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撓頭說:“簡直奇了怪了,土耗子會使分身術?”我腦中一轉念,意識到情況不對,在我們所處的位置,僅僅可以見到土耗子的兩條腿和身子,而探照燈在石壁上照到的隻是一張臉,這其中有什麽古怪?我打個手勢,三個人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土耗子屍首近前,這才看見土耗子的頭沒了。我們剛從石台上下來時看過,摔死的土耗子趴在地上,腦袋撞進了腔子,此時腦袋卻不見了。三個人都看傻了,死屍還在這兒沒動,頭怎麽飛了?而且那個頭居然還會說話?我心想該不是沒死透?雞掉了腦袋不還得撲騰半天嗎?可是人和雞不同,人沒了頭不僅走不了,身首異處的人頭也開不了口,這可邪了門兒了!


    三個人剛一打愣,又聽身後有人說話,如同捏了雞脖子,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而且相距極近,斷斷續續傳進我耳中:“上當了……上當了……”我驚駭無比,土耗子屍身趴在前邊,頭卻到了我們背後,還開口說什麽上當了!上了什麽人的當?剛才我聽到他在叫尖果,是上了尖果的當?尖果招誰惹誰了?土耗子盜墓喪命,完全是咎由自取,可怪不到尖果頭上,為何說上了尖果的當?


    3


    三個人急忙轉過身來,可是石壁上什麽都沒有。我問尖果之前見沒見過這個土耗子?胖子一聽急了:“你連革命戰友都不相信?”


    我忙說:“當然是無條件地信任,我隻是覺得奇怪,土耗子為什麽會叫她的名字。”尖果竭力回想,卻記不得見過此人。


    胖子亂猜:“不用大驚小怪,說不定有蝙蝠,土耗子的頭是讓蝙蝠給叼去了,東一頭西一頭地到處亂撞,剛才聽到的響動,隻是蝙蝠發出來的。”


    我問他:“你瞧見蝙蝠了?”


    胖子說:“沒瞧見並不等於沒有,周圍黑咕隆咚的,誰看得見有什麽?”


    尖果說:“可以叼起人頭的蝙蝠,那該有多大?”


    我同樣感到難以置信,探照燈雖然照不到遠處,可這石窟中不會有蝙蝠。胖子說:“你還別不信,屯子裏打獵的誰不知道深山裏有樹蝠,倒懸在樹上,長得跟吊死鬼一樣,個頭比我還大,你敢保證石窟裏沒有?”


    我對他說:“有蝙蝠必定有夜明砂,你看這周圍有夜明砂嗎?”


    胖子說:“我說前門樓子你偏說熱炕頭子,不是說蝙蝠嗎?怎麽扯上夜明砂了?夜明砂是幹嗎的?”


    我告訴胖子:“夜明砂是蝙蝠糞,石窟中沒有夜明砂,所以不會有蝙蝠。”


    胖子也納上悶兒了:“如果什麽都沒有,土耗子的頭還會飛了不成?他大爺的,鬧鬼也沒有這麽鬧的!”


    我以前聽我祖父說過有一路耍把式賣藝的,可以自己割下頭來,往天上一扔,霎時間飛去千裏之外,然後再恢複原位。不過那隻是江湖上近似於障眼法的伎倆,我不相信一個人頭可以開口說話,又不知是什麽東西作怪,石窟中太黑了,探照燈照明範圍不夠,處境非常凶險,必須盡快脫身才行。我拔出軍刀握在手中,讓胖子和尖果跟緊了,舉起探照燈在石窟中尋找出口。按《量金尺》秘本中的記載,墓穴雖是埋死人的地方,卻最忌諱一個“死”字,不可能全部用巨石銅汁封死,一定留有生門,遼墓地宮下的石窟,走勢近乎垂直,四壁凹凸不平,似乎是個天然洞穴,多半乃生門所在,但是被土填上了。我們憑借探照燈的光束,可以看到石窟當中有個土丘,也是凹凸不平。胖子用步兵鍬在石壁下挖了幾下,刨出一個東西,我們湊近一看都是一驚,土耗子的人頭!


