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好了坐次輩分,先要開設香堂,叩過祖師武聖真君,動起拔香大禮。其實這也就是走個過場,但俗禮總歸是不能免了,更不敢怠慢輕視,眼瞅著天上的月亮圓了,星星也差不多都出劑了,便請出卸嶺盜魁端坐正堂神位之下,兩邊司儀抬了一口香爐在堂前,裏麵插點了十九柱大香,插香的陣法是前三後四,左五右六,當中間插一柱獨香。


    一通鑼鼓過後,行禮在即,觀禮的各路黑道人物頓時鴉雀無聲,這時由張三爺走出來,在盜魁麵前行半跪之禮。當時的綠林道是入夥易,拔香難,一般人根本不敢拔香,普通的盜夥想洗手不幹了,除非是親爹娘或老婆孩子出了大事,家裏的主事者不得不回去,這才敢提金盆洗手的事,舵把子派人一查確實是這麽回事,才能讓他拔香,否則殺無赦。雖然張三爺身份不同,可還是免不了這套過場,先要在盜魁麵前陳述拔香的理由。


    張三爺先稟明拔香撤夥的緣由,無非是說如今舊病纏身,又有妻兒老小牽連,難以再做殺人越貨之舉,還望祖師爺和舵把子高抬貴手,容弟子全身而退。


    盜魁聽罷趕緊將張三爺扶起,賠笑道:“恭喜三哥金盆洗手,激流通通難能可貴。世上黑白兩道哪一邊都是水深火熱,能熬到這一天可真太不容易了,有道是——風雲常際會,聚散總無期,拔香撤夥,義氣留存。”


    於是張三爺在盜魁的陪同下來至堂前,到香爐邊站定了,念動拔香頌子:“滿天星宿布四方,常勝高山在當中;流落江湖數十載,多蒙眾兄來照看;今日小弟要離去,肯請眾兄多寬容;小弟回去養老娘,還和眾兄命相連;來兵來將弟傳報,有火有水弟通;下有黃土上有天,弟和眾兄一線牽;鐵錘碎牙口不開,鋼刀剜膽心不變;小弟虛言有一句,五雷擊頂家難全;遙祝魁星聚金光,常勝香火蓋昆侖,替天行道永流傳。”


    綠林道上無論是誰拔香,都要念這篇頌讚詞,說自己家有老母要奉養,是取“百善孝當先”的由頭,無論攔著人家做什麽,縱是有天大的借口,也不可能攔著人家盡孝道。雖然三爺自幼孤苦無父無母,可仍是要按原文念頌,絲毫不能更改,而且念頌的過程中,更不能有一字口誤差失,也不能中途停下來想詞兒,否則即被視為心中有愧、意圖不軌,周圍的群盜將會立刻上前亂刀相加,將念頌讚者剁為肉醬。


    全篇頌讚子共有一十九句,每念一句,便拔一炷大香,等張三爺的頌詞都念畢了,爐裏的香也就拔完了。這時舵把子立刻對他拱手抱拳稱喜:“三哥好走,什麽時候想家了,再回來喝杯水酒。”到這就算是成了禮,從此以後,張三爺與綠林道的俗務再無瓜葛。四周眾人同時上前道賀,宅院外大放鞭炮,鼓樂鳴動,下人隨即開上席來,一時間水陸橫陳,杯幌交錯,賓主作用俱歡。


    席間群盜推杯換盞,有人就提議:“今天是張三爺拔香撤夥的大日子,各路豪傑雲集,席上又全是美酒佳肴,好不痛快,奈何沒東西下酒,這叫狂飲寡歡,難以盡興,咱們綠林道上多是粗魯漢子、須眉丈夫,也不能效仿文人墨客來行酒令,這又如何是好?小子鬥膽,不妨請各位高人在席間當眾講述平生得意經曆,說到奇異、勇武,或常人所不能及處,吾輩當各飲一大碗以讚之。”


    群盜轟然稱妙,張三爺本是隨生的人,他心知肚明,這是大夥想趁機聽聽自己當年的事情,正趕上今天高興,哪裏還能有什麽推辭,於是就在席間講了出來。不過張三爺掛符摸金,都是私底下的勾當,不願在大庭廣眾麵前吐露,隻是掐頭去尾,給眾人說了幾段平生涉曆的奇險。


