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他策馬追上沈絳,哪怕被人阻攔,也不在乎。


    沈絳凝望著眼前的少年,初見時他眼底盛滿清澄光亮,如今他眼底有怨、有恨、有怒還有痛。


    那座皇城埋葬了他們在意的人,他們卻隻能倉惶離開。


    “日後我會一路漂泊,更不知前程在何方,”沈絳蒼白的麵容上露出慘淡笑意。


    雨後的天空,依舊有著一層散不去的灰色陰霾,一如覆在他們每個人心頭的陰影。


    清明望著沈絳,眼底透著前所未有的堅定,他從未離開謝珣身側半步,哪怕是晨暉,世子都會將他留在京城裏,反而隻會帶著自己。


    可是這次他毫不猶豫的離開,便是帶著再也回不去的覺悟:“我自幼跟著殿下,什麽苦都吃過,什麽苦都能吃。隻要能為阿鳶報仇,我都不在乎。”


    沈絳心底的那些彷徨,仿佛也在這一瞬被徹底掃清。


    連清明都尚且有這樣的勇氣,她親眼看著阿鳶死在自己麵前,為何不敢去爭。


    “對,我們要替阿鳶報仇。”


    次日一早,姚寒山剛起身,準備讓人再給沈絳煎一副藥。


    可他一出門,就發現自己的侍從正在搬著行禮,他們的東西其實並不算多,這麽多人也就幾個箱子,一輛馬車便足以裝下。


    “先生。”他回頭,就看見束著長發的沈絳,出現在身後。


    她原本蒼白如紙的臉頰,此刻似乎好看了不少,但是病容未曾完全褪去。


    沈絳說:“西北大營的消息傳來,路上雖快馬加鞭八百裏加急,但咱們的腳程還是不夠快,所以我想從今日開始,輕裝啟程。”


    姚寒山不免擔憂:“你的身體還未徹底恢複,此時強行上路,你能吃得消嗎?”


    “先生,不必憂心我,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沈絳聲音雖低卻堅定。


    見她如此堅持,姚寒山也不再勸誡,畢竟他也想要盡早趕到西北大營。


    越早到,就是越是能控製情況。


    於是一行人,日夜兼程,不停趕路。


    路上哪怕因為錯過了驛站,隻能在野外露宿,沈絳也沒有一絲抱怨,她的身體依舊還未完全恢複,但是比起那日的情況已好了不少。


    這一路越走越臨近邊關,周圍景致都與先前看見的不一樣。


    沈絳曾在江南待過數月,江南哪怕是在冬天,依舊會保持幾分綠意盎然,小橋流水的精巧,似乎鑲嵌進了江南的骨髓之間。


    美得精秀,美得細致。


    而這一路往西北而行,哪怕如今是春日,周圍也是肉眼可見,越來越多的黃色。


    騎馬一整天下來,頭發上全都是細細的黃沙。


    仰天關位於勾注山脊,地處要塞,山嶺高峻,溝澗曲折,是以雄關依山傍險,乃是大晉阻擋外敵的第一道軍事防禦線。


    因此仰天關又有‘三邊衝要無雙地,九塞尊崇第一關’之名。


    西北大營便在仰天關內,與臨近的雍州城也隻有不到二十裏的距離。


    沈絳他們越是靠近雍州城,就能感覺到那股緊張肅殺的氣氛。


    西北大營主帥沈作明戰死的消息,早已經藏不住,邊境百姓難免人心惶惶。


    沈作明乃是一直擋在他們麵前的那尊戰神,誰都沒想到戰神也會有死的這一日,原本以為那些戰事都被擋在仰天關之外,可是現在隨時都有被兵臨城下的危險。


    誰都不知道,一覺醒來之後,北戎人的鐵蹄會不會踏破他們的家園。


    甚至沿路的官道,沈絳看見了舉家遷徙的人。


    這日沈絳在路邊歇息,就瞧見一大家子也停了下來。


    她拿著手中的麵餅,細細嚼著,對麵的小女孩似乎有些餓,一直盯著她的麵餅看個不停。最後還是沈絳主動掰開一塊,遞了過去。


    小女孩望著她,又望著身側的阿爺,並不敢接下。


    沈絳塞到她手裏:“吃吧,姐姐包裹裏還有好些幹糧呢。”


    “這位小姐,使不得,”小女孩的爺爺趕緊道。


    沈絳輕笑:“能遇到都是緣分。”


    隨後小女孩的爺爺這才點點頭,小女孩接過麵餅。


    沈絳忍不住問道:“老人家,你們這是從哪兒來,又要往哪去?”


    “我們從雍州來,去往關內,不管去哪兒,總比待在這裏好。”麵前頭發胡須皆白的老者,哪怕一眼就能看出是一輩子在土裏刨食的莊稼人,卻依舊有種被歲月曆練的睿智。


    聽到這話,沈絳忍不住問道:“雍州的情況不是還有二十萬大軍?”


