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一驚,心中明白是讓那個噩夢糾纏所致,薩滿神女可能就是這麽死的,此事我跟大煙碟兒和厚臉皮說過,可他們倆根本不信,我正想說我的事,屋外又傳來小孩的哭叫聲,這次距離更近了,聽聲音就在門前,那孩子好像是受了什麽驚嚇,哭叫聲甚是淒厲。


    厚臉皮道:“你別說還真有孩子的哭聲,誰家的小孩在山裏走丟了?”


    我說:“不對,咱們進了熊耳山一路走到草鞋嶺,除卻這荒棄多年的山館,何曾見到人跡?”


    厚臉皮說:“明是孩子在哭叫,我得出去看看是怎麽一回事。”


    我對厚臉皮說:“你別開門,屋外指不定是什麽東西在哭,咱給它來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厚臉皮哪裏肯聽,說著話已拿起頂門的木棍,有一陣寒風吹進屋來,我感覺身上立時起了層雞皮疙瘩,隻見厚臉皮拽開門,探出頭往外左看右看,殘破的山館前到處是秋草落葉,卻哪裏有人,他膽子再大,心裏也不免發毛,說聲怪了,正要關門,突然聽亂草深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


    6


    我們聽到那小孩一聲聲的啼哭,是由斷牆下的蒿草中傳出,月光雖然明亮,但長草掩映,也看不見裏麵的情形。


    厚臉皮好管閑事,不顧我和大煙碟兒的阻攔,抬腿就要去看個究竟。


    我發覺那哭叫聲像是小孩受到驚嚇,可又尖又怪,普通孩子的哭聲有高有低,哭久了氣息定然不繼,蒿草深處的哭聲卻不一樣,每一聲都相同,似乎沒有真情實感,隻是在佯裝作勢,透著一股子詭異。


    此刻見厚臉皮上前察看,我才想到土槍還壓在背包下麵,正打算轉身拿來,那片蒿草中忽然沙沙作響,一個生有四肢軀體似蛇的東西,在亂草中爬了出來,長近一米,三角腦袋酷似扁鏟,吐著殷虹的長舌,嘶鳴聲竟與小孩哭叫一模一樣,我們三人讓它嚇了一跳,厚臉皮啊地一聲,叫道:“蛇舅母!”


    山中俗傳四腳蛇是“蛇舅母”,隻因它與蛇長得相似,這稱呼又有些擬人的意味,也沒有聲帶,不能發聲,但山裏人大多在夜裏聽到過“蛇嘶”,那是蛇蜥身上發出的響動,並不出奇,但這蛇舅母發出的嘶鳴,竟像極了孩子的哭聲,實所罕有,我心想深夜在荒山廢屋附近,有蛇舅母裝作小孩哭叫,吸引人出門察看,當真是如精似怪,再看那蛇舅母通體蒼灰,兩眼腥紅,與尋常的四腳蛇截然不同,顯然是身帶劇毒,心中頓時一寒。


    厚臉皮手裏剛好握著頂門的木棍,眼看蛇舅母爬到近前張口吐信,掄起木棍就打,誰知那蛇舅母快得驚人,他一棍落在空處。


    我眼前一晃,就見月下有團灰霧閃過,直奔厚臉皮身側,我忙拽著他往後躲閃,蛇舅母一口咬在了他手中的木棍上,毒涎流到木棍上,哧哧作響,這一口咬到人的話,隻怕會在頃刻間全身烏黑橫屍就地。厚臉皮吃驚之餘,急忙放手扔掉木棍。大煙碟兒叫道:“快……快進屋!”他顧不得轉身,身子往後一倒,翻著跟頭逃了進去。我和厚臉皮邊推邊推門,想著那蛇舅母再厲害,關上門就進不來了。豈料不等廳門合攏,蛇舅母口中嗬出一道黃煙,腥臭已極,我和厚臉皮見這情形不對,隻得往後退讓,退得雖快,沒讓那道黃煙般的霧氣碰到,但鼻子裏聞得一股死魚般的腥氣,不由自主地淌下鮮血,那鼻血流得用手堵也堵不住,眼前一陣陣發黑,隻慢得這麽幾秒鍾,廳門沒能關上,耳聽淒厲的哭叫聲響起,蛇舅母已在嘶鳴聲中跟著追進屋來,月光下吐氣成霧,看得人毛骨悚然。


    事出突然,不等我從背包下拽出土槍,蛇舅母便爬進屋裏,我們不住後退,但這間大屋隻有前門,退到擺放棺材的牆下就無路可走了,眼看蛇舅母口吐黃煙,越逼越近,大煙碟兒臉色如灰:“完了完了,看來今天是……過不去這道坎兒了!”我按著流血不止的鼻子對厚臉皮說:“二皮臉你剛才聽我一句,咱們也不至於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厚臉皮道:“你又不是當頭的,我憑什麽聽你的話?”他又對大煙碟兒說:“老大你瞧見沒有,咱都死到臨頭了,這小子居然還惦記著搶班奪權!”大煙碟兒歎道:“唉,你們哥兒倆有什麽個人恩怨,留到下輩子再說不行嗎?”


