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胖子是屁股閑不住,到處冒一頭,聽大金牙說的也是條道兒,不可能不動心,問題是真東西不好找,不掏老墳,哪兒來的真東西?


    恰好關中有個馬老娃子,前不久托人捎來口信,聲稱在嶺上撿了寶。包括大金牙在內,我們都沒見過馬老娃子,不知這話可不可信。


    大金牙說要收真東西,非去關中不可。陝西自古是帝王之宅,周以龍興,秦以虎據,自兩漢以來,皆稱關中。那地方古墓多,盜墓的也多,不過古墓再多,畢竟沒有盜墓的人多。尤其在窮鄉僻壤,十年九不收,秦漢兩朝以來,盜墓成風。盜挖了那麽多年,沒有一座古墓上沒有盜洞,多的都有上百個,快挖成篩子了,再沒可盜的東西。當地老百姓好不容易吃上這碗飯,舍不得放下,窮急生計,索性造上假了,手藝世代相傳,造得東西以假亂真。你稍有疏忽,不但撿不來便宜,還有可能吃虧上當。


    好在大金牙鼻子好使,他不用上眼,拿鼻子聞也聞得出來,而且他找得到大買主兒,老俗話說得好“貨到地頭兒死”,有下家兒的才叫買賣。三個人合計了一番,決定再去關中走一趟,尋一兩件真東西,往後好紮蛤蟆。


    按黃曆,四天之後是個好日子——宜出行。到了那天,我和胖子、大金牙一同奔了關中。倒鬥的行頭我們從沒離過身,出去做買賣全指這個唬人。三個人先到西安,不愧為古都,講看,八百裏秦川黃土飛揚,有的是名勝古跡。講吃,要吃餃子德發長,要吃泡饃同盛祥,真可謂應有盡有。不過跑地皮在這兒可不成,還得往偏僻的地方走。我們在西安逛了半天,又搭上長途車,出鹹陽,過了岐山,再往西去,盡是綿延起伏的山嶺。山勢有如蒼龍,雄臨曠野,威嚴肅殺,形同一座座龍樓寶殿。


    2


    貓有貓道,狗有狗道,挨家挨戶亂串不成,收東西得找當地鑽土窯兒的。按我們之前得到的消息,龍樓寶殿般的大山前邊,一條土溝叫“殿門口”,稀稀落落住了幾十戶人家。別看人少,古墓非常之多,散落在民間的明器不少,老鄉炕頭上全是寶。而這殿門口,又有個馬老娃子,早年鑽過土窯兒,經常跟古董販子打交道。仨人一路找過去,行至天色將黑,見到了馬老娃子。六十多歲一個老頭兒,臉比羊肝還紫,有撮山羊胡子。他們這兒叫馬娃子的多了,放羊娃子沒大號,上了歲數也不改稱呼,頂多加個“老”字。馬老娃子見是京城來的人,他遠接高迎,帶路進屋,下了麵條給我們吃。他自稱以畫年畫為生,忙活一年,到年前賣這麽十幾二十天,全年的吃喝大多從畫上來。馬老娃子門神畫得好,一屋子門神,大紅大綠,進來人都沒落腳的地方。


    不一會兒,馬老娃子端上麵來,一人給盛了一大碗。胖子狼吞虎咽,三口兩口吃完了一抹嘴,轉頭對大金牙說:“大老遠跑到這窮山溝子來,累得腳底下拌蒜掰不開鑷子了,可不是為了吃麵條來的,你說你平時不是挺能侃的嗎?端上飯碗怎麽變成了沒嘴兒葫蘆?麻溜兒的,快問問馬老娃子,他們這兒有沒有好東西?”


    我進屋之後四處打量,馬老娃子也是夠窮的,屋中沒多餘的東西,全是門神年畫,沒等大金牙開口,我先問馬老娃子:“我看您老畫的門神,不僅有常見的尉遲恭和秦叔寶,居然還有驢!門上貼兩頭黑驢,那是什麽風俗?”


