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蹭,聶煜轉身跑開,拿起桌上厚厚的紙,有順序地放在地板上,從右往左念給霍權聽,“禦史台聶鑿足智多謀,秉公據實,撥亂反正,溯本清源,良臣也。”


    霍權:“......”也太能睜眼說瞎話了。小小年紀就正惡不分,長大還得了?


    “爹爹,寫得好不好?”聶煜跪在地上,認認真真將紙張擺放整齊,笑得像院裏綻放的菊花,絢麗奪目,霍權沒有回答,側目看向雙手交疊於胸前,頷胸駝背的夫子,“你教的?”


    聲音清清冷冷的,夫子屈膝跪地。


    “不是夫子教的。”聶煜爬起,揮了揮滴墨的袖子,搶先回答,“是煜兒自己想到的。”


    “秦伯伯不是說爹爹是奸臣將來會受世人唾棄嗎?煜兒問過了,史書是史官寫的,煜兒做史官,就能讓爹爹聲名遠揚,名垂千古了。”


    霍權:“......”


    真真是出身牛犢不怕虎,賄賂史官不成就自己做史官篡改曆史,霍權對聶煜佩服得五體投地,再看紙上烏漆麻黑的點,哪兒是點,分明是小家夥的狼子野心...孝心。


    霍權不能讓聶煜這麽做。


    因為他根本不打算做奸臣。


    等自己的屍體入土為安他就辭官歸隱山林,平平淡淡的過完餘下半輩子,見小家夥眉開眼笑極為得意,霍權說,“史官要有史官的氣節,怎麽能亂寫呢?”


    聶煜似懂非懂地低頭去看地板上醒目的‘大字’,“達到目的不就行了?”


    霍權:“......”


    夫子說得對,虎父無犬子,這話不就是奸臣處事準則嗎?不折手段也要達到目的,霍權氣弱,張了好幾次嘴都不知道說什麽,沉默半晌,正色道,“做史官需客觀公允不畏強權秉筆直書,而非說書先生,諸事以掙錢逗樂為目的。”


    正史和野史差距是很大的,他垂眸,見小家夥眼神清明澄澈的望著自己,霍權又心虛了,“怎麽了?”


    畢竟是聶鑿養大的孩子,心思深不可測也不可知,他後悔自己說話不過腦,得罪聶煜了怎麽辦?


    聶煜臉上髒兮兮的,瞧著可愛又滑稽,霍權心底的恐懼消散了些,隻聽啪啪啪,聶煜鼓掌,手心的墨漬像水花濺起,自己禁不住眯起了眼,老氣橫秋地語調說,“爹爹說得對!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霍權:“......”


    他篤定聶鑿做壞事時沒有特意避著聶煜,結合聶煜言行完全不是小孩,霍權勉強地擠出個笑,哪曉得聶煜又說,“煜兒做個看上去正直的史官不就行了?”


    霍權的笑就這麽僵在了臉上。


    同樣表情僵硬的還有地上跪著的夫子,當霍權提到說書先生時,他眼皮就狠狠跳了跳,冷汗涔涔下墜,原因無他,他就是酒館說書的,昨天說書說到一半,中途歇息喘氣,來了幾個牛高馬大凶神惡煞的漢子,不由分說拽著自己就走,幸虧他認識字,否則這是哪兒都不知道,他們把自己丟進房間就沒了蹤影,清晨突然來了個相貌斯文的人,像審問犯人似的審問自己,好不容易送走他,又來了個唇紅齒白的小少爺,說要跟自己學習。


    此時聽父子兩閑談,他心下惶恐,“聶大人,小的錯了,請放過小的吧,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就在半年前吧,那時聶大人回京不久,有人給他錢要他說說這位聶大人,聶鑿惡名在外,手段狠戾殺人不眨眼,稍微問問聶府眾人就知,故而他沒想那麽多,杜撰了好幾個殺人如麻的故事來臭罵其為人,據酒館掌櫃說,那些天客人是近幾個月以來最多的。


    他心下還有些沾沾自喜,直到聽說聶鑿在朝會群戰舌儒,罵得半數官員氣暈泰和殿他才感覺到怕了。


    連自己祖父都能殺的人,對其他人可想而知,他以為過去數月沒人追究了,聶府的人盤問他時他也絕口不提,殊不知聶鑿早已摸清他的底細,此番故意說給他聽的,他不敢再心存僥幸,雙手撐地,連連磕頭求饒,聲音因恐懼而近乎嘶啞,“聶大人,小的錯了,小的錯了啊。”


