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地草甸上晴空迷霧變幻不定,一天日內,天氣變上七八回是常有的事,有時起了大霧,白茫茫的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有時烈日當空,酷熱難擋,曬得人沒處躲沒處藏,突然又是黑雲壓頂,下起各種各樣的雨,有雷電交加,暴雨混著冰雹鋪天蓋地落下來,也有雨霧蒙蒙,或是緊一時慢一時的冷風陣雨,一下雨河道就漲水,濕地變成了一片澤國,在泥沼中最忌諱趟著水走,那就得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忍著,等雨住水退再動身,這麽風一陣雨一陣,冷一陣熱一陣,饑一頓飽一頓,深一腳淺一腳,說不盡這許多艱苦。


    二老道為了求財,並不將行路之苦放在意下,他在途中指天講地,不斷給我們三個人吹噓他當年盜墓取寶的經曆,並許給張巨娃:“等這趟大活兒做成了,準給你蓋房置地娶媳婦。”張巨娃感恩戴德,看二老道走不動了,便背著師傅走,在泥地中一步一陷,饒是他粗壯健碩,也累得氣喘如牛。


    如此走了一天,眼看紅日偏西,草甸子上的氣溫涼爽下來,風也住了,荒野中好一派遼闊氣象,二老道說如果一直這樣,在草甸子上走幾天也不是什麽難事,話沒落地,草地中冒出一團團湧動不定的黑霧,張巨娃駭異無比:“道長,這是咋回事?”二老道驚道:“哎呀我的媽呀,妖氣遮天了!”


    6


    東北人說話形容年紀小多用老字,顯得親近,往往管排行最小的人叫老疙瘩,二老道指我就說老兄弟,提到張巨娃就是老徒弟,他看草甸子裏有幾團黑霧衝天而起,忙說:“老徒弟,快拿為師的斬妖除魔劍來!”


    張巨娃愣道:“沒見過,那是啥?”


    二老道氣得五拉嚎風,數落道:“你個山炮玩意兒,上炕認識老婆,下炕認識鞋,竟連你師傅我的斬妖劍也不認識,不就是頂門的那根桃木棍子嗎……”


    索妮兒說:“別扯那些沒用的了,這是草地裏的叮死牛,快拿艾草燃煙熏它們。”


    我初見那成團湧動的黑霧,似乎有形有質,發出“嗡隆嗡隆”的怪響,也不免吃了一驚,聽索妮兒說是“叮死牛”,才明白是成群結隊的草蠓,我在興安嶺和黑龍江邊見過草蠓,卻沒見過同時出現這麽多,東北話講草蠓也叫小咬或墨蚊,猶如一架架裝備精良凶悍無比的戰鬥機,鋪天蓋地衝下來能把一頭活生生的大牯牛吸成牛肉幹,白天日曬雨淋,看不見草蠓,傍晚時分傾巢而出,草蠓會傳播荒原流腦,讓它們咬上一口就有可能要命,我急忙按照索妮兒事先的吩咐,拿出四個樺木皮卷筒,給每人分了一個,塞進去艾草點燃,木皮卷筒中冒出一縷青煙,洶湧而來的草蠓,讓這煙一熏紛紛趨避,從傍晚到第二天天亮,如果不是刮風下雨,就要不停地用艾草燃煙,煙霧一斷,那成群成群的草蠓便飛來撲人。


    張巨娃恍然大悟:“草蠓子啊,道長你咋說是妖氣?”


