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哪怕隻是一具屍體。


    屍體,沈絳又落下了眼淚,明明早上的時候,她還叫自己起床,還跟自己說話,跟自己笑。


    可是現在她卻成了一具不會動、不會說話、不會笑的屍體。


    沈絳剛走了兩步,就被傅柏林追上,他按著沈絳的肩膀,低聲說:“灼灼,師兄知道你現在心底有多難過,可是人死不能複生。阿鳶的後事,交給我來處理,我定不會虧待了她。”


    “我不要把她留在這裏,”沈絳麵頰蒼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整個人有種風吹一下就能飄走的單薄感。


    阿鳶的死和沈作明的死訊,仿佛將她身上的精氣抽了大半。


    她的雙眸再沒了往日裏的澄澈灼亮,瞳子灰蒙蒙而又黯淡,看得叫人既心疼又擔憂。


    傅柏林又道:“你若是不喜歡她留在京城,師兄便讓人送她回衢州。那是她長大的地方,她肯定會喜歡的。”


    沈絳眨了眨眼睛,像是沒聽到他說的話一樣,推開他,要繼續往前。


    傅柏林攔在她身前,語重心長道:“你現在真的不能再回京城,雖然皇上暫時放過了你,可是聖心難測,萬一他……”


    “我活下來,不是因為皇帝發善心放了我,是因為阿鳶代替我去死了。”


    “我的命,是阿鳶的命換回來的。”


    傅柏林心底也並不好受,他還是勸道:“你既然也知道,就更該珍惜自己的性命,才不至讓阿鳶的性命白白丟掉。”


    沈絳奮力推開他,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


    “可是我並不想啊,我不要阿鳶代我去死,我寧願死在皇宮裏的那個人是我,我寧願被亂杖打死的人是我。”


    她真的寧願是她自己。


    眼睜睜的看著阿鳶死在自己麵前,清楚的明白,阿鳶是代自己受死。


    這餘下的人生,她該如何麵對。


    一直站在後方的姚寒山,終於在聽到此話,上前望著她,語帶薄怒道:“你可知道你的性命關係著多少人,你可知你是怎麽活下來的,你怎敢輕言生死。”


    “我連我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的命沒有先生說的那般精貴。”


    姚寒山聞言,愣在原地。


    冤孽,都是冤孽。


    他一時竟是不知該從何講起,耳邊呼嘯的風,帶著嗚咽聲。


    風聲大作的同時,第一道悶雷劈了下來,緊接著閃電劃過,照在這看似繁華中興的帝都之上,映出一片慘白。


    春日多雨,又一場春雨轟隆而至。


    姚寒山望向她,終於道:“事到如今,再瞞著你也是無益。你確實並非姓沈。”


    “你是衛楚嵐的女兒。”


    又是一道急閃劃過,照的沈絳臉頰慘淡蒼白,她嘴唇微顫。


    許久,她神色反而冷靜下來,淡漠道:“原來如此。”


    其實早在被韓氏和孫嬤嬤揭發之前,她心底便已隱有猜測,隻是她一直不想相信。


    姚寒山沒想到,她態度會如此冷淡。


    他以為她心底有所怨言,說道:“當年將你教給沈家撫養,實乃情非得已。楚嵐受奸人所害,被誣陷賣國通敵。衛家男丁盡數被抄斬,女子皆被流放。你當年剛出生,如何能吃得了流放那樣的苦楚。為了保下衛氏唯一的血脈,我們隻能將你送到衢州。”


    “那裏遠離京城,你可以在衢州安然無恙的長大。”


    “衛氏唯一的血脈?”沈絳輕念著這句話,隨後她語調中透著近乎冷酷的漠然:“如果我可以選,我隻願做沈作明的女兒。”


    姚寒山如遭雷擊般,身體顫抖。


    他望著沈絳,微咬牙道:“沈絳,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先生叫我沈絳,難道我的選擇有錯嗎?”沈絳並未被他的質疑威嚇道。


    她此刻的理智和冷靜,如同潮水般盡數湧回,一遍遍衝刷著心底的痛苦,仿佛隻有此刻切斷點什麽,才能讓她沒那麽難受。


    她該要做出選擇的。


    沈絳把心底想要說的話宣泄而出:“衛楚嵐的舊部為了自己的私心,害了多少揚州百姓。張儉身為揚州知府,卻絲毫未盡到砸父母官的職責,反而為了讓太子登上皇位,不惜以揚州為局,引得端王入甕。”


    “他的舊部尚且如此,衛楚嵐又會是什麽光明磊落之人,我為什麽要去背負一個我壓根不了解的姓氏。”


    “我爹爹,”沈絳提到沈作明,嗓音再次哽咽,她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爹爹已經以身殉國的消息。


    她眼中帶淚的望著姚寒山:“他至此都在為大晉而戰,他都在保護大晉的百姓。”


    倘若剛才的話,姚寒山隻當她是一時激憤。


    可現在她所說的每一個字,卻像是拿著刀子在剜姚寒山的心。


    當年為了保護衛家唯一的血脈,他隱姓埋名衢州這麽多年,可是他卻讓衛楚嵐唯一的女兒誤解他。


    這麽多年,他到底在做什麽。


    姚寒山被沈絳這一番,猶如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他站在原地,呆愣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