    張三爺本是名門之後,家敗後自幼流落鄉野,少年時參與破獲了幾件奇案,在江南平寇成名,後來又做了軍官,同太平軍作過戰,也剿過撚子,並跟隨左大人鎮壓過新疆叛亂,平生久經沙場,多臨戰陣,一生奇遇數不勝數。


    三爺的事跡,隨便哪一段講出來,那都是“說開來星月無光彩,道破了江河水倒流”,聽得眾人如癡如醉。他講過之後,便按照輩分資曆,依次請其餘幾位前輩述說自家蹤跡,群盜縱橫南北,往來萬裏,除了殺人放火,更做過不少卸嶺倒鬥的大事。他們的經曆也多有聳人聽聞之處,綠林中的人更喜歡賣弄這些豪傑事物,真是說者眉飛色舞,聽者神魂顛倒,席間也不知放翻了多少空酒壇子,這頓酒酣暢淋漓,從天黑直喝到轉日天光大亮,方才大醉而散。


    等把黑白兩道上的事情都打點利索了,足足過了一月有餘,張三爺這才帶著親眷回了老家,他還要在祖師爺神位麵前摘符封金,以後都不打算再做摸金校尉了。


    世上僅存在三枚摸金古符,是代代相傳之物,按成規古例,不掛符不能倒鬥。張三爺有一兒一女,並且有四個弟子,除了女兒不算之外,加起來總共是師兄弟五人。張氏一門都是風水高手,當世有資格掛符之人,不外乎就是張三爺和他的這夥門人弟子,往多了說,也遠遠不足十人,但真符隻有三枚,究竟把摸金符傳給誰,還得費上一番腦筋。


    張三爺這四個弟子,個個都有過人之處,一是日後在無苦寺出家的了塵長老,當年的了塵長老尚未剃度,在綠林中不留真名,無人知道其俗家名姓。此人自幼做過飛簷走壁的通天大盜,人送綽號“飛天欻觬”,偷取豪宅大戶從不失手,翻高頭的輕功極是了得,尋龍訣和分金定穴之術盡得張三爺傳授。他火熱似火,好管天下不平事,常有濟世救人之心。


    另一個便是金算盤,商賈世家出身,懂得奇門銷器兒,為人精明油滑,難得的是立心正真直,隻是自視過高,不將常人放在眼內,一架純金打造的算盤從不離手,算盤珠和框子上刻滿了天幹地支之數。他這算盤不是用來算賬的,而是專以演算五行數術,占測八門方位,他和張三爺早年相識,交情不凡,半是師徒半是朋友。


    第三個是陰陽眼孫國輔,本是世家子弟,隻因生下來就有陰陽眼,自幼“目能見鬼”,所以被攆出家門,流落四方,後來被張三爺遇到,收做了徒弟。此人宅心仁厚,滿腹經綸,一派道學心思,換句話說就是比較傳統守舊,雖然學了滿身本事,卻不願做倒鬥取利的勾當,也從不參與綠林中分贓聚義的舉動,所以他無論到哪都用真名實姓。


    最後一個老幺兒,是張三爺收的關門弟子,有個綽號喚作鐵磨頭,滿身橫練兒的硬功夫,曾落草為寇,又入過撚子,以前殺人無數,隻是張三爺說他的脾氣稟性,極像自己早年間的一個兄弟,念他手段高強,為人誠實,才將他收入門下。


    這天張三爺把弟子兒孫喚至堂前,把三枚古符放在一個玉盤中,告訴眾人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要傳下摸金符,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不論是拿到符還是沒拿到符的,從今天起都要自立門戶,各憑本事到外邊闖蕩去了。可有一條,學了摸金校尉的尋龍訣和分金定穴,卻不掛摸金符的人去倒鬥的,一次兩次也許能僥幸撿條命回來,但壞了古例,早晚躲不過要命的大劫數,你們要是不聽師傅這番話,等有朝一日死到臨頭之時,可別怪為師沒說清楚。


    門人弟子們都知張三爺聰鑒蓋世,說出來的話無有不中,自然不敢不遵,一齊上前拜倒,都說:“三枚摸金古符傳給誰,全憑師傅做主,弟子們再無二言。”


