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鬧鬼的十字路口


    人們都說李大愣是虎相,大腦袋肉鼻子,銅鈴似的對圓眼,像隻老虎,丁卯是龍相,小夥子精明幹練,身子板兒鞭實,走路呼呼帶風,拿起腿跑上二十裏地,停下腳步氣不長出麵不改色,592這龍虎要輔佐著河神郭得友,什麽話讓人傳多了,都免不了添油加醋和過份誇大,可也說明這哥兒仨當年總在塊,到魏家墳捉拿河妖連化青,少了誰也不行。


    金尾蜈蚣這條風水脈,是老年間的枯河溝子,頭在李善人公園,頭在魏家墳,近百年來,枯河溝子早已不複存在,隻有會看風水的先生才能從中看出形勢,郭師傅帶著丁卯和李大愣,根據張半仙的指點,到城南魏家墳路口石碑周圍找尋連化青的下落,早起來,天熱得好像下火,穿著鞋走在馬路上都覺得燙腳,眼前灰黃片,地下是霧,天上是雲,濃雲薄霧,天地間灰蒙蒙黃騰騰連成了片,群接群的大蜻蜓擦著地皮亂飛。


    似乎是要下大雨的兆頭,他們仨到城根底下碰頭,看街上行人稀少,像這種要下大雨的日子,人們很少出門,尤其是賣苦力的窮人,天熱幹活兒累,滿身出汗,心裏有火,汗毛孔全張著,讓大雨淋到,激這下,至少半個月高燒不退,你天不幹活兒,全家大人孩子就天沒嚼穀,十天半個月可歇不起,況且生病吃不起藥,隻能在家硬抗著,抗過去也得落下病根,如若病得厲害,說不定當天就命嗚呼,領草席子裹起來,埋到亂死崗去喂野狗,家裏幹活兒掙錢的頂梁柱死,這家人便也散了。


    郭師傅他們三個人全是光棍,也不做苦力,倒不在乎這個,眼見天色不好,心裏猶豫了下,還是決定去魏家墳,捉到連化青就能審出三岔河口沉屍案的詳情,不管那具女屍是不是當年離家出走的石家小姐,都要給石家個交代,此事該當盡早了結,用丁卯的話來說,拿住連化青,不僅傳名積德,還有份犒賞,他們也是把事情想得簡單了,先在城根兒底下吃了套煎餅果子,然後直奔魏家墳。


    魏家墳又叫魏家瓦房,臨近南窪,通著電道,電道就是馬路,以前東北天津北平有這種叫法,聽著很怪,好好的馬路不叫馬路,怎麽叫電道?道路通著電,人走到上麵還不得過電?在以前那個年代,老百姓對電的理解,隻有個字——快,電報電車電話,凡是跟電有關的速度都快,電道是鋪好的板油馬路,走車走人快捷穩當,所以人們就管馬路叫電道,往南走不到窪地,是兩條電道縱橫交叉的大十字路口,老天津衛都知道這路口鬧鬼,邪行的厲害。


    若從正上方俯瞰,十字路東南是魏家墳那片平房瓦屋,魏家墳改成魏家瓦房以來,住戶全是貧民百姓,去年場大水,這片房屋塌了不少,砸死了七八口人,住在魏家瓦房的人們全當了難民,然後便沒什麽人住了,不通水電,等著拆除,跟魏家瓦房隔著條大馬路,十字路口的西南方向,是座煙草工廠,有名的哈德門香煙廠,民國初年,英美煙公司忽悠農民種美國煙,種子和種植技術免費提供,手把手的交你怎麽種,種好了煙草公司高價收購,還有比這好的事嗎?說得簡直是天花亂墜,總之如何如何之好,掰開揉碎告訴大夥:“種莊稼隻是維持個溫飽,想發財你就得種煙草。”鄉下農民有很多人上當,要了煙籽回去種,隻種還不行,收了煙葉必須烘幹,這成本可也不小,煙農們四處借貸,自己買來炭,把煙葉烘好了,到日子送至英美煙公司,才發現收購價格不及付出成本的十分之,不賣給煙草公司又沒別的地方收,鄉下人以種地為生,全家人整年都指望這份收入過活,不料比預期的價格差了十倍,這就叫逼死人不償命啊,以往趕上收煙的時候,經常看煙草長門口掛著死屍,那些人實在沒活路了,隻好在路邊拿麻繩上吊。