    這笑聲裏帶著悲痛欲絕,還有諷刺。


    姚寒山的笑聲戛然而止時,他轉過頭,直勾勾盯著沈絳,聲音中帶著悲憤:“世人多健忘,如今這天下人隻識得沈作明,誰還記得衛楚嵐。就連他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知他曾經何等一世英明。”


    “灼灼,你可知你的親生父親,他十七歲便大敗北戎,平定西域之亂,你可知你的親生父親,是何等英雄蓋世,他曾一人一馬追上沙寇,隻因對方搶掠邊境女子。你可知他為何封號鎮國公,一個鎮字,何等氣概雲天,隻要他有在,便可鎮定西北異族,不敢輕動。”


    他說著說著,失聲哽咽。


    衛楚嵐死在了十七年前。


    現在沈作明也戰死。


    當年他們曾豪言壯誌,要還這個天下一個山河錦繡。


    如今錦繡江山還在,故人何在?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隱瞞你的身份,便是想讓你平安度世。可是這世間總是天不從人願,你的身世終究還是無法瞞住。這就是老天爺不給你逃避的機會,賊老天就是要讓你受千般苦楚,萬般磨難。你沒有軟弱的資格,你更是不配退後,哪怕捏碎了骨頭,打斷了筋骨,你也得給我重新站起來。”


    沈絳眼底噙著淚,不服輸的望過去。


    姚寒山的聲音冷厲至極,他從未用這般語氣嗬斥過沈絳,可是這一刻,他仿佛是要叫醒她:“你說那些自稱是衛楚嵐舊部的人作惡,我告訴你,這世間,隻有你才能代表衛家,因為隻有你的身上流著衛氏的血脈。”


    “你以為你說一句不想背負,便可棄掉這責任。衛氏的罪,你得去贖;衛氏的冤,你得去伸。”


    姚寒山的言語鋒利至極,猶如利刃,剖開沈絳的內心,將所有一切都擺在她麵前。


    那般直白而血淋淋,讓她躲不得逃不得。


    哪怕她想要選姓沈,可是從她出生那一刻,老天爺就注定了。


    要不然也不至於她苟活了這麽多年,依舊被別人幾句話便拆穿了身份。


    因為假的終究是假的。


    不會因為歲月的掩蓋,時間的風化,從假的變成真的。


    她不是沈家女,她姓衛,她身上流著衛氏血脈。


    她是鎮國公衛楚嵐的女兒!


    那個所有人提起都驚才絕豔的衛楚嵐。


    驚雷再次響起,炸在天際,也炸在沈絳的心頭。


    姚寒山似乎覺得,他前十七歲對沈絳的教育是溫和的,失敗的,他將她置身在一個溫和的琉璃罩子裏,妄想讓外麵的風雨不要波及她。


    妄想給她打造一片安定祥和而又不真實的世界。


    終究他的妄念破滅。


    衛楚嵐的女兒從來都不該是燕雀,她應該是翱翔於九州之上的鴻鵠。


    沈絳像是受不住般,轉身就要走,她不想再留在這裏。


    遠處駿馬飛馳,馬蹄聲漸近,直到一人從馬上翻身而下,衝到她身前。


    “阿絳,”謝珣輕聲喊她,聲音裏情緒複雜。


    頭一次他清冷的聲音中,帶著愧疚。


    沈絳看著出現在眼前的謝珣,心底那根一直被拉著的弦,再次一緊。


    都來了。


    好,都來了。


    她心底戾氣陡升,被姚寒山逼到牆角,她並非全無反抗,隻是她的尖銳對準了謝珣,她問:“阿鳶是誰帶進宮的?”


    阿鳶乃是一個侍女,若無人帶入,她怎麽可能輕易皇宮。


    甚至是靠近奉昭殿那樣的地方。


    謝珣心底一痛,他知自己早晚要麵對這一刻,他如實說:“是我命晨暉帶她入宮。”


    沈絳紅了眼:“你為何要帶她入宮?”


    謝珣沉默。


    沈絳嘶聲道:“你可知我寧願死的人,是我自己。”


    謝珣望著她,聲音無比平靜:“若是今日我可代你而死,我亦是毫不猶豫。”


    沈絳往後退了一步:“可是我不願。”


    她不願任何一個人為她而死,她不要眼睜睜看著,旁人因她而活生生被打死。


    謝珣反而在這一刻,一絲都不肯退讓,他說:“阿絳,你的命比這世間任何都重要,我知你心底痛楚,可是今日之選擇,我不後悔。若是讓我再選一次、兩次,甚至千次,我亦是一樣的選擇。”


    這樣冷漠而又殘忍的一句話,讓沈絳心底的那根弦,終於徹底崩斷。


    沈絳心頭堆積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到達了頂點,明明隻是這一日,可是她仿佛活過了幾個塵世,所有的怨恨、憎惡、痛苦、愧疚,交織在一處,終於盡數噴發。


    她望著他,聲嘶力竭嗬道:“你的手上也沾著阿鳶的血,你也是殺人凶手。”


    這一句話幾乎是在不假思索間說出,皇帝是殺人者,他便是遞刀的那人。


    是他將阿鳶帶進宮中的。


    他那麽聰明,他得到消息時,便肯定已經知道,自己就是衛楚嵐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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