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


    “什麽時候用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握住了懸玉的瓔珞。


    李善也朝身後看了一眼,“張胡子已經去了,看時辰……應該就是這會兒。”


    “嗯。”


    他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該怎麽往下問,聽起來才不至於牽扯過多。


    “之後呢?”


    “之後會在我們這兒養幾日,然後經禮部引去司禮監。”


    “行。”


    他打住了眼下這個話題,翻身上馬,“我現在跟你們一道進海子裏去搜。”


    ——


    此時刑房裏是死一般的沉寂。


    難以忍受的劇痛已經開始平息,鄧瑛仰麵躺在榻上,張胡子站在他腳邊,正在解捆縛著他的繩子,一邊扯一邊說,“老子幹了這麽多年刀匠,你是最晦氣的一個。說好聽就是朝廷的活,說難聽就是一丁點錢也沒有。這也算了,平日裏我給那些人下寶貝,他們都得給我壓一張‘生死不怪’的字據,可你不用寫。所以這裏我得說一句,三日之後,要你那下麵不好,被黑白無常帶去了地底下,可不能在閻王爺那兒拉扯我。”


    鄧瑛想張口,卻咳了一聲。


    張胡子抽掉他腳腕上的綁繩,“別咳,忍著,越咳越疼。”


    鄧瑛像是聽進了他的話,硬是把咳嗽忍下了。


    張胡子抹了把額頭的汗,粗笑了幾聲,“不過你這個年輕人,是真挺能忍的,以前那些人,比你高壯的不少,沒哪個不呲牙喊叫的,你當時不出聲,駭得我以為你死我這兒了。”


    他說完又伸手把他手腕上的綁繩也抽了,挎在肩上低頭對他說,“行了,接著忍吧,這三天生死一線間,熬過去就是跨了鬼門關,能另外做一個人。”


    過了三天,就能另外做一個人。


    但這三天著實太難熬。鄧瑛隻能忍著痛渾噩地睡。


    睡醒來以為過去了好久,可正睜眼看時,外麵的天卻亮著。


    仍是同一日,隻是逼近黃昏,萬籟無聲。


    窗外麵雪倒是差不多都停了,放晴了的西邊天上,竟然影影綽綽地透出夕陽的輪廓。


    鄧瑛覺得自己身上除了傷口那一處如同火燒般灼燙,其餘地方,都僵冷得像冰塊。


    房裏很悶,鼻腔裏全是血腥味。


    他想把窗戶推開,但手臂沒有力氣,隻能攀著窗沿,試圖抵開窗銷。


    “這會兒還吹不得風。”


    聲音是從床頭傳來的,伴著稀裏嘩啦的撩水聲,接著又是走動時,衣料摩挲的聲音。


    鄧瑛勉強仰起脖子看向床頭。


    床頭的木機上點著一盞燈,有人正在彎著腰在水盆裏淘帕子。


    “楊……婉?”


    燈下的人一怔,忙抬起頭。


    鄧瑛開口對她說話,這還是頭一次。


    “嗯,又是我。”


    她撩開額前的亂發,自嘲地一笑。


    “你是不是看見我就不自在。”


    說著抹了一把臉上濺到的水,疊好擰幹的帕子朝鄧瑛走去。


    “別過來。”


    說話的時候,他身子突然繃得很緊,脖頸上青經突起,不知道是痛的還是熱的,汗滲得滿身都是。


    如果說之前在倉房裏他還能冷靜地回避楊婉,那麽現在他連回避的資格都沒有。


    “沒那個意思。”她一邊說,一邊將帕子蓋在他的額頭上。


    之後就貓下身背對著鄧瑛坐下,拿鐵鍬子翻挑炭火爐子,“無意冒犯你。我這麽坐著,沒事不會轉過來。”


    鄧瑛撐起身子朝自己的下身看了一眼。他的傷處橫蓋一塊白棉布,除此之外,周身再也沒有任何遮蔽,身體的殘破和裸露帶來的絕望,令他柔韌的精神壁壘破開了一個洞,大有傾覆的勢頭。有那麽一瞬間,他腦子裏居然閃過了“死”這個字。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楊婉忽然又開了口。


    “還冷不冷啊,外麵堆了好多炭,要不我再去抱點進來。”


    她的手伸在火堆前麵,纖細好看。


    頭發被火苗兒烘得又蓬又亂,鬆垮垮地堆在肩膀上,肩背裸露的皮膚白淨無暇。在此時看到女人的皮膚,鄧瑛忽然覺得,自己刑前想要的肢體接觸,現下想來竟然是如此的卑劣不堪。


    “出去。”