    霍權不明所以,看他額頭破了皮,腥紅得觸目驚心,皺眉道,“起來吧。”


    他自認語氣不差,豈料對方渾身顫抖得厲害,比他得知自己重生時還甚,對那種恐懼感同身受,霍權心軟了幾分,“你走吧。”


    方才在外邊聽牆角就知此人名不副實,讓他給孩子啟蒙就是害人,聶煜本就與常人不同,再落到他手裏,日後造反恐怕都做得出來,看他不動,霍權大著聲又說了句,“還不走?”


    語聲剛落,隻感覺眼前疾風掃過,帶著地上的紙輕輕飄起,霍權眨眼看去,人已經跑出門好幾步遠了。


    聶煜似乎沒見過跑這麽快的人,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看,黑漆漆的眼神冒著幽光,“爹爹,你說他和狗誰跑得快?”


    霍權:“......”


    聶煜麵露沉思,稚嫩的麵龐不由得讓霍權想起李恒,李恒與他同歲,剛進侯府那年冬天,完課後回院子,經過結冰的湖麵,李恒突地來了句,“霍權,你說冰下有魚嗎?”


    侯府其他少爺皆來了興趣,頤指氣使地要他把冰麵鑿開,他拿著鐵鏟,手腳凍得冰冷,鑿了兩個時辰才鑿了個洞出來,李恒看了眼,滿臉嫌棄道,“這麽大點洞,釣到魚也拉不上來,算了...”


    他們意興闌珊地走了,留他在那凍得僵硬,明明額頭淌著汗,周身卻是冷的,此後,每每聽到他們漫不經心地議論一件事,霍權就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就像這句話,李恒要是問他,必然要找條狗和他比比誰跑得快,低頭看向目不轉睛望著遠處不動的聶煜,脊背升起股涼意,霍權聽不到自己說話的聲音,“煜兒,咱去吃飯吧。”


    不能讓聶煜繼續想。


    第7章 007


    說起吃飯,聶煜肚子配合地叫了兩聲,昨晚冬青說夫子今早進府,天不亮他就起床等著了,到現在什麽都沒吃呢,牽起霍權衣角,奶聲奶氣地說,“好。”


    聶府人口簡單,聶鑿父親早亡,母親出府改嫁,偌大的府邸就聶鑿和聶煜,府裏下人多是聶鑿從南境帶回來的,忠心耿耿,目前主事的是老管家,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當年隨聶鑿母親來的府邸,對聶鑿更是忠心不二。


    這不,聽說他把夫子攆了,趕緊過來出謀劃策。


    “大人,咱府裏就小少爺這麽個寶貝疙瘩,被夫子帶偏了怎麽辦,要老奴說啊,不如送小少爺去族學。”


    老管家虛著眼,臉上布滿了深邃的皺紋,偏他麵色帶著茫然,眼神沒有焦距,說話像背書似的,聶煜在旁邊練字,剛在前院露了一手的他興致正高,聽了老管家的話卻是搖頭,“煜兒不喜歡族學。”


    “為什麽?”


    “為什麽?”


    霍權和管家齊聲發出疑問。


    聶煜握著筆,豪邁地在紙上畫著,“族學人多,嘰嘰喳喳的,打擾煜兒學習。”


    四歲孩童竟有此覺悟,讓霍權無言以對,但聽老管家說,“他們鬧才好,他們不學習,就小少爺勤奮刻苦,這樣將來考科舉就沒人同小少爺你爭狀元了!”


    霍權嘴抽,還能這麽想?


    老管家又說,“小少爺天資聰慧又招人喜歡,去族學後可以多接近他們,趁機套他們府裏的情況,將來沒準有能利用他們的時候!”


    霍權噎住,這都是些什麽人,天真爛漫的孩子都不放過,霍權不讚同,“不好。”


    怎麽能利用孩子呢?


    老管家眼睛虛成了條線,揚起手,小心翼翼地向霍權走了半步,嚇得霍權直直後仰,卻看老管家雙手握拳,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大人說得也是,放眼整個京城,誰還敢和大人你作對啊,聶家族學雖有幾分名氣,但畢竟沒有栽培出位高權重的人,膽敢有人得罪大人,殺了便是,小少爺年紀還小,要他做那些事太為難他了。”


    霍權:“......”