    胖子罵聲晦氣,抬腳要將人頭踢開。我讓他等一等,土耗子的頭怎麽跑這兒來了?在探照燈下仔細一看,的確是皮幹肉枯的一個死人頭,上邊覆了很厚的一層塵土淤泥,但並不是土耗子的頭。再用步兵鍬往下刨,整座土堆層層疊疊的人頭,四壁上凹凸不平的也都是頭骨,隻是歲久年深,不抹去塵土,根本看不出來。三個人正在吃驚,又聽到身後發出窸窸窣窣一陣響動。我們猛一轉身,見土耗子白紙一樣的臉近在咫尺,臉色十分古怪,二目圓睜,齜牙咧嘴吐出幾個字:“上當了……沒有果……果實……沒有果實……”我們這才聽出來,人頭口中說的是“果實”!


    土耗子說這話的意思,我可以猜出幾分,此人來盜墓是為了找什麽“果實”,可墓中並沒有這個東西,不僅撲了個空,還掉進石窟摔死了。土耗子的頭如同陰魂不散,含冤負屈喃喃自語。我們仨寒毛倒豎,身首異處的人頭為何會飛還會說話?應了胖子那句話了——鬧鬼也沒這有麽鬧的!探照燈光束投在土耗子臉上,可以見到他臉如白紙,五官扭曲,目光中全是怨憤。


    雖然我父母都是軍人,可我畢竟是跟祖父長大,盡管不願意承認,骨子裏卻或多或少有些個迷信意識,以為土耗子從祖師爺處得了什麽妖法,僅有一個腦袋還可以說話,我又不會掐訣念咒,如何對付這個妖道?胖子卻是個混不吝,一向豁得出去,見了玉皇大帝也敢耍王八蛋,怎會將一個土耗子放在眼中?他二話不說,抬起獵槍往土耗子臉上打了一發。他從黑水河屯子中帶來的獵槍,是以村田22式步槍改造而成,在東北民間稱為“銅炮”。山裏的獵人和土匪不懂槍支型號,習慣使用綽號一般的土名,比如將毛瑟手槍稱為“盒子炮”,鳥銃一類燧發槍叫“土炮”。步槍改成的獵槍屬於後膛槍,使用銅殼子彈,因此上稱之為“銅炮”。別看村田22式步槍也是老掉牙了,屬於日俄戰爭時期流入東北的槍支,到了獵人手中,可比從前膛裝填火藥鐵砂的土炮厲害多了。那還是四舅爺當年用了三張熊皮,從馬胡子手上換來的,平時根本舍不得使。深山老林中的大豬皮糙肉厚,鳥銃土炮幾乎打不死,一對獠牙所向無敵,簡直比熊還厲害。而有一杆銅炮的獵人,可以單槍匹馬對付野豬,實際上威力僅相當於一般的步槍。胖子這一槍打出去,“砰”的一聲硝煙彌漫,槍聲在石窟中反複回響。原以為打中了,怎知土耗子那張臉轉到了一旁,剛好躲過了這一槍,他咬牙切齒,對胖子怒目而視。


    4


    胖子頭一槍沒打中,他見土耗子的人頭繞了過來,還沒顧得上拉開槍栓上彈,隻好往旁躲閃,躲了一半意識到尖果還在身後,當時來不及多想,扔下村田22式獵槍,張開雙臂將土耗子的人頭抱住了!老北京有句話——十八十九力不全,那也分說誰,胖子是一次可以吃掉三十個窩頭的主兒,他這兩膀子力氣,雖然說不上“橫推八馬倒,倒拽九牛回”,可也比一般人厲害多了,當下使了個挾山跨海,抱住了土耗子的人頭,雙方較上勁了。那個人頭滿臉怒容,口中不住叨叨,越說越是含混不清。我在晃動的探照燈光束中,隻見人頭下有個黑乎乎的東西,一條手臂粗細,要說是脖子可太長了,見頭見不到尾,有如一個人首蛇身的怪物!


