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納了一個悶兒,我祖父將我從小帶大,他的經曆給我講了不下八百六十遍,我怎麽從來沒聽他說過認得這麽一位?


    4


    老土耗子見我不信,又說出一番話來。原來當年那個火居道扮成一個畫陰陽八卦的,在墳中給人畫八卦糊口,卻有一雙道眼,擅於望氣,怎麽個望氣?按道門裏的話說——“寶氣騰空,辨豐城神物”。這是一個典,說是以前有會道法的人,望見鬥牛之間有紫氣,認定豐城埋了寶劍,後來真從豐城下挖出一個石匣,打開來光氣異常,匣中有雙劍,劍上刻了名字,一柄曰“龍泉”,一柄曰“太阿”,沒出土之時,有道眼的人已經看出來了。


    火居道為什麽有這個本領?這個話得往前說了,仍與鬼門河有關。相傳此河乃禹王治水鑿出來的,為了給黃河泄洪,這條河一直鑿到了大山深處,與山澗、暗河相通,寬處十丈有餘,綿延幾百裏,深不見底,水流湍急,暗流漩渦遍布。夜晚河麵上常有異響傳出,有時仿佛千軍萬馬,如陰兵過界。


    因為通著黃河,水中時有大魚出沒,老早以前,有這麽一位壯士,就在鬼門河上射魚為生,射獵有射狐狸射兔子的,他卻射魚,世上再沒別人有他這兩下子了。以前有這麽一句話“木匠長、鐵匠短”,那是說幹木匠活兒,能做長了不做短了,做長了還能往短處改,做短了可就不好往長裏加了;鐵匠幹打鐵的活兒正相反,往長了打容易,所以是寧短不長;再比如廚子是能淡不鹹。總之各個行當都有規矩有門道,也有各個行當的秘訣。這位爺如何射魚?撐一葉扁舟到河上,窺見什麽地方有大魚,彎弓搭箭射下去,死魚帶箭浮上水麵,他再以撓鉤將魚撈上來,開膛破腹收拾好了,拎到市上叫賣,祖宗八代全是吃這碗飯的。


    射魚的也是爹娘所生,卻有兩件事,旁人都不及他。頭一件,射的箭叫分水箭,這可是一宗寶物,從分水龍王廟中取出來的,三支箭一張弓均以玄鐵打造,箭尾至箭頭擰花向上,一氣嗬成,比一般的箭重上十倍不止,用好了威力無窮,透水穿波,非比尋常。拉弓射箭必須要臂力過人,否則弓拉不滿,箭的威力也就打了折扣,而這張玄鐵弓,沒有兩膀子力氣可拽不開,所以打剛會走路便開始訓練臂力。除了臂力以外,還要練準頭兒,夜裏點一根香,別人拿著晃,自己用眼珠兒追著看香頭兒看,一來二去蒼蠅打眼前飛過都能分得出公母。第二件,他在河上能夠看見河底的魚,因為射到大魚之後,拎上來開膛,有時會剖出魚珠,魚珠無光,不值幾個錢,卻可以明目,所以他目力驚人。射魚的有這等本領,一天卻隻射三箭,從來不多射。因為過去的人講究留有餘地,射魚的也一樣,指望這條河吃飯,為了多掙幾個錢,把魚都射死了,以後還怎麽吃這碗飯?所以他一天隻射三箭,箭無虛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世無爭,活得倒也自在。


    有一天射魚的做了個怪夢,夢見有人扣門,他起身打開門,見進來一個黑臉大漢,身穿黑袍,足登黑靴,往臉上看,黑中透亮亮中透黑,一副黑鋼髯如煙熏的金剛、火燎的羅漢一般。射魚的嚇了一跳,莫非是來了強盜響馬?正尋思怎麽保命,沒想到黑臉大漢二話不說拜倒在地,口稱:“恩公救命!”