    按以往的迷信傳說來講,僵屍撲住活人,聽到黑驢叫才會放開,所以倒鬥之人要帶“黑驢蹄子”。我光聽說王八咬人,不聽到驢叫不放口,不知僵屍怕驢叫這麽個傳說,是不是打這兒來的。不過在民間傳說之中,驢頭將軍可以降妖除怪,過去經常發生幹旱,鬧旱魃的地方,常有驢頭將軍廟,一般是小廟,香火也不旺,東北西北二地迷信的多,可沒見過有人拿驢來當門神。


    關中年畫常見的內容,要麽是門神、灶神,花臉有方相、淨臉有方弼,要麽是劉海戲金蟾、王小兒抱大魚,要麽是福祿壽三星,還有倉神和牛馬王。牛馬王保佑五穀豐登,那也說得過去,可是馬老娃子一屋子年畫,竟有許多黑驢。簡直不能細琢磨,門上畫兩頭黑驢,那成什麽了,住一屋子驢?


    馬老娃子長在窮山溝子,當地那些個迷信的民間傳說,可全在他肚子裏,他說殿門口這地方風俗古怪,畫上黑驢擋門,那是為了不讓死人進來,關中水土堅厚,埋下幾百年的死人,百年成凶,千年為煞,全身生出長毛,白天躲在墳穴之中,半夜出去吃人,這叫“披毛煞”!


    胖子說:“馬老娃子你別跟我來這出兒,我還真不信了,埋在殿門口的死人,不也是吃了一輩子棒子麵兒餑餑的土主兒嗎?那還能鼓搗出什麽花花腸子來?”


    大金牙聽出馬老娃子還有下文,對我們連使眼色。


    我點頭會意,又給馬老娃子遞了支煙,讓他接著往下說。


    馬老娃子說他畫的黑驢擋門,顏色中用了雞血和朱砂,可以辟邪,在方圓幾百裏堪稱一絕。當地方言土語說畫得好,往往說成“畫鼓了”。好比這畫裏的東西,會鼓起來,活過來,打畫上走下來。但是他這份手藝,還趕不上他祖爺爺,他祖爺爺真能畫鼓了,畫得比真的還真,可謂神乎其技,遠近無人不知。他祖爺爺畫過一頭驢,掛到屋中,到了半夜,月朗星稀,畫中的毛驢會走下來。有人在屋外偷看,隻見這頭驢,支棱耳朵,白嘴白蹄白眼窩,全身烏溜溜的,好賽披了緞子,年畫卻成了一張白紙!他祖傳這張會鼓的寶畫,一年鼓一次,傳了幾百年了,到如今也還有,乃是他馬老娃子的傳家之寶!說罷,他起身進了裏屋,翻箱倒櫃找他祖傳的寶畫。


    大金牙二目放光,湊近我說道:“胡爺你聽見沒有,馬老娃子他這兒有寶畫!”


    我說:“你信他胡扯?緊打家夥沒好戲,他有會鼓的寶畫,還用住這破瓦寒窯?”


    胖子說:“嘿,這蒼孫,合著他是打廣告啊!”


    3


    大金牙進裏屋叫住馬老娃子,讓他別找了,找出來我們也不要。


    馬老娃子說:“我的寶畫他可不是見誰都往外拿,我看你們三位不俗,這才給你們看看,你們不想開開眼嗎?過了這村兒,可沒有這店了!”他又說殿門口沒什麽不好,隻是窮,他平時放羊,趕大集賣年畫,掙不了幾個錢,他人又饞,好吃懶做,欠下一屁股債還不上,迫於無奈,打算賣掉祖傳寶畫。


    大金牙說:“窮也落個閑散,皇帝老兒蟒袍金帶,坐擁四海,他不得起早貪黑上朝批折子?一不留神還讓人篡了位,可沒有你在山上放羊自在。”


    馬老娃子順口說:“一天兩頓臊子麵,給個皇帝也不換。”


    胖子說:“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兩碗臊子麵換個皇上?你倒想,皇上可得跟你換啊?馬老娃子你也是個老實巴交放羊的,怎麽淨說屁話?是不是棒子麵兒餑餑吃多了,撐得折高麗跟頭,生出這一肚子幺蛾子?真該找一碗涼白開,給你灌下去溜溜縫兒!”