    他以為老管家揮手會揍自己呢。


    桌邊豪氣萬丈揮筆如神的聶煜撐著桌,漫長沉默後,拍桌道,“老管家說得對,煜兒要去族學,摸清楚他們底細,讓他們為爹爹所用!”


    霍權心累,那些人他用不著。


    但聶煜已經下定了決心,扯著喉嚨大聲喊聶輕服侍他換衣服,馬上去族學讀書,迫不及待的心情讓霍權胸口顫了顫,想到聶遠山學富五車,品行高潔,聶煜真能拜他為老師,應該不至於學壞,霍權沒有阻攔。


    他讓老管家備份禮,然後教聶煜見聶遠山時該有的禮儀,問候要磕頭,說話要低頭,態度要恭順,彰顯學生的謙虛,當年他見武安侯族學的先生就是這麽做的,先生誇他是個好孩子。


    他希望聶煜也能受到聶遠山的稱讚。


    等所有都準備妥當,他和聶煜出門已經是午後了,侍衛抬著箱子侯在院子裏,老管家喜氣洋洋的,像是有喜事發生。


    霍權心下訕訕,餘光被旁邊金晃晃的箱子閃了下眼,定睛看去,差點沒倒吸口冷氣,“這是給聶先生備的禮?”


    整整一大箱金子,會不會太招搖了,生怕別人不知道聶鑿這些年在南境做的事兒嗎?


    老管家笑眯眯地摸了下,“大人覺得輕了?”


    這一箱金子還輕?怕是沒有比這更重的禮了,霍權搖頭,老管家眯著眼,眼角皺紋皺得像老樹皮,自我滿意地說,“老奴也覺得這禮甚好,他畢竟隻是個教書先生,送太厚重的禮不合適。”


    霍權:“......”


    聶遠山為人低調,並不是喜歡奢華之人,亦不曾聽說他愛錢財,這番堂而皇之的送箱金子去,怕不會得好臉色。


    臥房有諸多古玩,隨便挑兩個都比這個強,霍權想提醒老管家兩句,轉而想到能讓聶鑿放臥房夜夜守著的古玩隻怕價值不菲,禮物貴重他不怕,就怕那些東西來路不正引來麻煩就得不償失,想想目前處境,金銀錢財是不暴露聶鑿惡行的禮了。


    “罷了,就這些吧。”


    相較於聶府雕梁畫棟的景象,聶府馬車就顯得破敗多了,當然也就看著普通,坐著並不顯得顛簸,外邊行人正在聊晌午發生在酒館的事。


    說書先生不知抽什麽瘋,大肆宣揚他的好,結果被群起而攻之,鼻青臉腫不說,還差點喪了命,就這樣,那位說書先生還堅持‘他’是個正派正直敢於直言的禦史,不懼權勢,敢與半個朝廷為敵。


    霍權:“......”與半個朝廷為敵是怎麽回事,霍權覺得冬青有事情沒和自己說明白,欲豎著耳朵聽個明白,他們已轉移了話題,霍權失望,突然看向趴在窗邊眼珠咕嚕亂轉的聶煜,問他,“你是不是賄賂說書先生了?”


    要不然說書先生怎麽會昧著良心說聶鑿好話,可聶煜此舉無疑適得其反,聶鑿名聲惡劣,人盡皆知,豈是說書先生幾句話就能扭轉乾坤的?


    這不是在幫他,是在害他。


    本來人們閑來無事辱罵他兩句而已,經說書先生大肆宣揚,恐怕時時刻刻都把自己掛在嘴邊了,別問他為什麽知道,因為他父親也做過類似的事兒,他被抱到武安侯府後,父親派人到處散布他病死的消息希望轉移背後之人的注意,誰知聽書的人們剝絲抽繭的把他落腳地找了出來。


    也將自己為武安侯賣命的事暴露於人前。


    不過他想過,以父親安然無恙的情況來看,父親不止為武安侯賣命,否則不可能保得住性命,就是不知道父親背地為誰效力,對方若是個好官還好,若是個奸臣,遲早還得出事。


    ‘哎’他歎了口氣,聶煜後知後覺地偏頭,脆聲脆氣道,“煜兒沒賄賂說書先生,爹爹說凡地位低的不值得咱花錢,煜兒都記著呢。”


    真要賄賂也是要賄賂官大的,這樣才能得到好處。


    賄賂說書先生能得什麽好處啊,不劃算!