    二老道強詞奪理:“這東西吃人呐,怕是荒原裏的死鬼冤魂所變,妖氣太重了,為師那口斬妖除魔劍沒在,要在手裏咵咵咵比劃那麽兩下,草蠓子全散,根本不用燒煙。”


    張巨娃心服口服:“還得說道長水平高啊。”


    二老道大言不慚:“那是飛機上掛暖壺——水平相當的高了。”


    穿過草蠓出沒的地帶,夜幕已經降臨,黑夜籠罩下的草海,氣溫驟降,夜裏看不清路,無法在草甸中行進,隻好紮下帳篷,燃起營火取暖,我們在附近的水中叉了兩條魚,下雨時河道漲水,有不少魚誤入荒草間的水窪,就此困在裏麵出不去了,其中甚至有哲羅鮭或黑鱘之類半米多長的大魚,抓這種魚不非吹灰之力,索妮兒在途中隨手摘了不少野辣椒和酸死草,用木棍插著魚在營火上翻烤,烤到魚肉發白,把肉撕成一條條,蘸著野辣椒和酸死草的汁液吃,風味原始質樸,是種無法形容的美味。


    二老道喝了幾口燒刀子,東拉西扯又開始說那些沒邊沒際的大話。


    我說:“道長,聽說你們正一教的道人,不穿道袍,卻也得過真傳的道術,比如喝下一口法水,噴出來是一道水箭,那些沒得過真傳冒充的道人絕不會這種噴法,噴出來那水都是散的,是有這麽一說嗎?”


    二老道說:“哎呀我老兄弟,你不愧是大地方來的人,見識就是不同,你看這你都知道,說得沒錯,瞧我給你噴一道法水,上眼了……”說著話他吞了口燒刀子,隨即噴出來,還掐指念了聲“疾”,倒也有模有樣,可恨那口酒噴得不爭氣,比得過天女散花了。


    我們三個人趕緊躲閃,所幸沒讓二老道噴上一臉口水。


    二老道有些尷尬,抹了抹嘴說道:“你看這是咋整的,可能太久不練了,主要是如今沒人信那套玩意兒了,在哪也用不上,老話怎麽說的——會施天上無窮計,難解眼下肚中饑,有理不是?要不然老道我也不至於走挖墳盜墓這條路。”


    我對二老道說:“道長你又沒去過老溝,怎麽就認定那裏有古墓?”


    一輪皓月從地平線升起,在雲海中半隱半現,草甸子半空的圓月大得出奇,好似伸手就能摸到,這片荒原上的夜空宛如夢幻,跟二老道接下來所說的話一樣讓人難以置信。


    第二章 吃人壁畫


    馬燈讓墓穴中湧出的陰氣,衝得忽明忽暗,同時有隻從沒見過的惡獸,白毛金睛,張著血口撲將出來,我們三人幾乎是魂飛魄散,頭上毛發直立,擠在狹窄的墓道裏無從退避。


    1


    二老道說老溝裏有古墓,葬著一具契丹女屍,此事關裏關外各朝各代的盜墓賊聽都沒聽過,僅有關外正一教的二老道們清楚,七八百年以前,契丹遼國受唐宋兩朝影響很深,陵寢墓穴也講究個風水龍脈,相傳遼世宗之女莽古是位薩滿神女,死後埋在老溝,墓室和甬道內繪有精美絕倫的壁畫,據說還用了活人殉葬,那時候這片荒草甸子還沒這麽難走,是片沃野千裏的大草原,契丹皇室通常選取簸箕形窪地做墓穴,以為前有壁後有倚的窪地是風水寶地,老溝中的古墓地脈,正是二老道祖師爺親自點的穴,事後險些讓遼北大王滅了口,一輩一輩傳到今天,所以二老道才能對老溝裏的契丹古墓了如指掌。


    近幾年,二老道窮得快吃不上飯了,想起祖師爺傳下的幾處龍脈老墳所在,不禁起了貪念,他接連掏了幾處老墳,掙了些錢,可是不多,這次盯上了老溝裏的契丹古墓,深知墓中陪葬的寶物絕不會少,得手之後,下半輩子也不用發愁了。


    老溝裏的古墓雖然少有人知,但自清末以來,外邊都謠傳老溝有金脈,很多要錢不要命的人聽信謠言進溝挖金,結果金脈沒找到,送命的人卻為數不少。據大難不死的幸存者所言,溝裏是有些年代很古老的壁畫,壁畫中有吃人的東西,進到溝底洞穴的人,全讓壁畫妖怪給吃了,也有說那是洞中土鬼作祟,反正是種種傳言,說什麽的都有。