    張三爺點了點頭,其實雖然包括兒子在內有五個弟子,其實摸金符給誰,早有定奪,他首先讓自己的兒子退出房外。原來摸金秘術,千年傳承,內規極多,真符不傳自家後人,便是其中之一。


    與毫無章法的民間散盜截然不同,這條行規,是出於倒鬥取利極損陰福,即便是摸金校尉盜取古墓珍寶,大部分是為了濟世救民,但那些珍寶多不是人間所見的凡俗之物,在世間顯露出來,定會引出明爭暗奪,追根究底,那倒鬥發墓取寶之人終歸造孽不小,因此才有“做一代、歇三代”之說。從三爺兒子這輩開始算,到他重孫子那代,都不能再做掛符盜墓的勾當,否則必遭天遣,斷子絕孫,身喪家敗。


    如此一業,能夠掛符之人,就剩下張三爺的四個徒弟。這其中的“陰陽眼”孫國輔,是個不帶冠的秀才,根本不願倒鬥,甘心做些尋常生計,或是開館授徒教書,或是為人打卦相地,選取陰陽二宅,反正身上技藝甚多,不愁生計無著。


    張三爺見“陰陽眼”心意已決,就取出一本書來,此書名為《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詳細記載著張三爺平生所知所學。


    摸金秘術實為《易》之分支,周天古卦共計十六字,傳到後世僅剩八卦,這八卦又分為先天八卦和後天八卦。據說先天八卦為伏羲大帝從龜甲圖案中所得,後天八卦為周文王所演,其實都是後人所造,兩者相差不大,都屬以“龍”為象的天卦之數,所以解卦的周易應屬龍卦。在這八卦諸駁中,雖然有興衰諸象,但細究起來,都是振興之數,故此《易》自開篇至終,講的都是乾元天道。


    而自從西周時期便已失傳的另外八卦,則屬陰卦,大多以星鳳為象,古人認為古卦卦數太全,把天地間造化之謎全都發泄盡了,如此必遭鬼神所嫉,留之不祥,便將十六卦毀去一半,從此不再複存於世。


    張三爺曾經盜發過西周古塚,從中找出了失傳幾千年的周天卦象,於是用十六字古卦為引,將風水陰陽之術寫入其中,著了一本《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其中陰陽、風水各占一半,陰陽篇中是占驗數術、造化之理,風水篇中則是青烏尋龍、風水之道——僅這半卷,便涵蓋了摸金校尉的尋龍訣和分金定穴之術,並將中國各朝各代葬製葬俗集大成,可謂“窮究天地之理,自成一家之言”。


    當著四個弟子的麵,張三爺把《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扯去一半,隻留下風水秘術半冊,而將陰陽秘術的半冊在火盆中焚化為灰燼。眾人大惑不解,向師傅詢問究竟,這天書何等奧妙,為何竟要燒毀了?從此世上豈不再沒有周天古卦?


    張三爺笑道:“旱地裏種田,水路上跑船,人頭頂不長果子,這都是天理天道,世間興衰造化向來有些定數,可誰能窺破其中之謎?隻能說洪荒或有仙了,反正不是咱們世俗中人應該知道的,這天機雖然幽深微妙,但留在世上卻必然禍人不淺,隻有燒毀了祭天才是正理。”隨即把剩餘的半部殘書,傳給了陰陽眼孫國輔,囑咐道,“摸金校尉的風水秘術,神妙無方,探盡了南北中三大龍脈,留此半卷殘書在世上,將來或許還能有它的用武之地,你要好生收存,萬勿失落。”


    陰陽眼孫國輔連忙叩謝師恩,含淚收了殘書,便就此離開師門遠遊去了。最後張三爺對剩下的了塵、金算盤、鐵磨頭三人說,看來摸金古符就著落在你們三個身上了。今天非是吉日,等子時拜過了祖師爺,再行戴符授金。


    第四卷 第六十九章 物極必反


    這天夜裏,張三爺將他的三個徒弟帶到後堂,讓他們在祖師爺曹公像前跪下,叩了頭,上了香,便每人傳了一枚摸金符。


    隨後還要傳行規、器械、掌故等等,張三爺先問金算盤三人,可否知道世上為何自古便有倒鬥的行當。


    金算盤師兄弟三人也是久涉江湖之輩,見聞廣博,對諸行百業、各路鄉俗所知甚詳,見師傅問起,就爭著紛紛回答:


    天底下有三教九流,三教是“釋、道、儒”,九流是指九個階層,其中又分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三教九流中各類營生甚多,縱覽共有三百六十餘行。


    所謂“上九流”,是一流佛主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員外六流商,七流當鋪八流匠,第九流是種莊稼的農夫,這都是正經的營生;中九流裏手藝人比較集中;數到下九流,便是戲子伶人和娼妓之類。


    在這三教九流中衍生出的幾百個行業裏,本來沒有倒鬥這麽一行,倒鬥是屬於外八行。外八行裏有金點、乞丐、響馬、賊偷、倒鬥、走山、領火、采水,合稱“五行三家”,其實細論起來,這裏邊有好幾行都可以算得上是“盜行”,可在外八行裏卻給分開來算了,比如響是明盜,所以不能與飛賊一類的暗盜相提並論。


    至於倒鬥,占了五行裏的“土”字,按理說也屬盜行,和響馬、飛賊無異,做的是盜墓摸金的舉動。往高處說,倒鬥算是劫富濟貧;往低了說,也是發死人財,做損陰德的勾當,一高一低,判若雲泥。


    摸金校尉自然不是散盜可比,所作所為,從來都是盜取硎珍愛玉周濟窮苦,當得起“次亦有道”四字,在世間一向名聲不俗。隻因自古窮人多,富人少,富者太富,窮者太窮,所以才有了外八行裏的幾路盜行,專做替天行道的舉動。


    張三爺聽罷搖頭道,你們說倒鬥這行當是替天行道,但卻曲解了“天道”之意,摸金倒鬥也並非是這麽來的。世上的人有窮有富,富貴也好,貧賤也罷,這多是命中注定分內得來,哪裏用得著響馬盜賊來替天行道?這隻不過是他們殺富劫財的借口而已。


    倒鬥卻是盜墓挖墳的勾當,為什麽有人做此營生?隻因曆朝曆代素尚厚葬,任何一座山陵古墓,從修築之日起,就要耗費民間無窮血汗,不隻陪葬的寶貨不計其數,更要殺殉活埋,連築陵的工匠也難逃滅口之災。


    須知天道有容,上天有好生之德,任那墓主生前是開國的明君還是治世的能臣,隻要在死後的幽冥之事上奢用太過,必然虧了大德;再者墓址大多選在風水寶地,將天地造化的龍脈據為己有,也會遭鬼神之忌,天道曆來不佑此輩。


    倒鬥這行當,就應了天理循環,不論山陵巨塚如何深埋大藏,也早晚要遭倒鬥之災,一報還一報,這正是天理不泯之處,所以摸金倒鬥,並非僅僅是盜發古墓、劫富濟貧這麽簡單,也暗合著大道中的興廢之理。


    就好比是咱們這個大清國,康熙乾隆治世之時國富民豐,何等的盛世,可如今真是內憂外患,千瘡百孔,眼看著就要玩完了,所謂物極必反,有過興旺之時,也就自然要有衰亡之期,說到最後都是個“命”。


    金算盤師兄弟三人,都知道師傅張三爺學究天人,胸羅萬象,無技不精,元事不通,而且擅長占卦推演,對他們說這番話,似有深意,一時未能盡數領悟,隻得跪在地上恭聽教誨。


    張三爺又講起摸金校尉的起源來曆,最後說到各種行規掌故。他說摸金校尉從來沒有師徒之分,我傳給你們尋龍訣和分金定穴之術,這是師傳徒,但戴了摸金符一同去古墓倒鬥,那就不能算師徒和師兄弟了,而隻能算是把命綁在一起的“伴當”,也就是同夥。你們兄弟三個今後出去倒鬥,一不能壞了行規;二不可貪戀名利,辱沒了摸金的名頭;第三要互相照應,有什麽大事小情,都勤商量著。


    之所以如此囑咐,是因為張三爺非常了解他這幾個弟子,他們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了塵自幼洗髓換骨,擅長輕身術,能飛簷走壁,摸金的手段更是高強,但他心性慈悲,手底下不硬,有些優柔寡絕,行事不能當機立斷,這在盜墓行裏是個大忌。