    我看出馬老娃子不是省油的燈,可能常有人來他這兒收東西,說話慣於東拉西扯,想拿我們當蛤蟆紮,還是別跟他繞圈子了。我同大金牙耳語了幾句,讓大金牙告訴馬老娃子我們是來收東西的,你有什麽鑽土窯兒掏出的明器,或是在嶺上撿的寶,可以拿出來給我們看看,當皇上你是別想了,但隻要你手上的東西好,千兒八百塊我們出得起,往後一天三頓臊子麵你可不用發愁了。


    馬老娃子鑽過土窯兒,他也會賊侃,北京話講叫賊侃,關中關外則稱黑話。彼此打問了幾句,說我們的行話這叫對上侃了。不過我聽馬老娃子話裏話外透出的意思,他還是不大相信我們。我撿起一塊磚,用摸金符往磚上一劃,應手分為兩半。馬老娃子臉上變色,連稱:“失敬、失敬!”他打來高粱酒,重整杯盤,喝到半夜。我說:“你讓我們上這窮鄉僻壤來一趟,光憑唬人的驢頭年畫可對付不過去。”馬老娃子說道:“你們三位來對地方了,別看殿門口窮,老時年間可不這樣!明朝有封在秦地的秦王,一個字的王是一字並肩王,肩膀齊為弟兄,皇上的親哥們兒,上殿麵君不用下跪,跟皇上平起平坐。殿門口有座嶺,過去叫玉皇殿,嶺下有龍脈,直通龍宮,玉皇嶺埋的不是別人,正是一位秦王。按說埋王的該叫墓,可這秦王墓的規模,快趕得上皇帝陵寢了!”


    胖子說:“你可別唬我們,殿門口全是荒山,蒿草長得都寒磣,還埋過秦王?”


    馬老娃子說:“反正是殿門口放羊的娃子們,祖祖輩輩這麽傳下來的話,山上明樓寶頂,四周有羅城,下邊是三道門的宮殿,玄宮規模不小,從葬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


    我說:“關中盜墓成風,埋了秦王的玄宮,該不會沒人動過?”


    馬老娃子說:“你聽我往下給你講,明朝崇禎皇帝在位,黃河泛濫,饑荒連年,老百姓窮得沒飯吃了,自古以來,民貧則為盜,盜聚則生亂,闖王高迎祥揭竿造反,他們這兒的人稱呼他‘老高粱稈子’,生來是頂天立地一條好漢,讓官府逼得走投無路,隻好帶領吃不上飯的窮苦百姓殺官造反。他有萬夫不當之勇,背上紋了個寶瓶,瓶中插一口寶劍,可以飛取人頭!言說仇人姓名、住處,念罷咒,此劍化為青龍,飛去斬首,口中銜頭而來!他率領二十萬義軍,打破州府,開倉放糧,窮苦之人沒有不念他老高粱稈子大恩的!”


    大金牙說:“咱別打岔成不成,正說到讓我心癢的地方,怎麽又說上造反的高闖王了?”


    馬老娃子說:“老高粱稈子率軍衝州撞府,打破了鳳陽,掏了皇帝老子的祖墳,把個崇禎皇帝氣吐了血,可也合該大明朝氣數未盡,他老高粱稈子沒有坐殿的命,有一次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閃開雙目有如盲,伸出雙手不見掌,這讓老高粱稈子在關中吃了敗仗。他收攏殘兵敗將退到殿門口,一聲令下,幾萬義軍挖開玄宮,掏出了秦王這個大粽子!”


    4


    義軍掏光了陪葬的珍寶,又放了把燒山火,大火足足燒了三天,過後寸草不生,遍地殘磚碎瓦。老高粱稈子取了寶,滿以為可以東山再起,怎知他手下這些頭領,為了分贓不均,你爭我奪自相殘殺。官軍趁機四麵合圍,兩軍在黑水峪一場血戰,老高粱稈子中箭被擒,押赴京城,慘遭碎剮。


    我說:“那也難怪,高闖王沒吃過倒鬥這碗飯,他不明白打嗝放屁——各走一道,盜墓取寶不比開倉放糧,見了陪葬的奇珍異寶,父子兄弟也有變臉的,背後下刀子的人多了,闖軍窮得沒活路了才殺官造反,得了珍寶誰還去同官軍廝殺?”


    大金牙讓馬老娃子快往下說:“秦王玄宮真是空的?再也掏不出寶了?”