    二老道也不知這些可怕的傳說是不是與契丹古墓有關,不過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既然敢掏墳挖墓就別信邪,過於迷信鬼怪之說的人,沒法吃倒鬥這碗飯。


    古墓壁畫吃人的傳說,我和索妮兒是第一次聽到,當年能穿過草甸子走進老溝的人並不多,大部分人都死在半道了,要麽是陷進淤泥,讓沼澤吞沒,要麽是喂了成群出沒的草蠓,我們想不明白,也感到非常好奇,壁畫隻是畫在墓牆上的圖案,怎麽可能吃人呢?


    二老道同樣是道聽途說,也不明究竟,他說:“興許是人們看壁畫年代古老,歲久為怪,或是那壁畫中描繪的情形十分嚇人,傳到民間就說壁畫是吃人的妖怪,哪能當真呢?你們要想聽妖畫作怪的故事,老道可給你們說一個,宋朝那時候,黃河邊上有隻老狐狸,成精了道行不淺,時常變成女子模樣在城中走動,城中一位畫匠看這女子長得貌美,遂以丹青妙筆繪成美人圖,畫得簡直都活了,後來這狐狸精混進了皇宮大內,媚惑君王,不成想酒後現了原形,露出了狐狸尾巴,讓禦林軍統領撞見,揮刀斬於五朝門,妖狐死後一縷陰魂未散,躲在那張美人圖中,後來美人圖落在民間,愚民們誤以為那是仙畫,半夜掌燈之後焚香膜拜,畫中美人就能走下來,有一個財主信以為真,出大價錢從當鋪裏收了去,他把仙畫供在自家後宅,想來個夜會仙女,從這起財主家裏人一個接一個被畫中妖狐的鬼魂害死,恰好我們老祖師爺打街上過,一瞧那宅子中的妖氣彌漫,遮得人睜不開眼了,當即仗劍找上門去,用三昧真火焚毀妖畫,救了一方百姓。”


    我覺得二老道所言全是信口開河,可東北民間流傳最多的就是這類鬼狐故事,因為人們在深山老林中見多了狐狸的狡猾詭變,沒法不相信,索妮兒和張巨娃都眼都聽直了,又怕又願意聽,聽完還在腦子裏想。


    當晚在草甸子上過夜,我也覺得身邊好像多出個人,渾身上下都不自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恍惚覺得多出來的那個人在周圍來回走,整夜都沒睡安穩,我本以為是錯覺,但天亮時看清楚了,身邊草叢裏真有這麽一位,隻不過不是活的。


    2


    解放前聽信謠傳,冒死進老溝尋金的人為數不少,可許多人不知厲害,走到半路就讓草蠓吸成了幹屍,幹屍僅剩一層皮包著枯骨,全身都是黑孔,死狀非常恐怖,這些幹屍倒在荒草中,年複一年的經受風吹雨淋,有些至今還能看見,成了通往老溝的路標,昨天夜裏黑燈瞎火的宿營,走得太累,聽二老道神侃完了,我鑽進帳篷倒頭便睡,天亮睜開眼才猛然發現身邊躺著這麽一位,那份驚喜可想而知,接下來的一天什麽也不想吃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天氣時好時壞,或是烈日暴曬,或是瓢潑大雨,哪種也夠人受的,有些地方繞不過去,不得不趟水而行,那就必須打上綁腿,防備螞蟥,這樣不停地在大草甸子中跋涉,繞過一片片的沼澤泥潭,白的雲,黃的草,一望無際,好像永遠走不到盡頭,走到第四天上午,陰雲滿天,風吹草低,地平線南麵出現兩道黑線,有如兩條大黑魚在黃綠色草海中浮出的脊背。


    索妮兒說:“那是荒草甸子中的炕沿子山,下麵有道岩裂就叫老溝,說深也不算深。”