    尖果一看胖子拽不住那個人頭了,她也上前相助,怎知人頭有股子怪力,兩個人合力,仍不由自主被拽得往前一個趔趄。我急忙揮起軍刀,狠狠一刀劈了下去,刀鋒正砍在土耗子的人頭與脖子相交之處。那個黑乎乎的“肉脖子”猛地向後一縮,而胖子和尖果正使盡全力將人頭往前拽,隻聽土耗子口中發出一聲怪叫,人頭居然被他們二人從“脖子”上硬生生拽了下來。土耗子白紙一般的臉上全是血,雙目翻白,竟一動不動了。幾乎是在同時,對麵傳來一陣異響,聽得人肌膚起栗,頭皮子直發麻。我用探照燈往前一照,隻見被扯掉人頭的“脖子”前端有無數條血淋淋的肉須,上麵還掛著粉色的腦漿子,正在伸展攢動。我們三個人在探照燈的光束下看得分明,均是心驚肉跳,當即往後連退幾步。胖子抬手將土耗子的人頭扔了出去,驚道:“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我和尖果也沒見過這東西,形如怪蛇,卻無頭無鱗,半似曲鱔半似擰勾,什麽叫曲鱔?以前將出沒於土中的蚯蚓稱為曲鱔,擰勾則指擅於鑽洞的泥鰍。記得之前在17號屯墾農場的時候,我們曾聽蒙古族牧民說起——故老相傳,草原上有一種吃人腦髓的怪蟲,形似曲鱔,此蟲吃下人腦之後可以口出人言,或許近似此類。


    遼墓下的洞窟是一個殉葬坑,殉死之人的首級堆積如山,引來了蒙古草原上的怪蟲。這東西肉身無鱗,大約有人臂粗細,至少一丈多長,前端長了幾十條肉須,可以在土中穿行。土耗子剛摔死不一會兒,怪蟲前邊的肉須伸進土耗子頭中,似乎可以與人頭中的神經相接,使之保持將死未死的狀態,甚至能夠開口出聲,但是隻能說出死亡瞬間殘留的意念。至於土耗子口中說出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在當時的情況之下我完全無法理解,也根本沒有時間多想,不過稍稍這麽一愣,怪蟲攢動的肉須已經伸到了我的麵前。我無路可退,隻好揮刀劈過去,怎知刀鋒卻被肉須卷住,使上吃奶的力氣也拽不回來。胖子趁機撿起村田22式獵槍,拉開槍栓將子彈頂上膛,對準怪蟲扣動扳機,“砰”的一槍正打在怪蟲身上,黑血四濺。


    怪蟲挨了一槍立即往後一縮,放開了卷住的軍刀,但聽石壁上窸窸窣窣一陣響動,轉眼不見了蹤跡。我舉起探照燈往發出聲響的位置照過去,卻跟不上行動奇快無比的怪蟲,它在一瞬間繞到了我們身後,伸出肉須纏住尖果。我和胖子聽到聲響,急忙轉過身去用探照燈對準怪蟲,胖子又開了一槍,怪蟲連中兩槍,身子被擊穿了兩個大洞,沒打死它卻把它打驚了,當即甩開尖果,在石窟中到處亂鑽。周圍的怪蟲不止一條,全讓它驚了出來。


    我們仨人手上僅有一盞探照燈和一盞馬燈,頂多照得到身前幾步,幾乎和摸黑沒什麽兩樣,而且光憑一杆老掉牙的村田22式獵槍,威力也不足以幹掉任何一隻怪蟲,一旦陷入重圍,誰都別想活命。三個人一想到怪蟲噬腦的可怕之處,頭皮底下發麻,真是膽都寒了,當時隻有一個念頭——趕緊逃出去!我們可不想坐以待斃,正要用步兵鍬挖洞逃命,探照燈的光束一晃,突然照到一張生出水銀斑的小臉,臉上抹的腮紅十分鮮豔,雙目卻已塌陷,頭上挽了兩個抓鬏,頂了一個銀盔頭,身穿大紅大綠的繡袍,脖子上掛了一塊長生牌,兩隻小腳穿了繡鞋,頂多六七歲。這張小臉我之前見過,是墓主棺槨中殉葬的童女之一,土耗子進入地宮盜墓,那麽多奇珍異寶一件沒掏,卻將這個殉葬的童女用麻袋背了出來,後來土耗子掉下石窟摔死,裝了殉葬童女的麻袋仍在石台上,我們並沒有將它帶下來,此時怎麽會在這裏?