    馬老娃子說:“何止玄宮掏不出寶了,山上明樓寶城也給燒沒了。當中那座大殿,乃是一百六十根金絲楠木構造,闖軍打到這兒,一把大火燒了一多半。到後來,沒燒盡的柱子都讓人抬去換錢了,當真什麽也沒留下。”


    那會兒說的金絲楠木,僅分布於窮崖絕壑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多是毒蛇猛獸出沒的去處,並且有瘴氣阻擋,伐取艱難無比。抬出來一根,不知會有多少人摔死、累死。待到漲水之時,再由水路北運,又不知淹死了多少人。運送一方金絲楠木,光運費也要三千五百兩白銀。金絲楠木水火不侵,埋上千百年不會腐朽。闖軍放火燒了明樓寶殿,殿上的金絲楠木可燒不掉。後來連這些木梁木柱也讓人盜沒了。當時那麽亂,盜賊四起,進來取寶的闖軍,無非是饑民流寇,一頓飽飯也沒吃過,眼中隻有金銀,稀世珍寶落在他們手上,可也沒人認得。你看殿門口窮不窮?幹旱少雨,無風三尺土。雖然古墓很多,各朝各代沒少挖出珍寶,但是從來沒有人在這上頭發過財。或許上一輩人掙了錢,到下一輩人照樣吃不上飯。比如明朝末年,打秦王玄宮中盜出來的東西,可沒人敢拿到外邊去賣,窮老百姓家裏不可能有這麽好的東西,拿出去非吃官司不可。窮漢子又不識貨,再好的珍寶落在他們手上,隻能砸碎了換幾個錢。吃棒子麵兒餑餑的一腦袋高粱花子,好東西落在這些人手上也沒個好。因此說古墓中價值連城的東西,出土以來過幾次手,久後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這個結果。


    大金牙說:“秦王玄宮那麽大規模,陪葬的珍寶一定不會少,有沒有出奇的東西?”


    馬老娃子說:“當然有寶了,故老相傳啊,打開秦王玄宮之時,成千上萬的闖軍,高舉刀槍火把,潮水般湧入地宮。傳說秦王貪得無厭,狡詐多疑,而殺官造反的起義軍,多數是苦大仇深的亡命之徒,也有許多綠林強盜。老高粱稈子帶幾個膽大的手下鑿開棺槨,一雙雙貪婪的眼,一同望向金絲楠木棺槨中的秦王。火光映照下,但見秦王仰麵朝天,頭頂金冠,口銜明珠,腳踩雲履,身穿蟒袍,袍上繡山海鬆鶴圖案,腰束玉帶,懷抱長劍,手攥元寶,一臉陰陽怪氣兒!”


    拿方言土語來說,馬老娃子他是能諞,半斤高粱酒下肚,直諞得口沫橫飛,好似他親眼所見一般:“棺槨中的秦王,身上覆了一件錦袍,周圍擺滿了陪葬的珍寶。闖軍見到秦王與活人沒有兩樣,臉上陰陽怪氣兒的,還以為秦王成了凶煞,無不吃驚,沒人敢上前取寶。老高粱稈子挺身而出,拽出長刀,伸刀頭將秦王身上的錦袍挑起。怎知他這麽一揭,下邊的秦王變成了枯骨,嚇了老高粱稈子一跳,刀頭錦袍落下去,枯骨又成了麵目如生的樣子,他方才曉得,錦袍是件寶衣!”


    我聽馬老娃子前邊說的還行,後邊多半是信口開河,七拐八繞故弄玄虛,我可不想再聽他胡扯了。


    馬老娃子見我們不信,隻好說秦王玄宮中的奇珍異寶,全是放羊娃子們口中相傳,過去了幾百年,見過的人早死光了,可你也別把話說絕了。說完這番話,他進裏屋抱出個小包袱,裹了三五層,一層層打開,裏邊是個大瓷碗,胎薄、釉厚,飾以青水紋,一條青龍張牙舞爪。


    他不讓我們接手,我湊近端詳了一陣,心下倒有幾分吃驚,說行話這叫“鬼臉兒青”!


    5


    大金牙上前嗅了一嗅,覺得錯不了,是個真東西,尺寸不小,而且完好無損,青水青龍紋可值了錢了。老時年間有一種官窯瓷器,沒有傳世的,多在古墓之中出土,乃五供之一,皇上供神用的東西,又叫龍碗,色澤陰鬱,民間叫俗了叫成“鬼臉青”,以為是埋在墳中太久所致。


    胖子說:“好你個馬老娃子,想不到你真人不掛相,真有玩意兒啊!你還有沒有別的東西,統統地拿出來,皇軍大大地有賞!”


