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識攥緊了衣袖,眼底亦浮起驚怒,“姑姑能否瞧得出那藥大約用了多久?”


    “用的是水磨功夫,總得有大半年。”


    曾媚筠瞧她神色,便知這孩子自幼嬌養在書香門第,沒瞧見過公府侯門的險惡人心,對這種事毫無防備。魏州那邊是何情形,她並不清楚,但這種藥用意何在,憑著這些年的見識總能猜到。


    阿嫣原就是她看著長大的,加之心地純善,遠嫁後遭了這般算計,焉能坐視不理?


    “你也別怕,既診出來了,便是能挽回調理好的。”曾媚筠將她攬在懷裏輕拍安撫,又壓低了聲音,“此藥陰寒歹毒,原就是奔著女子來的。虧得你先前不曾受孕,否則這般年紀一旦受了孕,憑著這藥勁兒,孩子定然保不住,屆時身子也得遭殃。”


    “調理的事情有我,但你也得記著,身子養好之前不可有房事,否則若不慎受孕,就麻煩了。”


    “此外最要緊的就是尋出禍根,揪出背後的主使。若屋裏瞧不出端倪,那郎中也是個線索。”


    曾媚筠醫者仁心,最恨這些髒汙的事,想到那為虎作倀的魏州郎中,更是咬牙切齒。


    阿嫣臉色泛白,輕聲道:“我明白。”


    年少時,曾媚筠曾給她打過通俗易懂的比方,說這身體如同屋舍,肌膚頭發是紅漆彩畫,底子是被漆彩遮住的梁柱。如今有人往她的梁柱施了蛀蟲,那郎中不說除去禍害,反而拿漆彩遮掩,自然是受了人指使的。


    春波苑是婆母武氏命人精心修繕、仆婦皆由武氏挑選,就連秀容堂的郎中都是武氏引薦的。


    乍一看,似乎婆母嫌疑最重。


    阿嫣卻不至於蠢笨至此。


    婆母是何性情,這一年來已然明晰,她若想拿捏強塞的兒媳,多的是堂而皇之的手段,用不著如此陰毒。


    那背後主使必定極熟悉王府後宅的內情,也知道武氏尋常看重哪些郎中,才會早早布局,連郎中也一並買通,令神鬼不知。


    能拿捏武氏看重的人,手腕必定不差。


    有暗算她的動機,又有如此能耐和消息的,倉促之間,阿嫣能想到的唯有三人——老太妃、長房高氏、鄭吟秋。


    具體是誰,唯有回了魏州才能查明白,此刻最要緊的是調理身體。


    阿嫣摸著小腹,忽然想起件事情,“那玉露和玉泉呢,她們一直都在我的身旁,沒準兒也會被波及。姑姑能否給她們也瞧瞧?”


    曾媚筠自無不可。


    遂將兩人召到跟前診脈。


    她倆雖是小丫鬟,卻也是在太師府裏伺候的,即便請不動曾媚筠這樣的名家來把脈調理,有尋常郎中照看著,身體也不差。


    這會兒挨個把了脈,曾媚筠並未當麵說破,待兩人退下後,隻朝阿嫣道:“玉露身上也有虧空之象,卻不像你這麽嚴重,玉泉比她還好些,沒什麽大毛病。回頭我一並開個調養的方子,怎麽跟她們說,你來決定。”


    阿嫣應了,怕被人瞧出端倪,深深吸氣撫胸,好半晌才壓住心緒,令神情舉動皆恢複如常。


    再請曾媚筠到客院開藥方。


    待三張方子都開出來,去花廳用飯之前,曾媚筠又特地叮囑,說曾家在魏州也有醫館,是她一位堂兄開的。那位堂兄雖不在城裏,名氣也比不上當地根基深厚的岐黃之家,調理身體卻不難。加之人品還算可靠,阿嫣回魏州後若有不適,可召他入城把脈,免得遭人蒙蔽。


    阿嫣深為感激,記下名號住處。


    待飯後送走了曾媚筠,趁著午歇時將這古怪情形琢磨了一遍,心裏大約也有了點數。


    自打出了謝奕的事,春波苑裏照看得比平時更為精心,飯食也是玉露到小廚房親自操心的,很難做手腳。且謝珽留在春波苑的日子屈指可數,時常陪她用飯的是嬤嬤和玉露她們,無論飯菜、湯水、糕點、零嘴,都是混著用的。