    那幾年為此而死的人著實不少,有傳言說魏家瓦房下埋著吊死鬼,吊死鬼要拿替身,所以這路口經常有人上吊,不知道是否可信,總之這條路含恨屈死的孤魂野鬼很多,也是風水不好,時不時的出事。


    二


    後來煙草廠搬到了河東大王莊,魏家瓦房旁邊煙草廠這塊地跟著荒了,臨著馬路的幾座樓,曾經是煙廠的辦公樓和宿舍樓,後來幾此易主,居著皆不得安寧,空樓荒廢至今,過了魏家墳和煙草廠往南,屬於南窪,有大片的蘆葦蕩子,再遠處全是莊稼地。


    十字路口的橫道以北,也有些偏僻,先是大片臭水泥潭,再往北離城區漸近,住家和民房就逐漸多了,十字路口當中那塊大石碑,據說是用來擋住南窪的煞氣,同時把魏家墳和煙草廠的死鬼全擋住了,並且也拿盡了金尾蜈蚣的風水,這石碑的年頭可不短了,不知道是哪朝哪代所留,底下馱碑的石獸,腦袋斷掉了隻剩半截,碑文模糊不可辨認,碑文的內容也早已失傳,修路的時候想動,怎知動這石碑就變天,這個活兒誰都不敢幹了,推來推去,這麽多年直沒動,不當不正的留在十字路口,過往都要繞著它走,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塊紀念碑。


    郭師傅他們三個人,平時很少到這邊來,但大路都認識,別鑽進魏家墳那蜘蛛網般的小胡同便好說,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快中午了,灰蒙蒙的天徹底陰了下來,他們在路邊看看四周,馬路上並非沒有行人,畢竟是白天,三三兩兩有過往的路人,大多是些菜販子,天不亮趕著大車從郊區進城,到早市上把成筐的豆角蘿卜論斤吆喝出去,不到晌午就基本賣完了,此時開始陸續往家走,路口靠近煙草廠那邊有個餛飩挑兒,擔挑子賣餛飩的是個老頭,帶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大概是爺孫兩個,老頭拿扁擔挑個小爐,到路邊擺幾張小板凳,賣餛飩和燒餅,那些賣完菜往家走的鄉民,如果當天收入不錯,路過這往往會喝碗餛飩墊補口,看樣子爺孫倆這副餛飩挑專做這些人的生意,擺的是常攤兒,可當天要下大雨了,買賣不好,攤子上沒有吃餛飩的主顧,平時白天這路邊也有幾個做小買賣的,石碑南邊人少,好在沒有巡警來管,不過收的都很早,天黑之後可沒人敢來。


    哥兒仨在路口附近轉了圈,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這麽悶熱的天氣,往石碑南邊走,竟覺得有些陰森,魏[奇`書`網`整.理''提.供]家墳這邊的平房大多空著,有的房子上了鎖,有的連鎖都沒有,因為四壁空空,沒有怕偷的東西,石碑跟前也看過了,拿腳踩了個遍,下麵全是實地,其次就是石碑西南角煙草廠的水泥樓,這時到飯點肚子也餓了,看路旁的餛飩挑,便過去喝碗餛飩吃幾個燒餅當午飯,賣餛飩的那個老頭,身材高大,下頜留著發黃的胡須,收拾的利利索索,可總是沉著個臉,見來了主顧,欠身起來招呼,那也看不見半點笑容。老頭讓小女孩給這三個人拿板凳,這小女孩長得乖巧,手腳勤快挺招人喜歡,很奇怪的是,這爺孫兩個臉色發白,冰冷蒼白中又帶著些高深,讓人覺得有幾分可怕。


