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那兩人接二連三的發現,她所用的刀法乃是衛家刀。


    先生又曾讓她發誓,不許她在人前顯露出自己會武。


    先前她還一直以為先生是顧念,她是個女子,身上有功夫,難免是會讓人覺得與禮教不合。可現在想想,她的先生又豈是那等被禮教約束的人。


    若是先生真的在乎禮教,又豈會教她一個女兒家,文韜武略,兵法布陣。


    沈絳不管怎麽想,都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節。


    她做事一向謹慎的很,特別是夢中的那些預示,讓她不得不堤防著未來形勢的扭轉更迭。


    既然大姐姐身邊有個老嬤嬤,曾親眼見過她出生,她決定還是派人去尋這位嬤嬤。


    最起碼要將她心底的所有顧慮都打消。


    隻是她不知的是,先前離開的謝珣,在離開長平侯府,立即上了馬車。


    車夫的馬鞭剛甩出去,馬車飛馳。


    原本穩坐在馬車裏的謝珣,突然伸手撐了下車壁,馬車明明行駛在寬闊平台的大道上,他卻臉色蒼白到仿佛坐不住。


    身側的清明驚覺他的不對勁,立即抬頭:“世子,您怎麽了?”


    “無妨。”謝珣強忍著說了這句。


    可是下一刻,他唇邊卻溢出一絲血跡,緊接著,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吐出。


    “世子。”清明大呼。


    謝珣從袖中掏出一個小荷包,迅速倒出裏麵的藥丸,塞入口中。


    可他渾身上下,氣血翻騰,身體猶如從深處開始燃燒起來,明明表麵完好,可是內裏的火焰卻始終無法熄滅。


    牽絲,居然隱隱有發作之跡象。


    方才他在沈絳的房中,便感覺到身體的不對勁,他打小就熬在藥中。


    久病成醫,他自己的身體,反而是他自己最為熟悉。


    他周身猶如浸在烈火之中焚燒,血脈翻湧,痛楚難消,沒一個呼吸間都透著讓人欲死的疼痛。


    哪怕是隱忍如謝珣,額頭上也布滿了一層層冷汗,汗如雨滴。


    看得人心驚膽戰。


    可是隻有他一人沉浸在這無邊痛楚中,刮骨療傷之痛,都不及他此刻的萬分之一。


    當年師傅與他說過,他若想要活著,便要時時忍受著猶如置身地獄般的痛楚。他以為他早已不怕,可是今日他的心境卻亂了。


    突然間,手邊的一片柔軟,猶如一道光般,穿透他身體覆蓋著的痛楚。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掌心裏的柔軟,這是他方才拿出來的一個小荷包。


    是沈絳特地給他繡的。


    不知為何,她明明看起來什麽都會,做生意、打架甚至連殺人都會,偏偏卻不擅長女紅,繡出來的繡品針腳粗糙,實在是難登大雅之堂。


    可謝珣反而卻如獲至寶,哪怕她繡的這麽一個小小荷包。


    他都貼身帶著。


    手指間的柔軟觸覺,讓他快要被痛楚麻痹的思緒,終於有了一絲清明。


    也就是這一絲清明,讓他強忍著開口說:“秘密送我回府,不要讓她知道。”


    清明本就靠的近,自然將他這句吩咐,聽得清清楚楚。


    他自然明白這個她是誰。


    世子舊傷已經如此來勢洶洶,他竟還隻惦記著三姑娘。


    謝珣閉上眼睛時,心中隻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原來他這麽想活著。


    *


    帳幔低垂,將床上安靜躺著人的身形,遮蓋了大半。以至於他眼皮微顫時,一旁守著的人並不知曉。


    晨曦淡黃色微光,從窗欞輕柔漫進來時,照亮了屋內的陳設擺列。


    謝珣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一切是熟悉的。


    他還活著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滑稽而又微妙的劃過。


    外麵的天光是亮著的。


    謝珣盯著頭頂的帳幔眨了眨眼,雖然他醒來,可是整個人依舊虛弱無比,就連眼瞼輕眨,都成了極難的動作。


    待他張嘴時,才發現喉嚨嘶啞而又幹裂。


    “清,”饒是如此,他還是發出了第一個字的聲音。


    可是簡單一個名字,他卻中斷了。


    因為他頭往旁邊偏動的時候,餘光看到了一個女子的身影,她趴在自己的床榻旁邊,安靜躺著,曦光落在她的微偏著的臉頰上,散發著柔潤的光澤。


    阿絳。


    謝珣大吃一驚,緊緊盯著她。


    一瞬間,竟分不清楚此刻是在現實還是夢境裏。


    他在昏倒之前,叮囑過清明,絕對不可將自己的情況告訴沈絳。清明從不敢違背他的意願,也定然不會告知。


    可她為什麽出現在這裏。


    謝珣垂眸望她,隻見她在睡夢中,眉心微攏,仿佛睡夢中都有讓她放心不下的事情。


    他輕輕抬起手掌,也不知他昏迷了多久,居然連抬手的動作,都險些做不出來。


    待他的手掌落在沈絳的鬢邊,指尖剛觸到她的發絲。


    她仿佛有了感覺般,猛地抬起頭。


    嘴裏喊道:“三公子。”