    我問馬老娃子:“這是秦王陪葬的明器?你想要多少錢?”


    說到這個份上,馬老娃子把話挑明了,他說你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闖軍盜毀秦王玄宮,在山上挖出一條深溝,至今仍有。前幾天,有兩個打懸羊的愣娃走進去,讓塊石頭絆了個跟頭,撥開荒草一看,那石頭有臉,卻是一個鎮墓的翁仲。傳說翁仲是古代猛將,驍勇無比,秦漢以來,常用於鎮墓,有的石俑不是翁仲,也被當成翁仲,民間俗稱“瓦爺”。二人貪心,想刨出石翁仲抬下去,怎知翁仲腳下連接一塊石板,摳開往下看,黑乎乎一個洞口。其中一個膽大的捆了繩子下去,上來時懷中揣了這個大碗,隻說下邊很深,還有東西可撿,又帶了條大麻袋,點了火把下去。想不到他這次是趙巧送燈台,一去回不來!不知在下邊撞見了什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打懸羊的兩個愣娃子是哥兒倆,兄長叫馬凜,兄弟叫馬栓,全是馬老娃子撿來的孤兒。馬凜膽大進了洞,馬栓在洞口等,左等等不上來,右等等不上來,又不敢下去找人,隻得跑來告知馬老娃子。馬老娃子腿不行,上得了嶺,下不去洞,但是見到這個龍碗,心知了不得,下邊有東西!他告訴馬栓:“擋好洞口,千萬別說出去,要不馬凜可白死了!”他尋思殿門口的人不能找,一來沒有那個能耐,二來怕聲張出去,消息一旦傳開了,他連一個大子兒也分不上。


    馬老娃子讓我們跟他一同上嶺,找到下落不明的馬凜。如果掏出東西,雙方平分,他和馬栓分一半,我們分一半。隻要我願意走上一趟,不論有沒有東西,他都會把鬼臉兒青讓給我,價錢好說,否則給多少錢他也不賣。


    我要說我不去,胖子和大金牙也不答應,他們二人死說活勸,好歹過去走一趟,你說不去鬼臉兒青可沒了!


    馬老娃子對我訴苦,他說他幹兒子貪心撿寶,在洞中下落不明,扔下他這個一走一拐的老漢,還有馬栓這個愣娃,家中沒別人了,盆無一粒米,袋無一文錢,往後沒了活路,實指望多撿幾件明器。


    我一看可倒好,他不要雞不要鴨——要鵝,訛上我了!我這人吃軟不吃硬,招架不住苦肉計,吃虧全吃在這上頭了。何況我說不去二字,馬老娃子的鬼臉兒青我們可別想要了,但是我也沒把話說死,走著瞧吧!


    轉天一大早,馬老娃子和馬栓各挎一杆鳥銃,打好裹腿,準備帶我們上嶺。我問他帶鳥銃打什麽?他說:“玉皇殿這塊風水寶地,幾百年前有的是蒼鬆古柏,刺蝟、狐狸、金錢豹、草鹿,飛禽走獸可多了,如今仍有懸羊。秦王玄宮也在嶺上,山勢險阻,一上一下,至少要走兩天,深山窮穀,罕有人跡,還要當心披毛煞!”


    我心想:“馬老娃子爺兒倆帶了鳥銃,借口打懸羊倒罷了,又說要對付凶煞,他是嚇唬人,還是別有用心?”


    出門的時候,我們在裏邊穿了水火衣鼠皮襖,我還帶了金剛傘和黑驢蹄子,同樣打了裹腿,背包中裝上手電筒、蠟燭、繩鉤等一應之物。


    進山之前,我對大金牙和胖子說:“關中出刀匪,殺人越貨,視如等閑。咱們身上帶了收東西的錢,到嶺上抬屍必須小心,可別上了馬老娃子的當!”


    胖子說:“鳥銃還不如燒火棍子好使,你怕他兩個放羊娃子?”