    三


    哥兒仨坐下,郭師傅問賣餛飩的老頭說:“老爺子,餛飩怎麽賣?”賣餛飩的老頭說:“餛飩現包現煮,兩個大子兒碗。”李大愣問:“餛飩湯要錢嗎?”老頭說:“湯不要錢,可你得買了餛飩才能喝湯。”郭師傅說:“勞駕,您給我們來三碗餛飩十個燒餅。”老頭答應聲,燒沸鍋裏的水,準備往裏頭下餛飩,餛飩全是那小女孩現包的,小女孩手底下很熟練,餛飩包得飛快。郭師傅問賣餛飩的老頭:“是您孫女?”老頭邊忙活邊答話:“啊,我孫女,從小爹媽沒了,這些年我們爺倆就擺這麽個餛飩挑子為生。”郭師傅點點頭:“孩子可憐,看著也懂事,給您幫了不少的忙吧?”老頭說:“可不,平時就我個人還真忙不過來……”說話這麽會兒功夫,那餛飩也包好了,放到滾開的湯鍋裏汆就得了。老頭把餛飩從鍋裏撈出來,碗碗的盛好了,點幾滴香油,放點香菜蔥花,分別遞給這哥兒仨,他說:“趁熱吃吧,眼瞅著要變天了,等吃完了餛飩,你們快回去,我們爺倆也要收挑子了,萬犯了天氣,可不是鬧著玩的。”


    郭師傅他們不在乎下雨,又沒幹體力活兒,不怕讓大雨淋了,如果遇上暴雨或是雹子,周圍還有這麽多空房破屋可以躲避,因此沒拿老頭的話當回事兒。李大愣充明白說:“瞧著吧,這場大雨不憋到天快黑的時候下不起來。”賣餛飩的老頭搖頭說:“先起了灰霧,什麽時候來天氣可說不準,聽我的,吃碗餛飩趕快回家去避避。”丁卯聽賣餛飩老頭話裏話外的意思不對,奇道:“怪了,您怎麽知道我們不是在這住的?”賣餛飩的老頭說:“你們要在這住才真是怪了,這是人住的地方嗎?”丁卯說:“這麽多房子,不是人住的還是鬼住的?”賣餛飩老頭說:“後生,我在這路口賣了這麽多年餛飩,這地方住著什麽我可比你清楚多了,反正你們仨準不是住在這附近,你們快吃餛飩吧,趁熱,放涼了不好吃了。”


    哥兒仨想也是,別跟這賣餛飩的抬杠,這老頭的餛飩挑子常年擺在路口,看我們麵生,所以知道我們不是在附近住的人。想到這,不再亂琢磨了,聞著餛飩可真香,肚子早打鼓兒了,端起碗吹吹熱氣,拿勺往嘴裏送,送到嘴裏嚐,三個人立時呆住了,這是什麽餛飩?


    四


    餛飩這東西誰都吃過,最便宜的要屬街邊餛飩挑子,以前也叫湯餅挑子,清湯寡水,餛飩餡兒小得幾乎找不著,兩三個大子兒碗,稍好些的在早點鋪子裏賣,城裏城外隨處可見,再高檔的是飯莊裏做的餛飩,有錢人吃完酒席,再來上這麽碗小餛飩,當成飯後的點心,那種餛飩的麵皮和餡料就比較講究了,做麵皮的麵粉裏加雞蛋,餡料三鮮蝦仁草菇之類的都有。


    郭師傅他們仨窮是窮,缺錢可不缺嘴,經常給人家幫襯白事混吃喝,可這輩子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餛飩,吃全驚了,想不到路邊這麽個不起眼的餛飩挑子,這餡兒這麵皮兒,還有這口湯,簡直沒挑兒了,仔細看餛飩本身沒有出奇的地方,估計是老湯,賣湯食的要是能有鍋祖傳的老湯,那味道可就不般了,三個人心裏這麽想,嘴上光顧著吃,險些連自己舌頭也給嚼了,頃刻間餛飩下肚吃了個碗底朝天。