    若茶水飲食上有古怪,玉泉不可能安然無事。


    且以常理論,背後黑手盯著的是她,若連玉露玉泉都鬧出病症,實在難以遮掩。


    可見禍根藏在她獨處的地方。


    那個地方玉泉甚少踏足,玉露去的次數多些,卻遠不及她停留的多。


    這般推算起來下來,就有些眉目了。


    阿嫣暫未聲張,睡醒後給盧嬤嬤寫了封信,叮囑她看盡門戶,格外留意幾處地方,看看是否有人暗中窺探靠近。而後折好,拿蠟封起來,讓人盡快送到魏州的管事手裏,由他轉交給盧嬤嬤,不驚動王府的人。


    待一切妥當,啟程回隨園。


    ……


    隨園裏,謝珽神情肅然,正欲出門。


    謝家雖遠在河東,實則威名遠播,朝野上下幾乎無人不知。


    早年謝袞戰死的時候,謝珽率兵斬將奪帥,將北梁殘兵的性命盡數留在邊關風沙裏,於河東百姓而言是保家衛國、報仇雪恨,但到了朝廷口中,被有心人有意歪曲引導,不提震懾邊塞,拔除後患之功,隻拿枯骨血海說事,將他說成嗜殺殘忍,冷血無情。


    謝袞之死原就是為了削弱河東之強盛,朝廷哪會願意讓臥榻之側的猛虎贏得美名,更令皇權危懸?


    自是放任抹黑,免得民心歸於悍勇戍邊的謝氏。


    彼時河東麾下情勢不穩,謝珽母子合力拔除存有異心的將官,能穩住河東已是艱難,自然顧不上千裏之外的聲名。


    乃至到了如今,都有人覺得謝珽斬盡殺絕,令邊地枯骨堆山,惡鬼夜哭,手腕太過狠毒,有失名將之風。


    這回鄭獬被橫掃剿滅,更令群情湧沸。


    哪怕永徽帝有求於謝珽,頒了聖旨令謝珽節度隴右,軍政大權交得名正言順,且隴右百姓多半已然歸服,仍有人刻意抹黑,暗裏造謠中傷。譬如,說謝珽揮兵西進是恃強淩弱,占據州城後放任兵士燒殺搶掠,胡作非為,令隴右百姓苦不堪言,京城外那些流民便是從隴右逃難來的。


    甚至編造細節,將所謂的燒殺搶率說得有鼻子有眼,把謝珽說成為斂財弄權不擇手段之輩,亦將隴右百姓說得淒苦無比。


    歸籠起來就一句話——


    謝珽擁兵自重,殘民害理,對兵將趕盡殺絕,對百姓劫掠鎮壓,殘忍嗜血毫無人性,比南邊作亂的流民更為可憎。且仗著雄兵在手,以隴右百姓的性命要挾朝廷,逼迫皇家下旨安撫。


    流言悄然滋生,迅速傳遍京城。


    城中百姓又沒去過隴右,更不曾問過外麵流民的來處,哪裏能辨出真假?因著先前謝珽的冷厲之名,不少人都信了,哪怕有人質疑反駁,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導下,也迅速被壓得沒了聲音。


    這般情勢倘若放任,謠言定會迅速傳出京城。屆時,難免有人懾於河東的軍威,對謝家既懼且恨,繼而生出抵觸之心。


    無風不起浪,造謠之人必有所圖。


    謝珽原就有圖謀天下之誌,拿下隴右後令軍中紀律嚴明秋毫無犯,為的就是消卻百姓顧慮,令左右搖擺的軍將投誠獻降,免卻征戰之苦、生死殺伐。如今聽得這般造謠中傷,焉能猜不出背後用意?


    聽得消息後立時命莫儔去查。


    如今,造謠之人已然查明,他攜劍而出便是為此。


    夫妻倆在隨園門口相遇。


    阿嫣才剛下車,瞧著門口已然備了謝珽的坐騎,便猜他要出門。提著裙角才剛跨進門檻,就見他和陸恪、徐曜仗劍昂然而來,步履如風。她不由將腳步微頓,詫然道:“夫君要出門嗎?”


    “有點事要辦。”謝珽駐足,冷硬的臉上盡是寒色,卻惦記著她診脈的事,問道:“郎中怎麽說?”


    第70章 看穿   姓司的,莫非你也喜歡她?……


    隨園門口綠竹猗猗, 掩出清涼斑駁的碎影。


    阿嫣抿唇,目光掃過陸恪和徐曜。


    那兩位是謝珽的左膀右臂,平素辦事沉穩老練, 在王府機要中樞待久了, 也已練出喜怒不形於色的城府。


    此刻,他們的臉上卻藏了幾分焦灼。


    想必是有要事趕著出門。


    阿嫣這病情說來話長, 不好細述耽擱,便隻道:“是有些毛病, 曾姑姑已開了方子, 須好生調養。倒是有件事, 想請夫君幫忙。秀容堂給我診病的那位郎中用藥有些古怪, 夫君能否派人盯著他些,盡量別讓他離開魏州?”