    大金牙說:“馬老娃子貪心是貪心,但還不至於有那麽大的膽子,再說他打什麽主意,可也瞞不過你二位的火眼金睛!”


    胖子說:“我隻擔心撿不到明器,你聽他馬老娃子說的話,他們殿門口全是寶,連他媽臭蟲都是倆屁眼兒,你讓我看這地方,可全是荒山。”


    我說:“可能闖軍盜毀秦王玄宮之時挖得太狠,破了殿門口的風水龍脈,當年的形勢也都不見了。”


    三人說罷,讓馬老娃子和馬栓在前邊帶路,打殿門口進去,一路往山裏邊走,西北的山,雄險蒼涼,單單一條路上去,四下裏漫漫都是亂草,說是有狼有懸羊,可走上半天,連隻鳥兒也不見到。


    第三章秦王玄宮


    1


    西北懸崖絕壁上有種岩羊,當地稱為懸羊,個頭不大,十分罕見。懸羊血非常值錢,一頭懸羊放不到三碗血,接到碗中放上半天,上邊會浮起一層清油,那可是一寶!不僅有起死回生之效,還可以壯陽,太監吃下去都能娶媳婦兒。一旦聽說什麽地方出了一頭懸羊,立刻會有幾十上百個人在崖下盯著,別的野獸也吃它,所以是越打越少。餘下的懸羊都被打驚了嚇怕了,輕易不敢現身,很難見到,可遇而不可求。如若趕上時運,打到一頭懸羊,那也是不小的橫財。至於披毛煞,則是說的人多,見的人少。


    馬老娃子讓愣娃馬栓背了他,帶我們從小路上到高處,望見對麵一座山嶺,過去稱為“玉皇殿”,俗稱皇帝台子,正是秦王玄宮所在的位置,絕壁巍峙,奇險無比。我們腳下這座山等於玄宮前的供案,喚作“供台山”。供台對應寶殿,可謂天造地設,又有藏納之形。在山下看不出什麽,非得上了供台山,才可以觀望玉皇殿,地勢由南自北,逐步升高,後有蒼山起伏,可為依托。這麽大的形勢,埋得下萬乘之尊!


    在過去來說,王侯將相墳上的封土堆多高,那也有規矩,高出半尺也有罪,秦王玄宮在規模上或許不及皇帝陵寢,龍脈形勢卻不遜色。明朝山陵,尤其講究形勢布局。門廊前堂、明樓寶城、寢殿祭宮,坐落在一條中軸線上,麵南背北,自下而上,前後有序。前後呈龜蛇之形,左右列龍虎之狀。整個陵寢按遠山近水分布,層次分明,氣勢森嚴,有如構成了一幅畫卷,令人歎為觀止。按《十六字風水陰陽秘術》中的記載,秦王墓山上的宮殿,應該也是這般形勢。曾幾何時,山上蒼鬆偃柏覆蓋,珍禽異獸出沒,但是經曆了數百年滄桑,宮殿和樹木蕩然無存,僅餘下一個大坑。那是起義軍盜挖秦王玄宮,生生挖出來的,如同將大山掏去了一部分,當中荊棘叢生,荒草淒迷,亂石陳橫。玉皇殿風水形勢全讓這條溝破了,而今成了一座荒山。


    一行人繞上半山,見這大坑又深又闊,當地雖然幹旱,可也不是不下雨,致使坑底泥石混雜,荒草長得比人還高,走進去寸步難行。大金牙走不慣山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和胖子架上他,一路撥草前行。愣娃帶我們走到一處,亂草中倒了一尊石俑,他扒開下邊一個洞口,比畫著說是這個地方了。胖子打起手電筒,往裏邊張望了一陣,說是看不到底。


    我看這個位置應當是秦王玄宮的盡頭,可以見到墓磚,磚縫也都長了蒿草,不知這下邊為何有個窟窿,上頭還用石俑擋住了。我尋思馬凜下洞之後去向不明,那也不奇怪,洞中晦氣沉積,走到深處會把人嗆死。正當此時,刮起了大風,風起雲湧,播土揚塵,刮得眾人灰頭土臉,一個個好似剛打土地廟出來,又見陰雲低沉,似要變天。


    馬老娃子迷信,怕是驚動了鬼神,況且天色黑了,要下去也該等到白天。


    我卻不這麽想,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倒鬥遇上風雨,可謂得了天時,風雨交加,洞中晦氣去得快,不至於將人悶死。


    馬老娃子說:“黑天半夜鑽土窯兒?不怕撞了煞?”