    眼看著黑雲壓頂,天色變得更暗了,馬路上的行人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賣餛飩的老頭帶著孫女,也已經收拾東西要回去了,可他們哥兒仨沒吃夠,死活要再買幾碗餛飩吃,老頭很為難,看意思是怕遇上大雨,想趕緊回家,奈何這三個人非要吃,走不起身,不得不停在路邊給他們燒湯煮餛飩。郭師傅說:“您這老湯餛飩的味道這麽好,為什麽不去城裏賣?”賣餛飩老頭說:“城裏人多,地麵兒上管得嚴,咱餛飩挑子是小買賣,插不進去,不得以,才到魏家墳路口擺攤,這地方偏僻,主顧本來就不多,不敢不用心啊。”郭師傅說:“噢,那您在這條路上擺餛飩挑子的時間可不短了?”賣餛飩老頭忙著燒湯鍋,頭也不抬地應了句:“有些年頭了,你呀,別多問了,再吃碗餛飩趕緊家走,我這是為你好。”


    郭師傅心想不能不問,難得碰上這麽位,這老頭在魏家墳路邊擺餛飩挑子好多年了,對這帶很熟悉,我們大老遠跑到這,可不是為了吃碗餛飩,他覺得魏家墳煙草廠靠近十字路口的那棟樓房,是石碑附近最容易藏人的地方,幹脆跟賣餛飩老頭打聽打聽,可開口總要有個因由,他沒話找話地問:“您住哪啊?”賣餛飩老頭往路口北邊指了下,隻說了兩個字:“不遠。”


    郭師傅心說:“這話簡直跟沒說樣,不遠是多遠?”又問:“怎麽不到馬路對租間平房,在路邊擺餛飩挑子可近多了。”賣餛飩老頭說:“不敢住,魏家墳這片平房以前住戶是不少,可聽說南窪風水直不好,因為老年間是塊墳地,去年發大水淹過回,從那開始就沒什麽人住了。”


    此時那個小女孩把剩下的麵皮和餡料全包了餛飩,剩下這點東西不多,卻也包出了四五碗餛飩。賣餛飩老頭說:“是多是少就這些了,本來想留著我們爺倆自己吃的,既然都包出來了,就算你們三碗的錢,吃完了趕緊家走吧。”郭師傅說:“謝您了,再跟您打聽件事,魏家墳馬路對麵的煙草廠,也就是路口西南角這座水泥樓,如今還住著人嗎?”賣餛飩老頭聞言臉色稍變,說道:“沒住著什麽人,那是處鬧鬼的凶宅。”


    郭師傅他們三個人,上午把石碑周圍轉遍了,唯有這座水泥樓還沒進去過,馬路西麵是廢棄的煙草廠,路邊有幾座破敗的水泥樓,當年是工廠的宿舍,離石碑最近那座樓蓋得最好,二層樓帶地下室的老式建築,曾是英美煙草公司的分部,外簷是大塊蘑菇石牆麵,透著份厚重與沉穩的氣勢,比魏家墳貧民百姓住的平房瓦屋要堅固氣派多了,但門窗緊閉,屋頂長出了蒿草,顯然有很段時間無人居住了,聽賣餛飩老頭說這樓裏鬧鬼,說話時的模樣語氣也不像有意嚇唬人,郭師傅借機問賣餛飩老頭:“鬼樓?裏麵沒住人?”


    賣餛飩老頭說:“據說這棟樓不幹淨,下邊有老墳,轉了好幾次主家,哪家也住不安穩,都說鬧鬼,頭二年,樓房讓位廟會的會首買下了,全家五口,連過日子帶做生意,這位會首暗中做些見不得光的買賣,否則不會住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後來全家五口莫名其妙地死在樓裏,此處不是鬼樓凶宅是什麽?打那開始真沒人敢住了,你們啊,也別不信邪。”