    5


    我吃了一驚,再將探照燈轉過來,卻已不見了殉葬的童女。冷不丁見到這個主兒,可比剛才見到土耗子的人頭開口更恐怖!封建王朝以活人殉葬的風俗持續了幾千年,有所謂的“殺殉”,是將殉葬之人殺死之後埋入墓穴;還有通常所說的“活殉”,也就是活埋。過去的人迷信死後升天必須有童男童女開道,因此墓主身邊往往有童男童女相伴,為了保持屍首千年不朽,大多使用“殺殉”,掏空內髒填進朱砂或水銀。遼墓棺槨中的童女死了千百年,麻袋又扔在高處的石台上,沒有東西會去動它,怎麽突然到了我們身邊?我是讓它嚇了一跳,胖子和尖果卻沒看見,胖子拽了我一把說:“你見了鬼了,發什麽呆?還不趕快逃命!”我讓他這一叫才回過神來,再次用探照燈往前照,想看看那個殉葬童女跑去了什麽地方,該不會真見到鬼了?


    探照燈的光束照向殉葬童女剛才出現的位置,隻見石壁上顯出一道大豁子,原來殉葬洞崩裂已久,裂隙均被人頭塞住,雖然有怪蟲出沒,但是孔洞都讓泥土擋住了幾乎看不出來,直至怪蟲受到驚動四下裏亂鑽,豁口中的人頭紛紛落下,我們才發覺這裏可以出去。當時來不及多想,三個人帶上背囊,扒開頭骨連滾帶爬往外逃。石壁裂縫很深,我們剛爬進去,身後已被落下的頭骨埋住,跌跌撞撞往前爬了一陣,直至擠出狹窄逼仄的岩隙,前方豁然開闊起來,往四下裏一看,見置身之處位於地層斷裂帶上,黑山頭下的大地從中裂開,絕壁上層層龜裂有如波紋。我向下望了一眼,但見雲霧繚繞,幽邃無比,探照燈的光束遠遠照不到底,而在深處若隱若現似乎有光!


    三人驚魂未定,舉著武器回頭張望,直到確定岩隙中沒有怪蟲出來,這才喘出一口大氣。胖子一向標榜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卻十分怕高,甚至不敢往下看,問我和尖果下邊是個什麽去處,怎麽會有光亮?尖果說沒想到大山之下有這麽一道大裂子,但是雲遮霧擋看不出是什麽東西在發光。我對這二人的話充耳不聞,還在想剛才見到的殉葬童女,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如果不是殉葬童女忽然現身,我們幾乎不可能發現出路。倘若不是有鬼,為什麽殉葬童女在探照燈前一晃就不見了?難道是為了給我們帶路?土耗子又為什麽將殉葬童女從墓中帶出來?還有土耗子口中一直念叨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上了什麽人的當?“果實”又是個什麽東西?我覺得這一個腦袋不夠使了,再多長兩個腦袋也想不明白,轉頭去問胖子:“你有沒有在洞窟之中見到那個殉葬女童?”


    胖子說:“我說你見了鬼了你還不信,要麽就是把腦袋撞壞了,那個死孩子扔在石台上,怎麽會在洞窟中?”


    我竟無言以對,心想:頂多出去之後多燒紙錢,別讓孤魂野鬼纏上才好!


    三個人合計了一下,當下麵臨的困難,一是困住了出不去,二是有糧無水,背囊裏帶了幹糧豆餅,足夠吃個兩三天,可那玩意兒又幹又硬,給牲口吃都得先砸碎了,我們雖然一整天沒吃過東西,但在墓中吃了一嘴沙土,口幹唇裂,嗓子裏邊冒煙出火,幹豆餅子實在咽不下去,困得越久對我們越不利,必須盡快采取行動。如果榛子逃出遼墓,去屯子帶人過來,且不說能不能挖開埋住墓道的流沙,僅是這一去一回至少要四五天,我們仨困在地縫之中,插翅也飛不出去,又指望不上有人救援,見到下邊有光,均以為下到深不見底的大裂子中,或許可以找條活路出來。於是手足並用,攀在龜裂的絕壁上,緩緩向下移動。


    不知幾千幾萬年之前,黑山頭裂開又再次合攏,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地縫。有的地方過於陡峭,隻好放了繩鉤下去。用了兩個多鍾頭還沒到底,不過終於接近了那片光亮,裂層中雲纏霧繞,相距百餘步仍看不清是什麽東西發光,隻是很大一片。回望我們下來的位置,隱在黑茫茫的絕壁上,幾乎找不到了。三個人見到有泉水從石壁上滲下來,迫不及待喝了一個夠,又將行軍水壺灌滿泉水。胖子從高處下來,已是兩腿發軟,再也逞不了能,隻好先坐下緩一緩,他對我和尖果說:“你們瞧見沒有,這麽個大裂子中怎麽會有光亮?通上電了?”