    我背後倚住一口棺材,身處絕境,無法再退半步,卻不甘心就此等死,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急忙招呼那倆人道:“咱們快推棺材!”厚臉皮道:“不錯,推棺材壓死蛇舅母!”三人當即推動身後的棺材。三口棺材放在屋裏很多年了,屋頂漏風透雨,棺板早已腐朽,我們死中求活,使出全力掀翻棺材。可蛇舅母行動太快,轉過壓下來的棺材,眨眼間繞到了牆根,對著厚臉皮張口就咬。我們卻因推用力過猛,順勢跟著翻倒的棺材往前撲去。蛇舅母爬行如飛,它一口落空,竟不掉頭,圍著這口棺材轉了一圈,又到了我們對麵,雙方當中仍隔著那口棺材,它昂首直立,作勢要吐黃煙。我們隻好再次推動棺材,不過棺材風吹雨淋的年頭太多,棺板皆已腐朽,早已受不住力,一揭之下,隻聽棺蓋喀喇一聲裂成幾塊。我見隻揭起一大塊棺材蓋,想也不想,對著那蛇舅母狠狠擲去。蛇舅母一縮身閃開棺蓋,倏然間爬上了棺材,對著我們發出小孩哭叫般的蛇嘶聲,此刻近在咫尺,不論它吐出黃煙還是張口咬來,我們皆已無從躲避。


    誰知蛇舅母爬上棺材,剛要吐出霧氣,突然一聲長嘶,掉轉過頭,一陣風似地出了屋,頃刻間不知去向了,它所吐出的黃煙隨即散盡。


    我和厚臉皮、大煙碟兒三個人,在原地張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攏,想不明白那蛇舅母怎麽突然逃走。


    我心想棺蓋破裂,蛇舅母定是見到了棺材中的死人,不知何故竟嚇得它飛也似的逃離,棺材裏裝的人死去多年,又有什麽可怕,怎麽能嚇退幾乎成了精的蛇舅母,想到這,我不由自主地往棺材裏看了一眼。


    7


    我記起在獨石口看過一出野台子戲,叫做“張天師除蛇妖”,那蛇妖生有四腳,在夜裏發出女子的叫聲,將夜宿古廟的書生引到山中吃掉,恰好張天師路過此山,見有蛇妖吃人,當即取了量天尺前往除妖,蛇妖長有十丈,讓寶尺量一下便縮一尺,終於道行喪盡,被張天師降服,封到一個刻有符咒的鐵盒裏埋於地下,多年後被耕地的農夫刨了出來,又惹出一場橫禍,也許此類民間傳說中有關蛇妖的原形,就來自我們在草鞋嶺遇到的蛇舅母,說其是蛇妖,也不為過,可它為何會被棺材中的死人嚇走,一瞬間,腦中的各種念頭紛至遝來,大煙碟兒和厚臉皮也沒說話,他們可能和我想的一樣,三個人幾乎同時往棺材裏看,這時天上又有烏雲經過,擋住了月光,屋裏黑燈瞎火,看不到棺材中的死屍。


    四下裏一片沉寂,我連自己和身邊兩個人的心跳聲都能聽見,眼前卻漆黑一團,能看到或許還好,越是看不到想得越多,懸著的心也就放不下,我更擔心蛇舅母去而複回,愣了一會兒,摸出火柴點上一根,到前邊推上門,原本那根棍子扔在了外邊,當下另找一根木棍頂門,據說蛇舅母晝伏夜出,天亮後便不用再怕它出來傷人了。這時那兩個人也拿到了手電筒,屋中一有光亮,心裏便覺得安穩了許多。大煙碟兒見我和厚臉皮的鼻子還在滴血,也自後怕不已,說道:“據說山裏的蛇舅母夜晚在屋頂交配,如若有人不知,恰從屋下走過,剛好被它的精液滴落在身上,轉眼間那人的毛發皮肉都得化為血水,山民們畏之如虎,我看咱遇上的這條蛇舅母也不得了,聞到它吐出的毒都能讓人鼻中淌血,好在它突然逃掉了,否則真是……不堪設想啊!”厚臉皮說:“那玩意兒好像是見了棺材裏的死人,被嚇跑的?”大煙碟兒說:“蛇舅母又看不到東西,又怎能見到棺材裏的死人,但它確是在咱們揭開棺蓋之後,嗅到情況不對,隨即受驚而逃,那破棺材裏有什麽東西居然如此厲害?”厚臉皮說:“蛇舅母看不到卻能嗅得到?”大煙碟兒說:“當然了,你沒瞧見它有鼻前有兩個窟窿嗎?”厚臉皮說:“可它也長了眼啊,也該看得到才是。”