    那鐵磨頭也是一身本事,膽大包天,不懼鬼神,論殺人越貨勾當他都是行家裏手,可身上匪氣太重,脾氣點火就著,做事又比較草率,是個禍頭。


    而金算盤精通易理五行,是個盜墓高手,又識得世間各種奇異方物,他雖然心機靈巧,細密謹慎,隻可惜此人身手不行。像了塵和鐵磨頭身上的功夫,都不是半路出家的人能夠練就的,想學翻高頭,必須從三歲起就在燒熱的藥鍋子裏洗澡,而硬功最晚也要從六歲開始練起,金算盤出身於商賈大家,自幼養尊處優,沒下過苦功。


    所以張三爺讓他們三人結做伴當,相互間取長補短,務必不要單獨行事,隨後將旋風鏟、黑驢蹄子、金剛傘等一應器物傳下,讓三個徒弟謹記六個字“合則生、分則死”。


    把這些事都交代完畢,金算盤等三人便算是名副其實的摸金校尉了,今後三人就要結夥出去倒鬥。


    轉天早上金算盤起了個大早,沒帶另外兩個師兄弟,獨自一人來給師傅請安。


    原來金算盤一直非常好奇,為什麽師傅把,《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毀去一半,隻把殘書傳給了陰陽眼孫國輔,想要在出山之前問個清楚,因為這事肯定不是像張三爺當時說的那麽簡單。


    張三爺正在喝茶,聽金算盤問及此節,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問金算盤是如何看的。


    金算盤半開玩笑地說,師傅您這脾氣,弟子太了解了,從來喜歡的都是俊爽的名流、草莽的豪傑,最不喜歡的就是那些假文酸醋的道學先生,想必是陰陽眼這假道學不招師傅待見,所以隻給了他半本殘書,讓他回家整天守著殘書發愁,想破了腦袋他也想不出另外半部書中的奧妙。


    張三爺生性豁達,與金算盤的關係又非比尋常,對他沒什麽可隱瞞的,就直言說:“其實為師我也是一派道學心腸,隻不過從不肯講道學。但說實話,你這師弟陰陽眼孫國輔,確實不適合做摸金校尉,《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是我畢生心血所在,當天毀去一半,隻留半卷殘書給他,那也是不希望咱們摸金的手藝就此絕了。”


    原來其中的道理,張三爺先前已經說過了,如今又詳加說明,摸金秘術的根源在於《易》,生生變化之道為《易》,所以《易》中隻言生,而不言克,那又如何能“生”?


    所謂“生”,一是指存活,二是指興旺。張三爺曾在西周古墓中,窺得周天古卦,發現機數奧妙無窮,加上他一生屢逢奇遇,學了許多本事在身,於是寫了這部《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把世上的陰陽分曉,、風水形勢之理都給闡述盡了,也即是說,發源於後漢的摸金之術,傳到張三爺這代,就達到了一個空前的巔峰。


    但天地間的事物發展規律,是有起有落,有興必有衰,張三爺通曉古卦,自然明白這層道理。這就好比是日到中天,光照萬物,但過了正午,日光就會越來越暗淡,逐漸落入西山;到了陰曆十五,滿月當空,但接下來就會由盈轉虧。


    天道中的造化變移這理,簡單點說就是物極必反,事物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就會走向另一個極端,那如何才能控製衰退?唯有抱殘守缺而已。這就是張三爺毀去半卷《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的原因。


    摸金秘術雖是起於後漢,實則是在周代即有雛形,幾千年來又由曆代摸金校尉逐步完善,在最早的古風水術中,漸漸融合了天星風水、禪宗風水、八宅明鏡、江西形勢宗風水……產生了集諸家風水大成於一體的尋龍訣和分金寶穴。


    等到了《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出世,其中包羅更廣,連風水秘術發祥的根源——周天古卦都有了,窮究天地萬物,實可稱為鬼神難測之術,再也沒有任何進貨的餘地了,就了物極必反之兆,從此之後,摸金秘術隻能逐漸式微沒落。


    所以張三爺毀了其中陰陽術半部,隻給後人留下殘缺不全的半本《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以便讓今後的摸金校尉,還能有振興前行的餘地,以免由生轉克,受造化所妒,斷絕了摸金的字號。


    說個最淺顯的例子,摸金校尉是專門盜墓的,如果世上沒有了古墓,那摸金校尉也就不存在了,這一代人把古墓都挖絕盜空了,今後豈不是隻有就此斷絕香火,再無摸金一脈的傳承了?