    射魚的不明其意:“這位壯士,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一個射魚的,隻會使弓箭射魚,以這個養家糊口,此外一無所長,如何救得了你?”


    黑臉大漢說:“恩公容稟,明日裏你到河上射魚,會見到一個大漩湧,那便是我的冤家對頭,恩公不要多問,隻須朝漩湧中連射這三支分水箭,便可救我於水火。”說罷不見了蹤跡,射魚的一驚而起,方知是南柯一夢,心下暗覺奇怪。轉天又到河上射魚,好端端的晴天白日,突然之間來了一陣烏風急雨,河中當真出現了一個大漩湧。射魚激靈靈一個冷戰,想起了昨晚夢中之事,顧不得細琢磨,急取壺中箭,忙拔紫金標,拉開一個架勢,前手攥著弓背,後手拉開弓弦,分水箭搭弦認扣,那真叫弓開似滿月,箭去如流星,說時遲那時快,往河上這個漩湧之中“嗖、嗖、嗖”射了一個三箭連珠。


    說也奇怪,霎時間雨收雲退、日照當空,河上的大漩湧也不見了。射魚的滿腹疑問回到家中,當天夜裏又夢見那個黑臉大漢,進門磕頭叩謝大恩。射魚的一頭霧水,起身相攙,問對方究竟是什麽人?黑臉大漢卻道:“三天之後三更時分,恩公到河邊等候,我當有重報。”說罷蹤影皆無。


    射魚的出於好奇,按時辰來到河邊,雖是夜半三更,好在一輪皓月當空,倒也看得見路,忽然一片烏雲遮住了天上的月光,那個黑臉大漢從河中走出來,又對他下拜。射魚的一看嚇了一跳,心說這位是什麽人啊!怎麽從河裏出來了,而且上來以後身上連個水珠兒都沒有,這是神仙啊!便壯著膽子問道:“閣下何許人也?”


    黑臉大漢說道:“恩公見問,不敢不如實相告,之前沒說,也是怕驚了恩公。實不相瞞,我乃沉屍河底多年的水鬼。”


    射魚的聽見“水鬼”兩個字,嚇得頭發都豎了起來,抹頭要跑。黑臉大漢連忙說道:“恩公切莫驚恐,我豈敢加害於你,隻因我在這鬼門河底多少得了些個風雲氣候,無奈劫數到了,將受天羅地網格滅,河上那個大漩湧,卻是上天派下來的一條老龍,全憑恩公三箭射死了老龍,才使我躲過這一劫!”說罷了這番話,黑臉大漢一招手,又從河裏上來三個水鬼,將射魚的那條船推走了,一炷香過去,推上來一船金珠寶玉。


    黑臉大漢說:“恩公取了這一船金珠寶玉,盡可享受一世榮華富貴。”


    射魚的半天沒緩過神來,看了看這一串的金玉卻擺手相拒。他現在是要多後悔有多後悔,腸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黑臉大漢是沉屍河中的水鬼,他絕不會射那三箭,射了三箭不要緊,射死的可是一條龍,黑臉大漢是躲過了一劫,這個報應遲早會落在射魚的頭上。他積祖在河上射魚為生,不爭名不奪利,雖然沒有錦衣玉食、高官厚祿,卻有一口安穩飯吃,沒想到惹下這麽大一個禍頭,射殺老龍,得的了好嗎?說不定哪天一個天雷就給自己劈死了!