    當初我跟索妮兒在山裏找金脈時,曾聽她說過蛇舅母與蛇相似,能憑舌頭嗅到氣味,這倒沒什麽好推敲的,我一邊取出背包下的土槍,一邊將此事說與大煙碟兒和厚臉皮得知,又說:“現在棺材蓋板既然被揭開了,不妨看看裏邊有什麽東西,能將蛇舅母嚇退,必然有些古怪。”厚臉皮說:“對,沒準有寶啊,蛇妖盜寶的傳說在民間流傳已久,咱是聽說過沒見過,今天可要開一開眼了……”他說到這,似乎覺得無法自圓其說,隻好住口,舉起手電筒,當先往棺材裏照去。


    我也握了頂上膛的土槍,走到近前去看個究竟。大煙碟兒雖然不敢離得太近,但他同樣好奇,躲在我身後探頭探腦地看,又不忘提醒說:“你們倆可別把血滴到棺材裏!”


    我和厚臉皮各自按住鼻子,仰起頭控了片刻,剛才失血不少,腦子裏有些發暈,又脫掉沾滿血跡的衣服,然後大著膽子,將手電筒的光束照過去,隻見朽爛的棺材中有張綠色的怪臉,更比一般人的臉長了將近一半,我感到頭皮子好一陣發麻:“棺材裏的死屍是人嗎?”


    8


    大煙碟兒和厚臉皮兩人也是一臉駭異,沒想到棺材中的臉會呈深綠色,這張臉不僅長,而且麵目模糊詭異,那樣子怎麽看都不像人,幹屍卻也有兩手兩腳,身上黑乎乎的,我們用手電筒對著棺材裏照了半天,看出死人臉上是猙獰的樹皮麵具,由於年頭太多,枯皺扭曲的麵具已同幹屍合而為一,再也揭不開來。


    厚臉皮道:“棺材裏死人的樣子雖說不怎麽好看,也不過就這樣了,怎能將蛇舅母嚇退?”


    大煙碟兒道:“說不定這位老爺是有些道行的!”


    我說:“人死如燈滅,哪還有什麽道行,我看是它臉上的麵具嚇跑了蛇舅母。”


    大煙碟兒說:“幹屍臉上是麵具?看起來更像……枯樹皮。”


    我說:“樹皮做的麵具,上邊嵌有石黃,那是蛇舅母最怕的雄黃。”


    大煙碟兒恍然道:“原來是石黃,咱們進山盜墓也該隨身帶一些,再遇上蛇就能不怕了。”


    我們能夠看得出來,停放在山館裏的死屍,多半不是死後直接放進棺材,因為棺板裂開時,誰都沒發覺積鬱多年的屍氣,很可能是在山中老墳裏挖出來的古屍,可說到這臉上有樹皮麵具的死屍是什麽人,又為何放到草鞋嶺下荒廢多年的大屋中,那便猜想不透了。


    不過我忽然想起在那趟擁擠的火車上,聽麻驢說解放前某年大旱,草鞋嶺黃巢洞的水枯了,以往進不去的地方,那時就能進去了,有山民在洞裏發現了僵屍,那洞裏有水的時候,從沒進去過人,估計是發大水時,讓仙墩湖底暗湧帶進了洞中,不知沉在水底多少年了,山民們擔心是旱魃,不敢埋在土裏,先裝在棺材裏,停上幾年再掩埋,當時麻驢一說,我一聽,沒往心裏去,現在想來,草鞋嶺棺材裏的這三個死屍,也許是解放前山民們在洞裏找到的僵屍,在湖底積年累月,所以樹皮麵具變成了深綠色。