    張三鏈子知道盜墓是件玩命的勾當,把《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的殘書傳給金算盤等人不妥,於是就特意留給了陰陽眼孫國輔,讓他將摸金校尉的風水秘術流傳後世,或許將來還能有中興之期。


    第四卷 第七十章 起源


    金算盤聽罷心服口服,暗讚張三爺看透了世情物理,當天他就同鐵磨頭、了塵三人,辭別師門出山,做起了摸金倒鬥的營生。


    那時候正處在改朝換代的亂世,到處都是天災人禍,老百姓多受倒懸之苦,三人先到河南邙山開市,接連盜了幾座古墓,把墓中最值錢的明器取出來,經營古物,換錢換糧,周濟災民。他們這幾趟買賣都做得順風順水,此後的足跡所至,踏遍了山西、陝西、河南、山東諸省,不知盜發了多少山陵巨塚。


    自古道“凡間事,天上做”,所以在人生世上,不論你水裏火蜂地奔波,最後成事與否,往往都在天意。趕上大運了,撞上什麽都是買賣,火焰也似的漲起來,沒有盜不成的古墓;若是時運衰退,那真是潮水也似的往下退,凡是碰著的,就全是折本的,身家性命往往都要賠在裏邊。


    財運有起有落,不可能總那麽順利,有一年,該著金算盤他們三個人倒黴,三人看準了洛陽附近的一處古墓,於是裹糧進山,不期撞上了一場戰亂,大隊敗兵從戰場上潰退下來,敗兵勢大,趕著無數難民,鋪天蓋地般擁進山來,把金算盤師兄弟三個衝散在了山裏。


    了塵和鐵磨頭救了一夥災民,躲入山間古墓林中。那些難民中,有個懷孕待產的婦女,在混亂中牽動胎氣即將臨產,誰知胎兒橫生倒長,眼看臨盆難產,就要一屍兩命死在荒山野嶺。


    了塵一向心腸仁善,哪裏忍心看著別人當場喪命,他看出這片古墓林裏,有座墳丘封樹儼然,了塵審視地脈,縱觀山形,料定墳裏邊肯定有棺材泉,也就是地宮裏有泉眼——在民間有種說法,把棺材湧燒滾了能夠順產。


    於是了塵和鐵磨頭一商量,救人要緊,拽出旋風鏟來,飛也似的挖開墳土,區區一處土墳,哪架得住兩個摸金高手挖掘,頃刻間就見到了棺材蓋子,誰知墳土棺板裏藏有銷器,二人大風大浪沒少經曆,陰溝裏翻了船,鐵磨頭被機關打中罩門,當場死於非命。


    了塵這才想起來,當初下山時,師傅曾千叮嚀萬囑咐——“合則生、分則死”,如今果然是應了張三爺此言,倘若有金算盤在此,他最精於五行八卦各類數術,肯定能識破棺中機關,但一念之差,鑄成大禍,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後來金算盤來尋兩個搭檔,見鐵磨頭竟已橫屍當場,也是眼前一黑險些暈過去,隻能說人莫與命爭了,跟了塵兩個嗟歎了一回,含淚將鐵磨頭的屍體焚化了,骨灰裝到瓦罐裏。


    了塵和金算盤一商量,按師傅所說的“合則生、分則死”,咱們兩個今後要是再去倒鬥,估計也不會有好結果,看來是不能再做摸金的勾當了。


    了塵這些年來看盡了民間之苦,自道本事再大,也救濟不了億萬天下蒼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他打算掛符卦金,帶著鐵磨頭的骨灰壇,去江南寺廟中出家為僧,以後伴著青燈古佛,懺悔前塵往事。


    金算盤不想出家,也不想摘符,既然倒鬥的事不能做了,還可以做老本行,繼續當個販貨牟利的商人,賺了錢一樣可以扶危濟貧了,於是就跟了塵說:“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咱們今日一別,將來肯定還有再見的時日,你要遇到什麽麻煩需要幫襯,隻管到黃河船幫裏尋我就是。”