    黑臉大漢見射魚的不要金珠,知道他心下的擔憂,也自覺心裏有愧,隻好另尋他法,說當年有一頭靈龜從鬼門中馱出一個石函,內有一卷無字天書,不想撞在一艘大船上,龜死船沉,一同落在了鬼門河底,沉船下的無字天書至今仍在。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下河將天書取上來,天書雖名無字,實乃金符玉籙,撮壤成山、畫地為河、移天換月、興雲致雨、飛沉在意、隱綸無方、坐知過往、洞見將來,但是石函卻開不得,無字天書中的內容也看不得,否則遭的報應可比射死老龍大多了。因為妄窺天機,必遭天報,吃五穀雜糧的人命淺福薄擔不住。恩公帶了無字天書回去供於宅中,每年八月初三,披散了頭發,口中銜一柄尖刀,登上屋頂簷脊,望北鬥七星下拜,立誓不曾窺覷天書,可保子孫三代平安無禍。


    黑臉大漢說完話,命三個水鬼下河抬出沉船,然後自己下去捧上來一個石函交給射魚的。說是石函,卻有如一塊整石,方方正正,無蓋無縫,通體黑色泛著寒光,上麵刻了密密麻麻的符籙。射魚的接過來晃了晃,裏麵確實有東西。按照黑臉大漢的話,半信半疑將石函捧回家中供奉起來。這個傳說在民間稱為“鬼門得道”,因此又將無字天書稱為《鬼門天書》。射魚的在鬼門河得了天書,仍甘守清貧,在河上射魚為生,也從未曾打開過石函,後來壽活八十,無疾而終。打從這兒起,石函中的一卷《鬼門天書》一直在射魚的後人手上代代相傳,此乃後話,按下不提。


    再說這個火居道,原是洛陽城中一個要飯的小乞丐,趕上荒年討不來飯,餓急了隻能挖蚯蚓、螻蛄、蜘蛛、蜈蚣等各種毒蟲充饑,以至於慢慢地眼前長了一層繭,什麽都看不見了。睜著倆眼都找不著飯轍,何況瞎了呢,如此過了幾年,差點兒沒餓死。最後他一狠心,自己割開了繭,竟長出一雙道眼,可以辨物識寶。又因機緣巧合,讓他偷看了兩三頁《鬼門天書》,從此通曉了道法,便扮成個畫陰陽八卦的火居道四處行走,尋找機會取寶發財。


    那一年他看出了大少爺家有寶物,可助自己成就大事,便跟大少爺拜了把子,一同去鬼門河取寶,沒想到失手落入河中。大少爺以為火居道有死無生,無論如何也活不成了。萬沒想到此人身上穿了大少爺打下的玄狐衣,乃是避水的寶衣,竟讓他死中得活,又從河底下出來了。人是出來了,卻中了一個蠱咒,還是失傳已久的“縮屍咒”。中了這個蠱咒,身子會逐漸縮小,什麽時候身子縮沒了,命也就沒了!


    火居道想盡了法子,延遲蠱咒發作,又憑偷窺過兩三頁《鬼門天書》,收下許多門人,自封為“鬼門老祖”。他手下的門人充為天師,以畫符念咒降妖捉怪為幌子盜挖古墓,從此世上才有了鬼門天師,以前並沒有。但這幾十年來,鬼門老祖的身子越縮越小,受盡了縮骨之苦,真可以說生不如死。


    後來不知從哪聽說上古有佛花,可照十方世界,佛花結出的果實,可以使人了脫生死,過去的盜墓賊手上大多有《陵譜》,什麽墓在什麽山,什麽陵埋了什麽東西,其中均有所載。《陵譜》有真有偽,不乏捏造胡編的,裏邊的內容不可盡信,但這對於鬼門老祖來說,無異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根據《陵譜》中的記載,大遼太後的墓中有佛花,不過那座遼墓以山為陵,玄宮位於山腹之中,深埋大藏,使盜墓賊無從下手,又因年代久遠,已經沒人找得到了。解放後老土耗子為了避風頭,躲在深山老林中不再出來。