    二老道看罷多時,喜道:“炕沿子山兩頭高中間低,形勢如同二鬼把門,跟祖師爺傳下的話一模一樣,不會錯,準是這地方,不過望山跑死馬,看這個遠近,至少是下午才能走到,時候也不早了,不如先吃了晌飯再趕路。”


    當下在荒草中找塊平整地麵坐下,四個人歇歇腳,啃兩塊幹麵餅子就貓爪菜,貓爪菜是草地裏的野菜,長得像貓爪,進草甸子帶不了那麽多幹糧,路上看見能吃的野菜就要挖出來用於充饑,二老道說好了到地方給一半錢,出去再給另一半,他把錢給了索妮兒,又說:“我跟我老徒弟到溝裏盜墓,人手不夠,你倆要是能幫把手,那棺材裏的東西可以一人挑一件,想要啥你倆自己隨便挑。”


    索妮兒搖頭道:“原以為老溝裏什麽也沒有,才答應給你帶路,可半路聽道長你那麽一說,才知道這地方真有古墓,現在我後老悔了,回頭讓我爺知道了非數落死我不可,我爺那老臉一拉長了,夠十五個人看半拉月的。”


    二老道說:“隻要咱們不說出去,哪會有人知道?你看你們來都來了,咋還後悔了呢?”他又問我:“老兄弟,你咋想?到手的錢你倆沒膽子拿?”


    我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跟二老道進去看一眼古墓裏的壁畫,之前聽他說的意思,那座遼代古墓規模不小,這種機會太難得了,我雖然聽瞎老義說過,倒鬥這碗飯不能吃,盜墓取寶擋不住一個貪字,貪心一起,義氣不存,賊膽也會越來越大,拿命換錢的勾當是切大腿喂肚子,早晚讓自己把自己吃了,不過畏首畏尾不敢去,豈不讓二老道和他徒弟以為我膽小?人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輸不起這麵子,跟索妮兒到一旁商量了幾句,最後答應同二老道進溝。


    二老道說:“我老兄弟不愧是大地方人,老有見識了,別的我不敢保你,今天你就等著開眼吧。咱這些天在荒草甸子裏喝西北風啃貓爪子菜太苦了,完事回去我帶你們整好的吃,鬆子仁扒熊掌、鬆茸紅燒犴鼻子、鰉魚唇燉鹿筋,啥好咱整啥,可勁兒造,行不?”


    張巨娃聽得口水都流下來了:“道長,那還說啥呀,你說咋整就咋整吧。”


    二老道說:“妥了,這次是老道我掌局,你們可都得聽我的,一會兒歇夠了腳,咱先進溝瞧瞧,然後再合計下一步咋整。”


    此時烏雲壓頂,一隻失群的孤雁在陰霾的天空掠過,荒草甸子上隨即刮起了狂風,凜冽的風裏夾著冷雨,氣候急轉直下變為惡劣,我們吃了幾塊幹糧,接著往老溝走,走到炕沿山上,隻見山脊低矮,稱不上山,至多是個石坡,山裏有條東西走向的狹長溝壑,上窄下闊,下麵有十幾米深,寒氣逼人,雨水順著岩層裂痕滲到了地下,二老道打著手電筒,帶頭從斜坡下到老溝底部,發現岩壁上有不少條形痕跡,頭大尾窄,像是生有四足的鯢,傳說老溝中有吃人的壁畫,可能是指這些痕跡,其年代要比契丹古墓早出很多。


    張巨娃瞪著兩個大眼珠子看得出奇:“咋瞅這也不是會吃人的東西啊!”說著話,他伸出手要觸摸石壁上的痕跡。


    我按下張巨娃伸出去的手:“換我是你我就不碰它,常言道無風不起浪,我想老溝裏壁畫吃人的傳言,不會是憑空而來。”


    3


    二老道對張巨娃說:“我老兄弟說得沒錯,想吃咱這碗飯,可得加小心。”


    張巨娃說:“那行,哥,道長,我全聽你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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