    他隻能說這兩個字,但他有他堅持的修養,即便在羞恨相加的情境之下,聲音也不冷酷,甚至不算疏離,隻是想把眼前的這個女人和自己的狼狽剝離開而已。


    楊婉並不意外,她抬起一隻手撐著下巴,看著地上的影子笑著說道:


    “別趕我走吧,我本來都決定了,不在這個時候來找你,但剛我沒忍住過來看了一眼,你……”


    她想說鄧瑛太慘了,但又覺得此時給他同情即是在侮辱他,便清嗓掩飾,“我自己太冷了,見你這裏有炭爐子,就進來烤烤。”


    “……”


    床板響了一聲,鄧瑛的手掌一下子沒撐住搭到了地上,碰到了楊婉的背。


    楊婉隻是往邊上看了一眼,並沒有回頭,反手握著他的手腕,將背後的手臂撈了上去,“別一下一下地撐起來看,你現在不是刑部的囚犯,門沒鎖,他們隻是不敢進來管你。”


    鄧瑛按住被他捏過的手腕,側臉看著楊婉的背影。


    “你怎麽知道。”


    楊婉笑笑,“哎,貞寧十二年嘛,姓鄧就是罪,沾了你就得見錦衣衛,連楊倫都知道避,誰還不知道躲。”


    這就說得比很多人都要透了。


    “那你不怕嗎?”


    “我?”


    她說著笑笑,伸手去揉了揉肩膀,過後繼續翻腳邊的炭火,偶爾吸吸鼻子,肩背也跟著一聳一聳。儀態絕對算不上優雅,不過很自然,自然到讓人幾乎忘了她坐在一個宦官的刑房裏。


    “別想太多。”


    她如是說,聽起來好像沒什麽刻意的情緒,但鄧瑛居然想再聽一遍。


    “你說什麽。”


    他刻意地問。


    “我說,別想太多,雖然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但也不是人人都想趁著你不好的時候踩上一腳。你人太溫和了,我下不了手。”


    作者有話要說:


    (1)守法循理的官吏,沒什麽建樹。


    第6章 傷鶴芙蓉(五)


    她知道鄧瑛無法完全聽明白的,說完低頭獨自笑笑,雖然照顧背後人的情緒,忍著沒笑出聲,但整個人倒是因此鬆弛了下來。丟掉鐵鍬,輕輕晃動著一雙腿伸手繼續烤火的,隨口問鄧瑛“帕子還涼嗎?”


    身後人又不出聲了。


    楊婉很無奈,剛要站起來去換帕子,他忽然又開口了。


    “還涼。”


    “行。”


    鄧瑛開口,她也就沒堅持,抱著腿重新縮回去坐著,“那你睡一會兒,我再烤會兒火就出去了。”


    房間不大,木炭的火焰把牆壁照得暖黃暖黃的,兩個人挨著一起坐著不說話,一個在刻意保持身體上的距離,一個在努力保持心理上距離。但彼此都沒有什麽惡意,所以氣氛並不尷尬,楊婉甚至起興哼了一段周傑倫的《珊瑚海》。


    鄧瑛想試著挪動腿,鑽心的疼痛卻令他瞬間脫力,他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怎麽了。”


    “沒有,姑娘不要回頭。”


    楊婉“哦”了一聲,伸手又把鐵鍬撿了起來,隨意地去翻炭火,順著他的意思一道幫他掩飾,他突如其來的狼狽。


    “楊姑娘。”


    “你說”


    “出去了不要跟任何人講,你見過我現在這個樣子。”


    楊婉聽完這句話,心裏不大痛快。“你這樣想我的?”


    “不是。”


    “那是什麽。”


    鄧瑛解釋不了這麽直接的問題。


    他自己已然這樣了,再也沒有什麽名譽要顧,但眼前的人是楊倫的妹妹,不論她出於什麽原因來關照他,他都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令她蒙受傷害。


    但他不敢直說,所以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楊婉把腿挪向一邊,稍稍側向鄧瑛,眼睛卻還是望著炭火爐子裏不斷明滅的火星子,“你總是不說實話,我也不好受。”


    說完不再吭聲,也不像剛才那樣哼歌。


    鄧瑛很久很久都聽不到她的聲音,不禁側頭去看她。


    楊婉坐在那兒捧著臉一動不動,臉頰被火烤得通紅。


    鄧瑛以為她生氣了,一時有些後悔。


    “鄧瑛……無意對姑娘無禮。”


    他試著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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