    在古墓林中一別之後,金算盤果然隻在黃河流域買賣貨物,他本就是商賈世家出身,行商販貨之事再熟悉不過,但天災不絕,生意也不怎麽好做,加上凡是慣盜,必有癮頭,況且天下又有哪種營生有倒鬥來錢快?金算盤仗著自己聰明絕頂,眼見黃河水患泛濫,餓殍遍地,所以仍在暗中做些倒鬥的勾當。他清楚這是玩命之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心裏也是發虛,所以每次都是謀劃周密,沒有萬全的把握絕不下手。


    有一年金算盤販了一批貨物,搭了條船往下遊去,當時恰逢黃河水漲,巨流滾滾而下,金算盤正在甲板上同幾位客商閑聊,忽然天地變色,天上的太陽就像沒了魂兒,白慘慘的隻剩一個影子,旋即連日頭都失去了蹤影,天地間黑雲四合,河麵上濁霧彌漫,夾雜著豆粒大的雨點和冰雹往下落。


    船老大連叫不好,天地失色,說明水府裏有老龍受驚,這是黃河暴漲的征兆,趕緊將船駛向附近的碼頭。貨船冒著暴雨剛剛停住,後邊的大水就到了,隻見黃河上遊濁浪排空,水勢幾乎與天空相連,分不出哪裏是大水,哪裏是天地了。狂風中大雨、冰雹,裹著河底的泥沙,一股腦兒地傾瀉下來,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近似黑暗的昏黃之中,真乃是“黃河泛濫乾坤暗,波濤洪流滾滾來。


    金算盤見暴雨如注,四下裏越來越黑,知道這是遇上塌天的災難了,這時候就算有天大的本領,也對抗不了黃河一怒之威。他顧不上滿船的貨物,隨著眾人跳下船來,拔足向高地上奔跑,那些逃難的人群,眾人當中有腿腳慢的,就當即被渾濁的水流卷走,死在水裏的連屍首都找不回來。


    以前張三爺曾說金算盤身手不行,可那是分跟誰比,相比了塵與鐵磨頭是差了許多,可畢竟是做了多年摸金勾當的老手,比起那些普通人來,他的腿腳也算是格外敏捷,被大水所迫,在暴雨中一路狂奔,最後舍命搶上一處高岡。


    金算盤逃至高地,趴在地上往下一看,隻見黑雲已漸漸消退,遠處的天際猶如一片烏黃色的濁泥,其中浮動著暗紅色的光芒,泛濫的黃河以不可阻擋之勢,吞沒了岸邊的村莊、船隻,被黃河大水卷住的人們,和牛羊牲口一起掙紮著隨波逐流,全喂了水府裏的蝦兵蟹將。僥幸逃到高處的老百姓,一個個麵如土色,不住口地哭爹喚兒,但世間的一切聲音,都被隆隆水聲遮蓋,景象慘不可言。


    這聲水水來極快,渾濁的河水足足兩個時辰才退淨,金算盤撿了條命回來,驚魂稍定,一摸身上帶的東西,才發現背後背的金剛傘沒了。


    當初張三爺留給他們的金剛傘共有兩柄,其一乃是摸金校尉傳下來的千年古物,這柄在了塵手中,金算盤隨身所帶的是明代所製,材質工藝與古傘一股不二,也是件極難得的防身器械。肯定是剛才亡命奔逃,把金剛傘失落了,如今多半已被大水卷去,哪裏還能找得回來,隻好再想法子找個能工巧匠重做一柄。


    金算盤打定主意,就順著山坡走下去,想要跟當地老鄉買些東西吃,但大災過後,饑民遍地,田舍村莊都沒了大半,即便有錢也買不到食物。他饑火中燒,正餓得前心貼後背的時候,就見好多人都往河邊走,說是要去看龍王爺,他心覺奇怪,就隨著人流走了過去。


    到河邊一看,饒是金算盤見多識廣,也不免暗自吃驚。隻見在河彎的坡地上,擱淺了一條大魚,尚未斷氣,魚頭比尋常民房都大,滿身巨鱗都和鐵葉子相似,沒有淤泥的地方泛著烏青的光澤,魚目圓睜,頭尾擺動,黑洞洞的魚口一開一合,腥不可聞,看它的魚嘴大小,恐怕連千百斤的大黃都不夠它一口吞的。