    2


    大金牙說:“我們胡爺當過連長,一身是膽!”


    馬老娃子說:“連長連長,半個皇上,大炮一響,黃金萬兩!”


    我說:“我哪兒來的黃金萬兩?窮得老鼠啃房梁,那倒是真的。”


    馬老娃子說:“原來是咱窮人的隊伍,可把你們給盼來了!”


    沉住氣等到半夜,狂風過後,天上雷聲隆隆,黃豆大的雨點子,劈劈啪啪打下來。漆黑的雨幕裹住了一切,偶有一道閃電劃過,刹那間映得人臉一片慘白。


    馬老娃子跛了一條腿,鑽不了土窯兒,他讓馬栓跟我下去,多撿幾件明器。愣娃馬栓可也沒有那個膽子,幾個悶雷打下來,已嚇得他麵如土色。常言道“一樹之棗,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愚有賢”。何況馬凜和馬栓這哥兒倆,全是馬老娃子撿來的,又不是親哥兒倆,脾氣秉性全然不同。


    我對馬老娃子說:“我瞧不出下邊是不是土窯兒,帶個愣娃下去,等於多個累贅,還不如讓他在上頭給我拽繩子。”於是讓大金牙在上邊等,我和胖子一齊動手,放下一條繩子。我在身上掛了紙皮燈籠,撐開金剛傘,當先下到洞中,深倒沒有多深,但覺腳下凹凸不平,用紙皮燈籠往下照,盡是磚石土塊,苔痕斑駁,四周看不到盡頭,摸不到邊緣,一陣陣陰風掠過,燈燭忽明忽暗,但也沒有滅掉。我打開手電筒,往上轉了幾圈。上邊的胖子看到光亮晃動,當即順長繩下來。


    胖子下到洞中,點上一根火把,麵前明亮了許多。二人仗起膽子往深處走,摸到邊緣石壁,但覺腐晦撲鼻。我舉起手電筒來看,牆壁以磚石砌成,皆為40斤一塊的巨磚,又用三合土抹灰,異常堅固。我們置身之處,似乎是秦王玄宮的一處墓室,裏邊空空蕩蕩的,當年闖軍盜毀玄宮,可能沒挖開大殿盡頭的後室。墓室堅固,別無出路,石壁下擺了兩個供箱,檀木打造,以銅飾裹邊,朱漆脫落,木板腐朽,裏邊本該放置五供,但是沒東西。再往旁邊看,有一具死屍倚在石壁下,腰上拴了紅褲帶子,全身幹枯發黑,旁邊扔了條麻袋,打扮同馬栓一樣,不用問也知道,這是下來撿寶的馬凜。


    胖子說:“放羊娃子怎麽死在這兒了?他撿了什麽好東西?”說話他去看扔在地上的麻袋,裏邊是秦王玄宮中的金器、銀器、玉器,不下十七八件。


    我剛要撿起麻袋,忽聽兩聲蛇嘶,石壁裂痕中探出一個扁平三角腦袋,鱗片讓手電筒的光束一照,色彩斑斕。關中有這種蛇,俗稱“烙鐵頭”,咬上人沒有不死的。胖子手疾眼快,手中火把往前一揮,嚇走了烙鐵頭。我見烙鐵頭不止一條,頭頂上又有碎石崩落,擔心墓室會塌,立即用繩子捆上馬凜屍首,胖子撿了那條麻袋,二人拽上屍首,迅速退了出去。


    我先拎了麻袋上去,風雨交加,山上黑燈瞎火的,麵對麵看不見臉。我對馬老娃子說了下邊的情形,馬凜讓烙鐵頭咬了一口,毒發身亡,他撿的東西全在這兒了。說罷,我又讓大金牙和馬栓過來,再扔一條繩子下去,綁上個布兜子,好將屍首吊上來。