    據說這種臉上有樹皮麵具的僵屍,在湖底為數不少,可能都是給那座地宮陵寢陪葬的人,仙墩湖中的古墓,是處覆鬥形山陵,隻要見到山頭,便可斷定地宮深淺,秦陵漢陵的地宮周圍都有車馬兵俑坑,然而埋下這麽多帶樹皮麵具的活人殉葬,天底下絕無僅有,以往盜挖山陵,都要出動成千上萬的人力,牛牽馬拽一塊塊拖出塞住甬道的巨石,再鑿穿幾重墓門,之後才能打開地宮取寶,民國之後炸藥用得多了,可這麽大的活兒,絕非三五個人能做得來,即便有入地尋龍的眼力,想挖進熊耳山古墓也是難於登天,我意識到我們三個半吊子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正應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那句話,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的箭,不到黃河不死心,隻要那古墓沒在水下,也未必沒有得手的機會,至於用玉棺金俑陪葬的墓主是哪位帝王或諸侯,到現在仍沒半點頭緒,我尋思等明天進入黃巢洞之後,或許會瞧出些端倪,當晚和厚臉皮動手將棺材遮住,三個人提心吊膽地在山館中挨到天亮。


    這一夜,我把《陰陽寶笈》中所載的盜墓之法,結合瞎老義的口頭傳授,逐次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天剛破曉,我們從樹皮麵具上摳下幾塊石黃,帶在身上防蛇,又在山館後頭刨了個土坑,將棺材中的三具幹屍入土掩埋,隨即動身出發,參照地圖中的方位,在草鞋嶺下尋到一個山洞,山洞的洞口甚是窄小,看來並不起眼,位置也不好找,往裏走可就深了去了。


    草鞋嶺因地形得名,陡峭險惡,插翅難上,嶺子裏卻都是洞窟,黃巢洞可以穿過草鞋嶺抵達仙墩湖,幾十年前,黃巢洞裏麵還有水,形成了“洞洞相通,洞中有洞,洞中有山、山中有河”的奇特地貌,雖然在當地有“上河通天、下河入地”的說法,卻因水深進不去人,自古以來與世隔絕,如今卻已變為旱洞,說明仙墩湖的水位也不深,我分給厚臉皮一支土槍,以防遇到野獸,三個人收拾齊整,點了火把走進洞去,初時那長廊般的山洞狹窄蜿蜒,舉步維艱,眼前所見,盡是形態各異的奇岩怪石,民間傳說中救魚神變成的老頭救過黃巢,當年它就住在這個洞裏,結果讓人開膛刮鱗,死得好慘,深處似有嗚咽之聲,聽來如泣如訴,也難怪山民們稱此地為“魚哭洞”。


    9


    大煙碟兒舉著火把,邊走邊嘀咕:“黃巢洞這麽深,裏麵真住著妖怪神仙也不出奇。”


    我說:“當地傳說中山洞裏曾有魚神,原本是神仙窟宅,不會有鬼怪。”


    厚臉皮說:“你這話不對,神仙應該在天上,大魚變的老頭住在山洞裏,充其量是山妖土鬼。”


    我說:“誰告訴你洞裏住的全是山妖土鬼,道家修煉向來在洞府之中,離了山洞還能算洞府?”


    大煙碟兒道:“是有這麽一說,別的不提,位列仙班之首的鴻鈞老祖洞府紫宵宮便在東北謝家崴子,前兩年我出去收東西,到過那地方,是遼寧的一座大山,鴻鈞老祖將那個山洞當做他的宮殿,這也是有個起因,據說啊,鴻鈞老祖是個大曲蟮修煉得道,土裏生土裏長,離不開地洞,也不想離開地洞,萬一遇到劫數,躲在地洞裏才能逃生。”


    厚臉皮問道:“土裏生土裏長的曲蟮……那又是什麽?”


    大煙碟兒道:“咱把話說白了,鴻鈞老祖是條大蚯蚓,躲過天地開辟的劫數,後來得成大道。”


    厚臉皮道:“要這麽看,大蚯蚓變成的鴻鈞老祖,不也是個修煉成精的老怪?”


    我說:“其實是仙是怪,是得道還是成精,全看人們怎麽說了,不現原形是神仙,現了原形便是妖魔鬼怪。”


    大煙碟兒道:“說的也是,神仙鬼怪皆由人心所生,但黃巢洞的暗河枯竭多年,深處卻好像有嗚咽之聲?是魚在哭?”


    黃巢洞又名魚哭洞,相傳洞中魚神讓人吃了,在洞外都能聽見它的子孫在哭,大煙碟兒想到昨天半夜之事,兀自心有餘悸。我和厚臉皮均以為那是風聲,草鞋嶺下的山洞太深了,有風聲並不奇怪,說話間,那狹窄蜿蜒的廊道轉為開闊,我發覺頭頂有些輕微的響動,當即停下腳步,舉起火把往高處看,火光照不了太高,洞頂仍是一片漆黑,我們睜大了眼,竭力想看清高處有什麽東西,但見漆黑的洞穴頂壁上,忽然出現了無數雙陰森慘綠的眼,嗚咽聲如同連山潮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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