    5


    直到1968年,邊境上的17號屯墾農場發生狼災,又有百年不遇的暴風雪襲來,我和胖子、陸軍、尖果四個人走投無路,讓一隻大狐狸帶進一座墓室,墓磚上皆有寶相花的圖案,並有九尾狐壁畫,而且在壁畫上方長出了黃金靈芝。我們在墓中躲過狼災和風雪,出來之後無意中走了口風。一來二去傳到了老土耗子耳中,他聽出這裏邊大有蹊蹺,按葬製大遼太後等同至尊,應當埋於九室玄宮,可見九尾狐壁畫墓不是真正的玄宮,推測這壁畫後麵必有玄機。


    於是讓他門下一個土耗子,扮成打獵的二虎,到上黑水河找我們帶路。另一個打獵的大虎,則是長白山上的獵戶,讓土耗子害了性命,當成一個可以用於脫身的傀儡。沒想到我和胖子沒上當,土耗子碰了一鼻子灰,隻好又去下黑水河找陸軍,許下很多好處,又放蛇咬了尖果。陸軍平時挺機靈,卻讓土耗子唬住了,不僅收下了特級戰鬥煙,還真以為墓中的黃金靈芝可以起死回生,為了保住尖果的性命,這才叫上我和胖子,一同上了黑頭山,下了大遼太後墓。


    我們幾個人在前邊走,土耗子背上鬼門老祖,一路在後邊跟了進來。怎知墓中並沒有寶相花,之所以有那些壁畫圖案,是因為玄宮下有個大裂子,其中有許多古老的岩畫,描繪了“太陽的果實”。岩畫不下幾千年了,不知是什麽年代的古人所畫,而且這個大裂子太深了,下去的人沒一個上得來,包括棺槨中的墓主大遼太後在內,沒人見過深處有什麽東西。後來整座九室玄宮被流沙埋住,土耗子二虎掉下殉葬洞摔死了。老土耗子見沒了出路,不得不躲在我們三個人身後,一直往地裂深處走,我到了暗河上才將他揪出來。


    他說一來沒想到地裂子如此之深,二來沒想到寶相花如此之大,居然是長在地脈盡頭的聚光之花。生死富貴,人各有命,之前死的那幾個人,大抵命該如此。自古道“冤仇宜解不宜結”,我祖父跟他是結拜的兄弟,雙方又一同陷在深不見底的大裂子中,鬥下去兩敗俱傷,同心戮力或許還有一條生路,何必分個你死我活?他雖然中了縮屍咒,身子短小行動不便,又上了年歲,但是當了那麽多年盜墓的土耗子,鬼門老祖這個稱呼不是憑空而來,如果我們三個人摒棄前嫌聽他指點,大裂子雖深,卻也困我們不住。不僅如此,說不定還可以找到寶相花,得了好處四人均分!


    我心知肚明,老土耗子走投無路了才說出這番話,吃盜墓這碗飯的土賊,向來見利忘義,頭裏說得好好的,後手又在背後捅刀子,信了他這番話,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何況雙方結下的是死仇,多少條人命在裏麵,這是解不開的梁子,別說什麽當年跟我祖父拜過把子,那還不是為了我祖父打下的玄狐皮?


    雙方說話之時,暗河湧入了一個更大的岩裂,水勢相對平穩。我一看機會來了,別再聽老土耗子說這些鬼話了,對方又何嚐不明白我們不會善罷甘休,說這番話穩住我們,多半是想伺機發難,當即對胖子使個眼色,二人各持步兵鍬,上前來捉老土耗子。老土耗子問道:“爾等當真要去了老夫不成?”


    胖子說:“你要是不想下河喂王八,趁早跪下求饒,然後束手就擒,我們將你塞進背囊,帶出去再斃也不是不可以。”


    老土耗子雙目賊光閃爍,說道:“鬼門老祖道法通神,豈能被爾等活捉!”