    清澈的眼眸微抬, 她覷著謝珽心念電轉間,想著若謝珽詢問緣故,該如何簡潔道明。


    畢竟那是婆母引薦的人, 從前調理女眷的身體沒出過岔子,也算謝家的常客了。她畢竟嫁過去沒多久, 在王府的分量有限, 平白無故的讓謝珽盯著此人, 未免突兀。


    謝珽卻二話沒問就答應了。


    “我派人盯著, 若有異動先扣押起來。他手上不幹淨?”


    “確實有點可疑。”


    阿嫣未料他如此爽快, 心頭懸著的一塊重石有了著落, 竟自鬆了口氣, 唇邊遂勾出溫柔笑意,“夫君快去忙吧,回來細說。有曾姑姑在, 不必擔心。”


    這般言辭,分明是病症背後有隱情。


    謝珽眉頭微擰,因急趕著出門不便細問,便摸了摸她腦袋,躬身湊近了叮囑道:“好生養著,等我回來。若想起旁的事,隨時讓陳越來找我。”說罷,沒再多耽擱,同陸恪他們快步出門。


    翻身上馬之前,卻將陸恪召到跟前,“即刻遞信回魏州,讓人扣押秀容堂姓甘的郎中,給王妃診過脈的。辦妥了來會合。”


    陸恪應命,親自去遞消息。


    謝珽則縱馬疾馳而去,望向魏州方向時,眸底厲色漸濃。


    統率雄兵鎮守一方,他做事向來雷厲風行,不像阿嫣那樣心軟收斂而留有餘地。阿嫣這陣子月事難受,顯然與從前迥異,她那樣謹慎周全的性子,既說郎中可疑,必定是有依據的,恐怕幹係還不小。


    打著醫者的幌子借藥行凶,謀算女眷,對這種人謝珽從不手軟。


    直接抓了審問便可,免得遲而生變。


    秋陽被薄雲遮掩,男人冷硬的臉上陰沉而威儀,兩匹馬迅速馳出巷口,直奔京城一處名為隱園的宅子。


    ……


    隱園位於鬧市。


    大抵是取了大隱隱於市的寓意,這院子建在京城裏頗繁華熱鬧的地段,朱色的雙扇小門朝街麵開著,與周遭並無二致。


    推門進去後,裏頭別有天地,連綿的屋舍平淡無奇,比起周遭崢嶸華美的樓宇,甚至有點寒磣。屋裏的陳設頗為雅致,雖無貴重器物,卻擺放得錯落有致,一盆蘭花配上一副隨意潑墨而成的字畫,外加幾樣小扇書囊,便可裝點得趣味盎然。


    起初來這裏的多半是名士雅客,聽著市井喧囂紅塵熱鬧,在隔出的小天地裏品茶閑談。後來隱園有了點名氣,引得紈絝子弟來訪,令主人不堪其擾。


    遂將宅院賣出,另尋棲身之處。


    買下隱園的是個河東商人,家資頗厚且擅長經營,借著原有的名氣將隱園改成了茶舍。茶水器物皆換成名品,價錢翻了十倍有餘,卻因刻意做出的格調,極受出口闊綽又附庸風雅之輩青睞。


    譬如江徹要找的徐元傑。


    當朝戶部侍郎,眾人皆知的吉甫走狗。


    此人並非正經靠科舉入仕,早年曾在嶺南某個刺史跟前充任謀士,最初並無正經官職,混口飯吃罷了,後來屢屢建功,破格奏請朝廷,給了個八品的官職。十餘年前那位刺史調入京城,投靠了青雲直上的吉甫,順便引薦了徐元傑。遂由吉甫調入京城,在身邊出謀劃策。


    那個時候,徐元傑官職不過九品。


    ——進京時為壓口舌議論,特地降了一級。


    但這絲毫不影響前程。


    有吉甫器重,又有說話辦事的能耐,哪怕是個微末小官,都能博得不少建功露麵的機會。徐元傑原就長袖善舞,做事圓融,借著吉甫的東風扶搖而上,短短五六年間,便從一個連舉人都考不中的清貧之士,成了手握朝堂銀錢賦稅的戶部侍郎,直至如今。


    蒙吉甫提攜指點,言傳身教,徐元傑也很會揣摩聖心,這些年裏,但凡永徽帝想要的東西,他無不奉承。先前為修繕宮室,四海之內的奇花異草、名貴木料、沉重石材,哪怕遠隔千裏勞民傷財,他也能變著法兒的弄到跟前。


    國庫原就空虛,被他把持至今,幾乎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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