    當地老百姓們全都嚇壞了,戰戰兢兢地跪在魚前,燒香叩頭不止,懇請龍王爺息怒,快回水府,有許多人當即就上前去推,想把龍王爺送回黃河,卻如蜻蜓撼柱,根本推不動半分一毫,也沒地方去找牛馬來拖拽,眼瞅著龍王爺進氣少,出氣多,瞪著魚眼死在了岸邊。


    金算盤看了多時,然後向叩拜龍王爺的百姓們打聽一番,找到路徑進了縣城打尖吃飯。聽當地人說這是百年不遇的大水,雖然來急退得快,可造成的損重,而且黃河水府裏的龍王爺死在了岸上,絕不是什麽好兆頭,後邊肯定還有大災難,如今黃河泛濫,淹死了不知多少人畜,這裏本就地薄人窮,十年之內元氣難複,還不知要餓死多少窮人。


    這些話聽在金算盤耳中,便動了惻隱之心,眼見天災無情,苦了兩岸的黎民百姓,心想:“這等大災過後,定然饑民遍野,現今世道衰廢,官府無能,除了我,誰肯來管?”當下就有心置辦糧食賑災,但他的貨物失在了河中,消折了本錢,身上雖然還有些錢,可麵對成千上萬的災民,無疑是杯水車薪,於是動了倒鬥的念頭,思量著要做一票大買賣。


    金算盤想起幾年前的一件事情,當時從一位客商口中得知,在離此不遠的龍嶺,有處大唐皇陵,藏在崎嶇盤陀的蛇盤坡裏,要是能從其中盜出一兩件皇家珍寶,就不用為籌措錢財發愁了。隻是他熟知陵譜,卻推算不出唐代有哪座皇陵是建在此地。


    他在客棧裏撿了幾個舌漏,窺到一些端倪,問清了去龍嶺的路徑,便進山尋找古墓,果然見山中形勢不俗,雖然山體支離破碎,但掩蓋不住龍飛鳳舞的氣象,按理是個皇陵的所在,隻是附近零零星星有幾處村落,常有放羊放牛的在附近徘徊,想打個盜洞挖進古墓地宮容易,但難掩人耳目。


    金算盤想了個主意,又回到黃河岸邊,眼見大魚屍體仍然停在河邊,便對當地百姓聲稱願意出錢建座龍王廟供奉魚骨,以求河神老爺保佑地方上風調雨順,並捏造了一些借口,讓眾人相信,魚骨廟的位置一定要建在山裏,否則還會發生水患。


    通過建廟、蓋房、種莊稼來偽裝盜掘古墓的蹤跡,是摸金校尉常用的法子,鄉民們不知底細,自然信以為真,當即便由金算盤出錢,百姓們出力,把大魚的骨骸運進山裏,搭建了一座龍王廟。


    金算盤趁著建廟的這段時間,著手準備倒鬥,依他的經驗判斷,龍嶺古墓規模不小,當地對那座古墓的傳說極盡神秘詭異,料來不是太平的去處,沒有了金剛傘護身,心裏總覺得不太踏實。可另一柄金剛傘留在了塵手中,一別多年,始終沒通音訊,也不知當年那位同伴的下落,隻好搭船到河北保定,尋找暗器名家銷器李再重新定做一柄。


    那銷器李是蜂窩山裏的蜂頭,手藝出眾,能造各種器械,但他看了金算盤的圖譜、配方,卻覺十分為難,回為金剛傘非比常物,有些材料不太容易湊齊,而且要求的工藝和火候格外複雜,少說也得一年才能打造出來。


    金算盤急著去盜龍嶺古墓,根本等不到一年半載,加上隔的年頭多了,他對當年張三爺的囑咐也已記得淡了,心想自打鐵磨頭死後,自己獨個也盜了許多大墓,都不曾有半分閃失,隻要倒鬥時謹慎些個,憑著一身見識,縱然有些機關暗器,料也足能應付,不會出什麽太大的差錯,哪這麽巧就真折在裏邊了?


    但這時候他那副形影不離的純金算盤,好端端的突然就開裂破碎了,黃金算珠落了一地,這算盤乃是他傳家的寶物,無端毀了好不心疼。他心中隱約覺得,這多半不是什麽好兆頭,就預感到閻王爺要收自己這條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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