    我和胖子可不將這老土耗子放在眼中,你不下河喂王八,還逃得上天嗎?正在此時,老土耗子抬手扔出一個東西。我用步兵鍬一擋,發出“當啷”一聲,心知是殉葬童女身上掛的銀牌,而對方趁機往上一躥,居然沒再落下來。我們仨轉頭望向四周,都沒見到老土耗子的蹤跡。忽聽半空中傳來一陣獰笑之聲,尖果忙用探照燈往高處照,三人一抬頭,但見老土耗子懸在高處,背上長出兩對透明膜翅,如同一隻大蜻蜓似的,在地裂子中越飛越高。


    第十七章巨脈蜻蜓


    1


    高處黑茫茫的一片,老土耗子在探照燈光束下一晃而過,轉眼看不見了。我們三個人目瞪口呆,鬼門老祖是什麽東西變的?怎會肋下長出透明膜翅,一下子飛上半空?等到想起要用手槍去打,哪裏還有老土耗子的蹤跡?


    三人駭異無比,雖然鬼門老祖在深山老林中躲了很多年,身子越縮越小,又有些個匪夷所思的手段,卻仍是肉身凡胎,如何有此等神通?據說以前的道法中有飛天遁地之術,念動天罡咒,可以騰身步月、穿牆入地,千叫千應、萬叫萬靈,民間一直有這樣的傳說。我們雖然聽說過,卻完全不信,當年有這麽句話“畫符念咒易信,白晝飛升難信”,自古以來有幾個人見過?


    鬼門老祖的字號挺唬人,說穿了隻不過是一個盜墓扒墳的土耗子,雖說會些個旁門左道的妖法,也不過幻人耳目罷了,怎麽會有這麽大能耐?你擰下我的腦袋我也不信!正所謂“手大捂不過天,死狗扶不上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其中一定有鬼!老土耗子要是真能飛上天去,還用跟我們叨叨那麽半天?他不惜掏出老底兒穩住我們,準是為了尋找機會脫身。換句話說,老土耗子之前不是飛不了,而是在等一個可以飛上去的機會!我讓胖子和尖果千萬當心,地裂子太深了,暗河水勢驚人,不知老土耗子躲去了什麽地方,周圍危機四伏,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


    三人立即檢查了一遍裝備,胖子身上有昭和十三式背囊和獵槍,我和他一人一柄步兵鍬,探照燈在尖果手上,她還有一支槍牌擼子,其餘的東西全沒了。我們正暗暗發愁,忽然發覺有個很大的東西掛動風聲從頭頂上掠了過去。三個人以為老土耗子又來了,尖果趕緊將探照燈抬高,照到一隻大得嚇人的蜻蜓,兩對透明的膜翅展開,不下五六尺長,一對燈籠般的複眼,讓探照燈的光束一照發出綠光,下邊是一條黃綠相間的長尾。早在1880年,已有法國探險家在一處洞穴中,發現了巨大的蜻蜓化石,滅絕於久遠的史前,將之命名為巨脈蜻蜓,巨脈是指翅脈,又叫巨尾蜻蜓。而在明朝末年,一位士人為了躲避戰亂,誤入江西青龍山的溶洞,見到洞中有老杆兒,大如車輪,“老杆兒”是民間對蜻蜓的一種俗稱,老時年間都這麽叫。但由於是野史中的記載,後來沒人當真。當時我們不知道什麽叫巨脈蜻蜓,一抬頭見到這麽大的蜻蜓從半空掠過,心中皆是一驚,同時明白過來——老土耗子一雙夜貓子眼,瞧見有巨脈蜻蜓從頭上飛過,往上一躍拽住了大蜻蜓,將我們扔在了暗河上。


    正是由於寶相花的存在,讓地下世界形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生態係統,才孕育出這麽大的蜻蜓,因為沒人見過,不知道這東西吃不吃人。三個人不敢讓它接近,揮動步兵鍬和探照燈,趕走了頭頂的巨脈蜻蜓。此時地裂中的寶相花蔓條正在隱隱發光,隻見許多巨大的蜻蜓,成群結隊地從暗河上掠過。


