭,沈絳終於緩緩轉過身。


    隻可惜夢境中,一片模糊,她竟還是看不清對方的臉。


    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東西,聽不真切。


    之後最後,本來對方正欲與她道別,沈絳以為這又是一個尋常的夢境。就在她提起雨傘,準備離開,對方卻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隔著袖子,輕握住她的手腕。


    “沈姑娘,我定不會辜負你。”


    終於,沈絳聽到了對方的聲音,是一個極好聽朗然的男聲。


    之後沈絳似乎感覺到自己,落入了陌生的懷抱。


    夢境戛然而止。


    沈絳被驚醒,才發現昨夜外麵真的下起了雨,直到這一刻也還是沒停下。


    她忍不住又閉上眼睛,似乎夢裏那個擁抱的觸感,似乎與三公子的懷抱,極不相同。


    等沈絳抬起眼眸,竟忍不住倒吸了口氣。


    這是頭一次她在夢中,遇到這樣的場景,因為她所夢之事,一一都會靈驗,因此沈絳便懷疑此乃前世已發生的事情。


    難道那個男子,也是她曾經遇到過的男人?


    而且還並不是三公子。


    一時,沈絳心頭紛亂又複雜,難道自己一直周旋在三公子與這人之間?還是說前世三公子並未出現,反而是這個人。


    麵對這莫名其妙的夢境,沈絳心底居然有些氣惱。


    她忍不住長吐一口氣,如今她都有三公子了,不能再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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