    這麽會兒功夫,小女孩把餛飩全包好了,老頭那邊的湯鍋早煮開了,餛飩跟餃子差不多,但煮起來非常快,水餃皮厚,要煮三沉三浮才能出鍋,餛飩下到熱湯鍋裏就熟,老頭還和剛才樣,撈到碗裏盛好了,加上佐料老湯,遞給那三個人,郭師傅接這碗餛飩的時候,碰到了老頭的手,那隻手居然是冷冰冰的,簡直像死人手。


    五


    這麽悶熱的天氣,端著熱餛飩碗,手怎麽會如此冰冷?郭師傅在巡河隊撈河漂子,印象中再怎麽酷熱的天,從河裏打撈出來的浮屍,身上也是冷的,死人沒有熱乎氣兒,碰著賣餛飩老頭的手,不免想到了那些死屍,心裏不由自主陣哆嗦,雖然天色陰沉,可怎麽說也是白天,大白天的不會有死人在路邊賣餛飩,不可能有那種事。


    郭師傅心裏疑神疑鬼,端著餛飩不敢吃。他那倆兄弟可不管這套,餓死鬼投胎似的端著碗吃餛飩,還是那麽好的味道,三口兩口這碗餛飩就下了肚,再來幾碗也吃得下去。賣餛飩老頭看郭師傅發呆不動,催他趁熱快吃。丁卯在旁聽了,想起個笑話,就給李大愣說了:說以前有個鄉下老頭,家住在非常偏遠的山溝子裏,出門除了山就是山,交通不便,去趟縣城都跟出國差不多,老頭活了把年紀,第次到省城親戚家串門,親戚招待他吃元宵,老頭嚐這東西太好吃了,世世代代住在窮鄉僻壤,做夢也沒吃過這東西,問親戚這叫什麽?親戚不知道這位連元宵也沒見過,加上他嘴裏正吃著半個湯圓,說話含混不清,沒聽懂問的什麽話,就說:“您呐,趁熱趁熱,趁熱吃啊。”老頭聽這話,以為元宵叫“趁熱”,回鄉下之後直饞這口兒,有次犯饞蟲,饞得不行了,眼看出氣多進氣少,臨死就想再吃次“趁熱”,他兒子為人至孝,看爹饞得快死了,便翻山越嶺出來,到縣城給老頭買“趁熱”,找誰打聽都說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那上哪問去?正著急的功夫,街上有個賣餃子的在那吆喝:“剛出鍋啊,趁熱趁熱。”兒子聽還真有這東西,趕緊過去買了盆,拿回家給老頭吃,老頭得知兒子買把趁熱買回來了,身上的病立刻就好了半,可看不對啊,怎麽變樣了,他盯著餃子不住打量,好半天才憋出句話:“趁熱啊趁熱,兩年沒見,你長犄角哩。”


    李大愣和賣餛飩的小女孩聽完了都笑了,賣餛飩老頭仍板著臉,也不理會丁卯說什麽,好像根本就沒聽到,隻是催促郭師傅快吃。


    郭師傅心裏邊覺得不大對勁兒,偷眼去看賣餛飩老頭和小女孩,這爺孫倆的臉色是那麽白,身上是那麽冷,簡直像沒有活氣兒的死屍樣,可手中這碗餛飩是真香,聞著聞著忍不住了,把心橫,反正剛才已經吃了碗,再吃碗又能怎樣?當下端起碗,連餛飩帶湯,幾口吃個淨光,那餛飩就像自己長了腿兒似的往肚子裏跑,他吃完抹嘴,順手把空碗還給小女孩。


    那老頭見郭師傅把餛飩都吃了,讓孫女收拾好餛飩挑子和板凳碗筷,又對郭師傅說道:“別惦記那棟鬧鬼的樓房了,那裏頭什麽也沒有,眼瞅著要變天,趕緊回家避避吧,現在走還不晚,別等到想走走不了的時候再後悔。”說完話,老頭把餛飩挑子挑上肩,小女孩在旁邊扶著他,老小兩個背影往石碑下邊走去,走得匆匆忙忙,轉眼就不見了,如同憑空消失了樣。