    我對他的話不以為然,雖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犁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這是我們一直以來的目標,但畢竟要一步一步實現,如今半步也還沒邁出去,來大興安嶺這麽久,從來沒見過電燈,我們插隊的屯子有個手電筒都舍不得使,至今仍用油燈,這深山老林的地底下,又怎麽可能有電?如果是地底的熒光,可不會有這麽亮。三個人都覺得那片光亮來得詭異,卻想不出個是個什麽東西,按捺不住好奇心,又往下走了一段,終於到了底部,隻見巨樹參天,煙籠霧鎖,好一片猛惡林子。誰不知道“雨露滋生禾苗壯,萬物生長靠太陽”,地裂子中不見天日,為何有一片密林?


    第十三章照明裝置(上)


    1


    三個人一頭霧水,完全想不出個所以然,仗起膽子往前走了一陣,隱約望見屋舍儼然,居然是一個亮同白晝的村子,點燈用油可不會有這麽亮。我心想:還真有個通了電的村子?胖子之前隨口這麽一說,沒想到讓他蒙對了!如果不是通了電,怎麽會這麽亮?


    三人躲在遠處看了半天,始終不見人蹤,再往近處走,但見一座座屋舍均被苔蘚、落葉、泥土所覆蓋,僅能看出輪廓,也不知光亮是從哪裏來的。麵對這個深陷地底的村子,我們也隻能憑空揣測,或許如同世外桃源,很多年前為了避免戰亂,整個村子遷入地裂子隱居,後來人都死光了,才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不過村民們躲到地裂中,怎麽活得下來?又或許是因地陷,村子連同周圍的密林,全部落到了這裏,可是人都死絕了,樹木為何還在生長?又是什麽東西在發光?


    巨大的光源來自頭頂,形同一個光柱,一行人置身於霧中,完全看不出究竟是什麽東西在發光。我不敢大意,將手中的步兵鍬交給尖果防身。三個人走進村中,見村口設有碉樓,有一定的防禦作用,整個村子規模不大,約有幾十座屋舍,十之八九保存完好。其中一座位於正中,比其餘的屋子大出一倍有餘。我對胖子使個眼色,進去瞧瞧!


    二人以鐵鍬刮去覆蓋在門上的泥土,見木板門上貼了門神,顏色都掉光了,屋子也不是一磚到頂,夯土圍牆,砌石加固,屋頂上搭了一層圓木,並鋪以茅草,與大山裏的屋子沒有分別。樺木板子造的門上有鐵門環,我上前推了幾下推不開,可能從裏側上了門閂。胖子搬來一塊大石頭,扔過去在門上砸了個窟窿。村子中有光亮,屋裏卻是一片漆黑,尖果手提探照燈照進去,光束所及之處,僅見得到蛛網和塵土。


    待到晦氣散盡,三個人相繼鑽進去,隻見外屋有一個供桌,斜倒在角落中,牆壁上掛了灰大仙的畫像,當中的灰大仙騎在蛤蟆背上,頭上有帽子,腳上有靴子,口中銜了一個大煙袋鍋子,手捧金元寶,披紅掛綠,形象十分詭異。畫像下方是祖先牌位,角落中一層一層擺了很多棺材,大小不一,可都說不上大,小的還沒有一隻手大,大的接近鞋盒子,卻和真正的棺材一樣,福字蓮花朱漆打底,幾具白骨散落在地。胖子說:“供什麽不好,供個大耗子?把耗子當成祖先爺了?”


    我也覺得奇怪,民間曆來有供奉“狐黃白柳灰”五大仙家的習俗,這是按顏色排的。另有地八仙,比這五大家多出了三仙,其中也有耗子。因為耗子會水,所以水八仙裏也有它。不論怎麽排,耗子都在最後,民間倒是有供奉灰仙爺的,可沒見過與祖宗牌位擺在一處的。我在灰大仙畫像前看了半天,恍然意識到——這是挖金子的!