    暗河上的巨脈蜻蜓,越往前去越多,我和胖子正看得吃驚,尖果驚呼了一聲:“不好!”二人低下頭來一看,探照燈光束下僅有一片虛無的漆黑,但聽得陰風慘慘,前方湍急的水流都不見了。原來穿過地裂的暗河伏流,在此成為了一條懸河,從裂開的岩層中直墜而下。三個人倒吸一口寒氣,急忙收好探照燈和步兵鍬,緊緊抱住朽木,在驚叫聲中一同掉了下去,霎時間天旋地轉,我還以為會這麽一直往下掉,朽木卻已紮入深不可測的水中,隨即又浮上水麵。


    我們仨嗆了一肚子的水,卻仍死死抓住朽木,扒在朽木邊上好一陣頭暈目眩,四肢百骸仿佛脫了扣,掙紮了半天也爬不上去。胖子用腦袋頂住我的屁股,使勁把我托上朽木。我再將尖果拽上來,我們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胖子拽上來。三人又趴了一會兒,吐出不少黑水,這口氣才喘過來,一摸身上的裝備,好在昭和十三式背囊、獵槍、步兵鍬、探照燈仍在,不過背囊中的幹糧、炸藥全濕了。


    我抬起頭舉目四顧,似乎掉進了一個地下湖,地裂中的暗河寬闊洶湧,但是墜入的這個巨大黑洞,僅如同一道懸在萬丈岩壁上的白線,洞穴頂上藤蘿倒懸,下來容易上去難。而地裂子不止一道,寶相花的蔓條往四麵八方延伸,周圍至少還有七八道,我們進來的大裂子僅僅是其中一道。我恍然意識到,墓中壁畫那個眼珠子形的標記,不僅是寶相花的圖騰,還與這裏的地形相同。寶相花龐大的根脈淹沒在湖底,長出千百根蔓條拱裂了四周的岩層,隱隱約約發出光亮,不時有巨脈蜻蜓從頭頂掠過。洞穴中的地下湖非常之深,一是人下不去,二是無法使用炸藥。我之前設想的計劃根本不可能實現,無奈隻好劃水向前,進一步探明所處的地形。突然之間水麵上起了一片水花,我們轉頭望去,似有一個龐然大物在湖中遊弋,並且正往我們這邊而來。三人不敢怠慢,忙用探照燈四下裏一照,見不遠處有一塊巨岩高出水麵,立即以步兵鍬劃水,使朽木接近那塊巨岩。我縱身上去一看,周圍還有很多或高或低的岩盤,層層疊疊壯觀無比,一眼望不到頭,水底下似乎有一大片古老的遺跡!


    2


    周圍的岩層由於水流侵蝕,又被厚厚的泥土和枯葉覆蓋,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我們來不及多看,握住手中的步兵鍬和探照燈,均是如臨大敵,緊張地望向水麵,地下湖卻又恢複了沉寂。


    寶相花往四麵八方伸出的蔓條,以及根脈在隱隱發光,不過水麵上漆黑無光。胖子問我:“剛才水裏那是個什麽?”我當時也沒看清,不過感覺這東西小不了!常言道“山高了有靈,水深了有怪”,長出寶相花的洞穴深不見底,水麵上的巨脈蜻蜓大得可以吃人,如果說這水底下有什麽龐然大物,那也並不奇怪。三人想起之前落水的情形,無不後怕。