    馬老娃子趴在麻袋上大哭,雖然馬凜是他撿來的孤兒,可也有些情分。我聽他這哭聲不對,幹打雷不下雨似的!我發覺不好,轉頭往後看,剛好一道閃電掠過,瞬間一片慘白,隻見馬老娃子舉起油布下的鳥銃,對準了我正要打!我心念一閃,必是馬老娃子見財起意,舍不得分我們一半明器,他可能也不是頭一次這麽幹了,真下得去手!閃電過去,天上一個炸雷打下來,幾乎是在同時,馬老娃子手中的鳥銃摟響了,他旁邊的馬栓也放了一銃。我來不及閃躲,急忙打開金剛傘,兩杆鳥銃打出來的鐵砂、鉛彈,全噴在了金剛傘上。我一腔子血往腦門子上撞,心說:“你二人跟我無冤無仇,為了幾件明器,居然在我背後下黑手,不是天上有道閃電,我又帶了金剛傘,豈不成了屈死之鬼?”


    窮鄉僻壤,人心險薄,因財殺人的多了,我不該一時大意,出來打雁倒讓雁啄了眼!奈何相距太近,他們鳥銃中裝的火藥又足,打在金剛傘上,衝擊可也不小,我不由自主往後疾退,一步踏空,竟從洞口掉了下去。當時身在半空,全無輾轉騰挪的餘地,眼前漆黑一團,怕要摔得粉身碎骨,但聽“砰”的一聲,正好砸在胖子身上。多虧我手上有金剛傘,墜落之勢不快,那也撞得夠嗆,眼前金星亂晃,猶似天旋地轉一般。


    胖子說:“老胡你怎麽又下來了?麻子不叫麻子——你坑人啊!”


    3


    不等我說話,大金牙從上邊掉了下來,撞到金剛傘上,滾到一旁,跌了他一個七葷八素,開口帶哭腔兒:“哎喲我的屁股,馬老娃子他下黑腳!”原來大金牙在上邊見到馬老娃子突然動手,驚得呆了。下這麽大的雨,馬老娃子鳥銃打過一發,已經不能再用了,當下拽出刀子,惡狠狠地問:“你下不下去?你要不下去,我這刀子可也方便著哩!”大金牙扭頭要跑,屁股上挨了馬老娃子一腳,一個跟頭掉了下來。話沒落地,之前放下洞的繩子,已經被馬老娃子拽了上去。


    胖子這才明白過來,抬頭往上罵:“老驢別跑,不怕你飛了!”


    罵了沒半句,又聽到一聲悶雷般的巨響。原來上邊的馬栓打了個“崩山炮”,那是殿門口開山用的土雷。馬栓是個沒心沒肺的愣娃,馬老娃子讓他幹什麽他幹什麽,拽走了繩子不說,還要崩塌洞口,將我們活埋在下邊。悶雷聲中,亂石泥土紛紛落下,三個人抱頭躲避,退到石壁之下。我擔心讓烙鐵頭咬上一口,趕忙打開手電筒,借光亮一看,他們二人臉上又是土又是血,黑一道紅一道,我估計我臉上也是如此,伸手抹了一抹,恨得咬牙切齒,暗罵:“驢操的馬老娃子,無名的老匹夫,真叫絕戶人辦絕戶事兒!你等我出去,倒讓你這廝吃我一驚!”


    胖子心中不忿,打馬老娃子祖宗八代開始,挨個往下罵了一個遍。


    我說:“你罵上三天三夜,馬老娃子也不會少一根寒毛,先出去再說。”


    胖子說:“怎麽出去?往上挖可不好挖,一旦挖塌了窯兒,還不把大金牙活埋了。”


    大金牙說:“我招誰惹誰了?再說要真塌了窯兒,那還不是咱哥兒仨同歸於盡?”


    胖子說:“你跟你自己同歸於盡去,反正有你五八,沒你四十,你在哪兒也是多餘。”


    大金牙說:“胖爺你可是知道我大金牙是什麽人,我對你和胡爺一片忠心兩肋插刀,怎麽成了多餘的了?對了,我看放羊娃子在下邊撿到一大麻袋明器,能有十七八件,全是好東西!”


    胖子說:“你看你這點兒出息,怎麽還惦記撿東西?真是好吃屎的,聞見屁也香!你也別怪我說話不好聽,忠言逆耳啊!你讓我腚門上抹蜂蜜——甜話躥出二裏地,那我也會,問題是頂個屁用啊,出得去嗎?”


    大金牙賠個小心,連說:“是是是,我可沒提撿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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