    霍權語噎,他自認不是口拙之人,卻常常被聶煜反駁得說不出話來。


    馬車在寬敞的道路行駛了小片刻,隨即拐彎,道路變得狹窄起來,順著灰白的院牆又行駛了一小會兒,最後停在了兩座石獅子的門前。


    許是來得巧,聶遠山剛好在,霍權提醒聶煜來時教他的規矩,父子兩整理好衣衫,徐徐進了門,誰知剛說明來意,素來溫文儒雅得聶遠山就變了臉,抄起手邊拐杖就要揍他們,霍權惜命,在聶遠山舉起拐杖時轉身就跑,使出吃奶的力氣拚命狂奔,跳過門檻,飛下台階,以閃電般的速度衝到了院子外的假山後。


    屋裏的人愣住了,好一會聶遠山才反應過來,臉色更為鐵青,看看遠處假山探頭探腦的人,又看看麵前屈膝欲跪的小孩,拐杖僵在空中,竟是沒地落了。


    “遠山爺爺想揍我嗎?”聶煜沒弄清楚狀況,爹爹說先生喜歡知禮儀懂規矩的孩子,要他給聶遠山磕頭,膝蓋還沒觸地呢,隻感覺旁邊一陣陰風掃過,爹爹沒了人影,麵前的老頭子呲著牙,臉都歪了。


    聶遠山不知道怎麽回答,愣愣地點了下頭。


    堂弟那樣光風偉正的人,結果落到客死異鄉的地步,聶鑿不思悔改,竟大張旗鼓地命人抬了一箱子金子來侮辱他,揍他怎麽了,恨不得殺了他才解氣!


    語聲落下,就看稚氣的聶煜變了臉,他抬起頭,雙手叉腰,底氣十足地罵聶遠山,“別以為仗著年紀大就胡作非為,我祖父都不打我爹爹,你哪兒來的資格,信不信讓我爹彈劾你...”


    聶煜罵得很大聲,顯然他極為生氣,聶遠山則暴跳如雷,剛剛他想著聶煜年紀小,揍這麽個孩子多少有些於心不忍,沒想到竟是這麽個玩意。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祖父是不打他嗎?”是沒命打!


    聶鑿不到半歲侄子就去世了,想管教也沒那個命,聶遠山怒火中燒,“是不是你爹教你的?”這麽大的孩子,說話多是聽長輩說起過的,必然是聶鑿經常掛在嘴邊被聶煜聽到了。


    殺了自己親祖父還不算,還指責早死的親爹,聶遠山連帶著看聶煜都麵目可憎起來。


    霍權聽到聶煜的話就知道要出事,想喊聶煜快跑,可惜遲了,聶遠山奪過拐杖,氣急敗壞地打向聶煜,聶煜不甘示弱地挺起胸膛,肉嘟嘟的身體像雪團子似的,霍權沒法想象拐杖落到他身上肉架裂開的情形,他害怕的捂住了眼。


    但聽哇的聲,聶煜嚎啕大哭,嘴裏不忘放狠話,“我要讓我爹爹收拾你。”


    “盡管去,我看他聶鑿是不是要把我也殺了,我老頭子活到這把歲數什麽沒見過,還怕他小小禦史不成?”聶遠山抖著胡須,麵容枯槁的他因憤怒而突然麵色紅潤起來,諷刺假山後的霍權,“跑那麽快幹什麽,不是要收拾我嗎?”


    霍權:“......”不跑難道等著挨打嗎?


    挨了一棍子的聶煜哭得愈發響亮,轉頭看霍權站得遠,哭著跑過去,腮幫子鼓鼓的,白裏透紅的臉布滿了淚痕,張開手臂抱住霍權大腿,嗚咽出聲,“爹爹,他打我,嗚嗚嗚,好疼。”


    眼淚鼻涕蹭在霍權衣服上,落下大片汙漬,霍權今日穿的是白色竹紋的直綴,風度翩翩,被聶煜這麽一哭,頓時像落難的窮酸書生,霍權揉了揉他腦袋,啞聲安慰,“噓,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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