    沈絳睜開眼睛,帶著眼底掩不住的疲倦,卻在看見他的那一瞬,眉眼舒展,竟笑了起來。


    “你醒了?”沈絳輕喚一聲。


    她轉頭就想叫一直守在外麵的太醫進來,誰知卻被謝珣拉住手腕,他輕聲說:“我想抱你一下。”


    謝珣並未是擅長做這種事情的人,可是這一刻,說是大夢初醒也好,死也逃生也好。


    在看見她的瞬間,他想要緊緊擁住她。


    感受她在自己懷中的溫熱與存在。


    見他要起身,沈絳立即傾身靠過來,整個人輕輕貼在他的胸膛,她極小心翼翼,絲毫沒將自己的重量壓在他的身上。


    可兩人的身體卻又是貼合著的。


    “我也可以抱三公子。”沈絳的聲音在他耳邊,柔柔響起。


    這樣的聲音,讓謝珣覺得,往後不管陷入再大的絕境,他都能平安回來。


    太醫入內,謝珣才知道他竟昏迷了三天之久。


    幾位太醫想來也都知道,他身上的病症,這三天裏藥方子開了一堆,能真正根治的絕對沒有。


    郢王妃哭的幾次昏死過去,以為他再也醒過來。


    反倒是沈絳,一直在他身邊照顧著。


    這三日以來,她居然不假於人手,親自照料他。


    太醫給他診脈時,沈絳也不說話,安靜坐在一旁,謝珣抬頭便能看見她,兩人的目光穿越過人牆,在空氣中輕輕交融。


    郢王妃聽到兒子醒來後,第一時間趕過來。


    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們兩人雖分隔兩處,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坐在桌邊,可是兩人周身有種奇妙而融洽的氣韻,獨屬於他們二人。


    旁人如何都插不進去。


    一時,郢王妃似乎有些懂了。


    為何她一向不念凡塵的兒子,突然動了凡心,眷念紅塵。


    他眷念的不是這俗世,而是眼前的這個姑娘。


    太醫們將此番診脈的結果,盡量淺顯的告知郢王夫婦,大概就是世子度過此劫,暫時不會再有性命之憂,隻是還需要多加休養之類的廢話。


    謝珣聽著,臉上露出些許不耐煩。


    還是郢王妃瞧見他的倦意,趕緊讓太醫先出去,就連她和郢王都沒留在房中。


    沒一會兒,外麵的湯藥又煎好了一副。


    清明將湯藥端過來,沈絳極自然的接過來,轉頭對著已經斜靠著床榻坐起來的男人,三日過去,他除了過分蒼白的臉色之外,黑眸竟依舊隱隱喊著清冷光澤。


    原本謝珣想要自家喝藥,沈絳卻已經將碗端到他唇邊。


    謝珣似愣了下,不知是不是還沒習慣她這樣的舉動,可最後,他也沒有再多言,安靜就著她的手,將一碗湯藥都喝了下去。


    他自幼便開始喝藥,早已經習慣與湯藥為伴。


    哪怕是再苦澀的藥汁,他都能做到麵不改色的喝下去。


    可是這一次他喝完,沈絳立即起身,將藥碗放下,拿起桌子放著的蜜餞果盤,她一隻手撚起一粒蜜棗,送到他的嘴邊。


    謝珣卻沒立即張嘴,反而直直望著她。


    仿佛隻要一眨眼,眼前活生生的少女就會變成一團雲霧飄走。


    “張嘴呀,這藥汁實在是太苦澀了,”沈絳又將蜜棗往前送了送。


    謝珣終於張嘴,咬住她手指尖的那粒棗紅色還帶著甜絲的蜜棗,一入口中,甜味瞬間彌漫,蓋住了原本口中鋪天蓋地的苦。


    而後甜苦交融,竟有種特別的滋味。


    這倒是像極了他的人生,前半生太過苦澀,明明天潢貴胄,卻終日隻能與湯藥為伴,受錐心之苦,不得解脫。


    偏偏在遇見她之後,猶如一瞬間被灌入的這顆蜜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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