    老者搖搖頭,歎息道:“長平侯一死,誰人能撐起這片天地,我聽說北戎部落出了一個了不得王子,長平侯便是死在這人手中。咱們雍州要變天了。”


    沈絳捏緊手中麵餅,低聲說道:“老人家何必說這樣喪氣的話,長平侯不在了,不是還有其他將軍。”


    “不是老朽要說喪氣話,其他將軍一直以來都在長平侯手底下打仗,如今主心骨倒了,誰能站起來撐起這片天。”


    沈絳仰頭看著頭頂,雖說塞北的環境惡劣,可是景致卻是格外大氣壯闊。


    特別是頭頂的這片天空,沈絳從未在京城或是江南,見過這樣遼闊湛藍的天空,如同被水洗過的藍色,幹淨的讓人舍不得眨眼睛。


    空氣中吹過的風,都帶著塞北的味道。


    沈絳沉寂了片刻之後,緩緩開口:“有的,衛楚嵐死後,有沈作明。如今沈作明死了,也會有新的戰神出現,保護這片土地。”


    老人家聞言,臉上極是驚詫,許久,他輕聲說:“沒想到姑娘小小年紀,竟還有如此見識,衛公的名諱,老朽也不知多久沒聽人提起過了。”


    他這麽一說,讓沈絳也是一驚。


    她沒想到一個鄉野老者,居然也知道衛楚嵐。


    沈絳禁不住問道:“老人家,你也聽說過衛楚嵐?”


    “你這小姑娘,小看我老頭不是,衛公雖然已經死了十八年,可是他的名諱,老朽又怎麽會忘記。而且我想這仰天關內的許多人,都跟我一樣,從未忘記過。”


    從前沈絳隻在衛楚嵐的舊部口中,聽到關於他的隻言片語。


    先前先生怒極斥她,沈絳清醒之後,心中也有後悔。


    如今她頭一次從一個陌生老者口中,再次聽到關於他,便忍不住問了起來。


    大概也是因為在這道上,不用擔心周圍有探子,又因為沈絳乃是陌生人,老者似乎止不住了話匣子,他說:“當年衛公年少,便投身西北大營,不過幾場仗打下來,便叫所有人都知曉了他的厲害。”


    “就說他對付那些北戎蠻子,那叫一個英勇,永隆三年時……”


    老者似乎也難得有這樣的談性,說起來陳年往事,神采飛揚,最後不僅沈絳坐在一旁聽著,就連清明還有其他侍衛,也紛紛坐下,聽著他說話。


    說到精彩處,眾人大笑不已,唯有沈絳心頭有著淺淺感慨。


    原來他是這樣的衛楚嵐。


    第144章


    都說近鄉情怯, 當從姚寒山口中得知,明日他們就會到達邊境雍州時,沈絳心頭也升起了一股淡淡, 說不上是情怯還是膽怯的思緒。


    夜裏的時候,因為邊境不比別處,驛站都有些少。


    因此他們晚上是在一間破廟中落腳,沈絳睡在馬車上, 清明在下麵替她守著。


    這些日子,清明寸步不離沈絳周圍, 哪怕是姚寒山的侍衛,都未能近她的身。


    待天微微亮, 他們再次收拾妥當,準備趕路。


    就聽到一串雜亂而響亮的馬蹄聲漸漸靠近,看起來來者有不少人,而且所用的馬匹都頗為矯健。


    才能跑出這樣的聲音。


    “小心戒備, ”姚寒山叮囑了一句。


    這一路上他們並非沒遇到劫匪,隻是姚寒山所帶侍衛不少, 再加上沈絳和清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自然輕鬆打發了那些宵小。


    不過小心謹慎, 總是沒錯。


    就在眾人嚴陣以待時,來人也到了近處。


    還是清明眼尖, 一下瞧見了來人, 驚喜喊道:“是卓定。”


    沈絳此刻也看見了。


    她往前走了兩步,卓定的馬已經到了跟前,他從馬背躍下, 半跪在沈絳麵前:“三姑娘, 我終於追上您了。”


    沈絳望著他, 心頭突然有股酸澀。


    待她再望向身後,這才發現卓定帶來的人,大半都是沈家侍衛。


    這些人是當初跟著她從衢州進京的,舊日裏少年郎們,齊齊跪在房門口,誓死要追隨她的一幕,猶在眼前。


    “你們都來了,”沈絳聲音中夾雜著微苦。


    少年們依舊還在,可是當初唯一跟著她的少女,卻已經徹底無法回來。


    沈絳離開京城已經有十餘日,她讓其他人先歇息片刻,把卓定叫了過來問道:“大姐姐怎麽樣了?”


    卓定一路上風餐露宿,眉宇間多了幾分風霜,特別是在聽到沈絳問及沈殊音時,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大姐姐到底怎麽了?”沈絳見他如此這般,也不免急了。


    卓定低聲說:“大姑娘得知侯爺之事,哭到昏厥數次,後來她又知道了阿鳶身死宮中,親自去宮裏要回了阿鳶的屍首……”


    說到此處,卓定的聲音裏也帶上了哽咽。


    他雖年紀輕輕,卻一直沉穩有度,從不輕易顯露情緒。


    可此刻,他眼底隱隱有淚。


    他也是自幼長在衢州沈家的少年,與阿鳶一起長大,雖對阿鳶並無男女之情,卻早已經視她為妹妹。


    那樣活潑天真的女子,不過是去了一趟皇宮,便失了性命。


    叫卓定如何不難受,如何不滿腔怨恨。


    卓定這般從容沉穩性子的人,眼底也不免長出了刺,心頭總有一股久久不散,依舊還在徘徊的怒氣,叫囂著讓他去做些什麽。


    所以在幫著沈殊音,將阿鳶安葬之後,他便請求前往仰天關。


    沈絳正在日夜兼程趕往此處,阿鳶沒了,他得一步不離的保護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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