    我們一分鍾都不想在這兒多待,不過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尖果冷得瑟瑟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在這樣的情況下,無法展開任何行動。胖子打開昭和十三式背囊一看,炸藥已經不能用了,不得不扔在一旁,而馬燈的燈油和火種仍在,巨岩上也有不少枯枝落葉,可能全是洞頂掉下來的。三個人一齊動手,撿了十幾根鬆枝枯藤,用塗抹了燈油的布條捆上,做成火把以備不時之需。我們仨如同落湯雞一般,均想盡快攏一堆火,烘幹身子和獵槍,但是這裏並不安全,不得不咬牙堅持繼續往前邊走。三人正要動身,忽然見到十幾隻巨脈蜻蜓從頭上掠過。老土耗子正跨在其中一隻大蜻蜓背上,他雖然身形短小,但並非生來如此,比如以前有一百來斤,而今仍有一百來斤,中了縮屍咒的人,雖然身形縮小了,但分量並未減少。巨脈蜻蜓體形雖大,可也帶不動一個大活人,免不了越飛越低。其餘的同類誤以為這隻巨脈蜻蜓捉到了活物兒,接二連三地過來爭搶,糾纏成了一團,忽高忽低地往水麵上落了下來。我們三個人從未見過這等情形,眼都看直了。老土耗子從暗河上脫身之時,是何等地得意忘形,一轉眼落到如此地步,當真讓人意想不到。


    三個人一怔之下,十幾隻巨脈蜻蜓你搶我奪,已落在旁邊一塊岩盤之上,老土耗子手刨腳蹬,正要將巨脈蜻蜓打走,忽然間從水中爬出來一個龐然大物,長舌橫卷而至,將一隻巨脈蜻蜓吞入大口。我們看得心驚肉跳,不知這是什麽怪物,四肢又短又粗,周身無鱗,皮甲如盾。它伸出長舌卷來一隻巨脈蜻蜓吃掉,其餘的巨脈蜻蜓全驚走了。老土耗子大驚失色,奈何兩條腿太短,逃命已然不及,竟讓遁甲巨蜥一口咬住,齊腰扯成兩半。我們將探照燈的光束照過去,隻見他的肚腸子拖在後頭,口中吐出血沫子,上半截身子還在拚命往前爬,但是越來越遲緩。遁甲巨蜥在後邊一伸舌頭,又將老土耗子上半身吃了。


    我們三個人雖然對老土耗子恨之入骨,但見他落得這樣一個結果,也都覺得太慘了!而遁甲巨蜥轉過了頭,木訥地望向我們。可能在它眼中,我們這幾個人和巨脈蜻蜓沒什麽兩樣。三個人心寒膽裂,再也不敢看了,找到能夠落腳的地方,慌慌張張涉水而行。


    岩盤四周全是水,但在水麵下有許多巨石,一步踏上去,水麵僅沒過小腿,不過亂石之間到處是間隙,一步踏空會一直沉到水底。我們逃了一陣子,躲到一片亂石之間,沒聽到身後有任何響動,可見遁甲巨蜥沒追過來,懸在半空的心才落地,“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


    我們仨見識了遁甲巨蜥吃人的情形,估計村田22式獵槍也對付不了這東西,膽子再大也不敢出去了,又不能一直躲下去,還是得找條出路才是。長出寶相花的巨大洞穴,已被積水完全淹沒,形成了一個地下湖泊,隻有當中這一大片亂石有一部分高於水麵。我們困在此處,周圍全是水,水中不僅有凶殘的兩棲爬蟲,頭頂上的巨脈蜻蜓也會襲擊人,說不定還藏著什麽吃人的怪物,能活著進來已是僥幸,再出去談何容易?何況路上暗河洶湧,無如如何也上不去了,而且周圍的岩裂不下十幾道,即使有撿來的行軍羅盤,也找不到之前進來的位置了!


    放眼四周,盡是累累枯骨,很多沒在水中,我們落進來的陰陽縫,僅是寶相花拱開的地裂之一,想必落入地底沒死的人,也不僅僅是我們仨,光是我們知道的,就有村子中的金匪、搭乘河川炮艇的日軍討伐隊,或許還有開鑿遼墓的陵匠,在深山中逐鹿的獵戶……幾千年來,不知有多少人掉進了這個地裂子,能夠抵達地裂盡頭的,估計也不會少,居然沒有一個人逃出去嗎?為什麽這裏的枯骨如此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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