    郭師傅愣神,心想:“聽這話裏話外的意思,老頭好像知道我們要到那棟樓裏去,個在路邊賣餛飩的老頭怎麽會知道我們想幹什麽?”等他回過神,抬眼再看的時候,馬路上已經沒人了,隻有尊馱碑的無頭石獸立在路口。


    六


    郭師傅發覺賣餛飩的老頭和小女孩太奇怪了,心說這倆人怎麽知道我們要進那棟樓?那樓裏當真個人也沒有?聽這老頭是好心勸他趕緊走,好像知道準要出事似的,這賣餛飩的老頭究竟是什麽來路?看這對爺孫的臉色像死人,總急著要走,而且轉眼就沒了,大白天的會有死鬼在馬路上賣餛飩嗎?


    他站在馬路邊上思前想後,把幾件事結合到塊,總算悟出這麽點兒意思。


    丁卯問郭師傅:“哥哥你沒事兒吧,怎麽好端端怎麽倆眼發直,眼眉自己往塊湊?”


    李大愣說:“準是聽賣餛飩老頭說樓裏有鬼,正尋思這件事兒唄。其實有什麽好想的,依我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今兒個就是今兒個了。”


    郭師傅回過神來,說道:“沒錯,今兒個就是今兒個了,不入虎穴不得虎子,非到這樓裏看看不可。”


    李大愣說:“甭聽賣餛飩的老頭嚇唬人,世上哪有什麽凶宅,李爺我是放屁崩出個坑兒的人,就這麽厲害,我能怕他們這些糊弄鬼的話嗎?”他是深信白天不會見鬼,才敢說這番話,來不吹白不吹,二來也唯恐郭師傅和丁卯膽小,臨時改主意不去找連化青了,快到手的賞錢無論如何不能打了水漂兒。


    其實郭師傅不怕這個,他在五河水上警察隊當差,尋河隊雖說不管破案,但見的聽的多了,比如這種家子好好在屋裏住著,突然全家失蹤,也沒人看見他們出屋,就在屋裏下落不明了,像是被凶宅裏的鬼給帶走了,這事兒聽著邪乎,卻並不是沒有,以前確實有過這樣的案子。592


    聽說那是清朝末年,天津衛還沒通鐵路的時候,北運河邊上有家人,家三口住大雜院裏,兩口子帶個七八歲的兒子,家境貧窮。白天男的拉地排子賣苦力,女的在家縫補漿洗,小孩則出去拾煤核兒,煤核兒不是大多數人想象中的煤渣,以前窮人冬天買不起煤,隻好讓小孩撿人家燒剩下的煤核兒,孩子沒錢上不了學,每天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襖,背個籮筐,手拿根鐵棍,撿那些沒有完全燒盡燃透的煤球,用鐵棍把上麵的煤渣打去,留下裏頭還可以燒的,這叫煤核兒,放在籮筐裏帶回去,小孩也撿不了多少,天天積少成多,到天寒地凍的時候,家裏燒這點煤核兒取暖。那個年月,窮人家的孩子沒有童年時光這麽說,注定生下來就是受罪的命,小孩到了稍微懂事兒的年齡,就得幫著家裏幹活了,偶爾逮個蛐蛐兒捕到隻蟬,自己舍不得玩,必是賣給有錢人家的少爺,換幾個小錢交給爹娘,知道爹娘累死累活不容易。全家有口吃的,從來是先緊著當爹的吃,如果吃的東西不夠,女人和孩子就得餓著,因為當爹的白天要出去幹活兒,沒有這個勞力,全家隻能幹瞪眼餓死。有天小孩撿完煤核兒回來,到河邊看人撈魚,孩子膽小,總聽水鬼拽人的故事,不敢下河玩,老實巴交在河邊看撈魚的,看人家撈出來的魚就饞得流口水,想吃熬魚了。那撈魚的有網打出條怪魚,這魚長得奇醜無比,嘴裏居然有牙,看著挺嚇人,在河裏打這麽多年的魚,沒見過這種魚,連那些看熱鬧的人在內,誰也叫不出名。