    當年在山溝子裏有很多淘金挖金的人,都是窮得叮當響的窮光棍,頭頂上沒房、腳底下沒地,死了都裝狗皮棺材,什麽叫“狗皮棺材”?就是扔到山上喂野狗,裝在狗肚子裏,豈不是狗皮棺材?聽老人說山裏有金脈,便三五成群地進了山,撬挖鎬刨累吐了血頂多找到幾塊金渣兒,發不了財不說,還三天兩頭為了金子互相殘殺鬧出人命,於是有人提出來不如兵合一處將打一家,久而久之形成了金幫,仗著人多勢眾炸開了山梁挖出了金脈。尤其在清朝末年這幫人逐漸成了規模,什麽江湖術士、土匪胡子、流放的犯人,乃至於白俄,什麽人都有,大多是烏合之眾,為首的叫金頭。隻有那些人在屋中供奉灰大仙,因為灰大仙擅長打洞、上梁、鑽山、涉水,正是這些金匪的勾當。並且在民間傳說中,灰大仙可以預知未來、予人富貴,便把灰大仙當財神爺,19世紀末東北民間才開始有這個習俗。在灰大仙畫像下擺祖先牌位,說明這些挖金的是同宗同族。可想而知,掘金人在山裏找到了金脈,由於太貪心了,挖山挖得太狠,將地層掏空了,也沒想到下邊有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縫,致使整個村子陷落下來,村民也都死光了。


    我們三個人又進了裏屋,裏邊一排三間屋子,兩旁是廂房,當中一間有土炕,牆上糊了年畫,東屋門上掛了鎖,胖子一腳踹開,隻見屋中也有個土炕。炕上一個穿紅襖紅鞋的死屍,皮幹肉枯,一頭長發擋住了臉,不過可以看出是個女子,用繩子五花大綁捆了個結實。我沒敢讓尖果進來看,合攏東屋房門,又打開沒上鎖的西屋,走進去一看,土炕下擺了兩個鐵皮包角的大躺箱,一個裏邊裝了十幾塊狗頭金,另一個裏邊放了槍支,有長有短,除了俄國造,還有日俄戰爭及日軍占領東北時期流入的步槍,不過大多長了鏽,槍栓都拉不開了。躺箱中還有幾支連同彈夾裹在油布中的手槍,抹了槍油,仍和新槍一樣,一水兒的勃朗寧m1900,民間俗稱“槍牌擼子”,又叫七連子兒或七音子,一個彈夾七發子彈。沒開過封的鐵盒中,裝滿了黃澄澄的手槍子彈,還有許多開山用的土炸藥。


    常言道“白酒紅人麵,黃金黑人心”,挖金的最怕土匪劫掠,又隱居在深山老林之中,甚至本身也可以說是“金匪”,一向驍勇剽悍,不受官吏駕馭,村子裏當然要有槍支。還得說是金匪有錢,以往那個年頭,一支步槍換兩匹馬,一顆子彈值八個雞蛋,雇炮手的地主大戶也買不起這麽多槍。


    我和胖子、尖果一人揣上一支槍牌擼子防身。胖子那杆老銅炮獵槍動不動啞火,威力卻不小,他舍不得扔掉,仍背在身上,當下打開背囊,塞進去好幾捆炸藥,又裝了擼子手槍的彈夾,還要往裏邊裝狗頭金。他說之前為了追土耗子,沒來得及在遼墓中掏幾個金鎦子,給四舅爺帶幾塊狗頭金回去,老頭兒的嘴不得咧到後腦勺去?我嚇唬他:“挖金子的人沒有不貪的,咱們帶了這些死鬼的金子,隻怕走不出去!”


    胖子可不在乎:“狗頭金是大山裏長的,憑什麽不讓我帶走?再說死鬼要金子有什麽用?上陰間孝敬閻王爺去?”


    我對胖子說:“你帶上一塊狗頭金就夠了,這一個大金疙瘩頂得上多少金鎦子,地裂子深處一切不明,凶險少不了,帶多了反而是累贅。”


    胖子說:“能有什麽危險?土耗子不是已經摔死了?”


    我說:“先不提別的危險,這些村民是怎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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