    有人說這是從海裏遊過來的魚,未必能吃,勸他放了。撈魚的想賣這條魚,卻沒人願意要,扔回河裏又覺得可惜,看這小孩蹲在旁邊流口水,就說孩子饞了吧,拿回家讓你娘給你熬著吃。孩子高高興興把魚拿回家,當娘的看很高興,家裏太窮,逢年過節也不定吃得上魚,哪還嫌棄魚長得不好,長成什麽樣那也是魚啊,當即把這條魚開膛破肚收拾了,東家借點醬油,西家借點鹽,熬了鍋魚,聞著可真鮮。魚剛熬好當爹的回家了,看有魚也樂壞了,家裏什麽東西都先讓他這位幹活兒的吃,娘兒倆在旁邊看著,等他吃剩下的。當爹的心裏不好受,不忍心讓孩子看嘴,非讓娘兒倆跟著塊吃。住大雜院瞞不住任何事,誰家吃什麽飯甚至說了什麽話,同院鄰居沒有不知道的,鄰居們全知道這家三口在屋裏吃熬魚,可從這天開始,再也沒見這家人出過那間屋子。


    天兩天還好說,三天四天那屋裏仍是點動靜沒有,街坊四鄰們就不放心了,過去叫門沒人應聲,那門也沒關,巴掌大的小破屋,推開門那屋裏有什麽東西,眼全看到了,屋裏根本沒人,隻有撲鼻的血腥氣。這可把大夥嚇著了,馬上有人去報官,官府派人到現場勘驗,屋裏東西都擺得好好的,桌上還剩半條魚,這家三口卻沒影兒了。那時有經驗的老辦差官明白是怎麽回事,看這魚是化骨魚,吃了之後會讓人血肉毛發化為膿血,河裏撈上來的這條魚,是名副其實的化骨魚,這也是當年滿城皆知的件奇案,稱為“熬魚化屍案”。


    所以郭師傅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並不定任何怪事都與鬼神相關,他將此事說給丁卯和李大愣聽,讓他們倆不用疑神疑鬼,三個人說完話,抬腿往路邊那棟樓房走過去,此時打下道閃電,跟著有悶雷之聲滾滾而來,那棟樓有個破窗,後麵原本很黑,電光閃過之際,他們都看到破窗裏中張模糊不清的臉,看不清是什麽人,那兩隻眼跟嘴都跟黑洞似的,再想仔細看就看不清了。


    七


    郭師傅暗暗吃驚,心想:“不說這樓裏沒人住嗎?如果當真沒有人住,豈不是大白天看見鬼了?”


    不過越是如此,越說明這樓房裏有些古怪,這哥兒仨也是膽壯心直,終歸是邪不勝正,況且為了捉拿連化青,他們每人都帶了家夥,不揣懷裏,而是插在裹腿中,舊時男子出門必打裹腿,因為以前褲角大,不拿布帶子勒上,出門等於掃馬路,打上裹腿走道兒利索,短斧倒插在裹腿中,檀木把柄在下,斧刃貼著褲子露出半截,這種檀木柄短斧,想當初是地痞混混兒專用的凶器,別瞧砍柴嫌短,拔出來剁人,那可是點都不含糊。


    三個人鼻子裏能聞到雨腥味兒,眼看這天氣要來了,要躲雨也得去那空樓房裏躲,不再多想,抬腿邁步過去,鑲銅的樓門上原本帖有封條,風吹雨淋早脫落了,兒臂粗的門環上扣著把大鐵鎖,也生滿了鏽蝕,樓窗戶是豎起來的窄長方形,大多數用木條釘死了,門口這種笨鎖並不難撬,奈何鎖頭已經鏽死了,隻好拿家夥撬開銅環,費了半天勁才撬斷,門軸上也長了鏽,用力推就發出嘎吱吱怪響,推開道門縫,先是刺鼻的黴味,裏麵黑咕隆咚很陰森,感覺不像樓房,卻似個深山古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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