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少監幾日沒回來了?”


    “十來天了吧。不過昨夜裏倒是回來了,可惜你沒蹲住。今兒一早又不知道去什麽地方了。對了……”


    他往楊婉懷中看,“聽說你那兒有好吃的。”


    “你聽誰說的。”


    李魚認真地看著楊婉,“鄧瑛有個櫃子,裏麵鎖了一堆瓶瓶罐罐。他每從外麵回來,都會從那堆罐子裏抓些東西來吃,夜裏看圖紙的時候,也要吃。


    我問他要過一次,他不給我,後來吃的時候還躲我。我姐說,你以前搬過瓶罐來看他,那肯定就是你給他的。”


    這李魚年紀不大,描述出來的場景卻很生動,楊婉立即就有了鄧瑛坐在房裏吃堅果的畫麵感。


    而且,他居然還會藏。


    不知道為什麽,她忽地發覺這個人有點可愛。


    “那就是些核桃仁花生米,還有點葡萄幹,混著一把往嘴裏丟,的確是很好吃的。”


    李魚聽完臉一垮,“哈……就那些啊。我還以為是什麽肉脯子呢……”


    楊婉靠在門框上笑他。


    正說著,忽見鄧瑛走回來。


    他穿著白灰色交領中衣,外麵罩一件同色袍子,散發在背,肩上的衣料有些潮潤。


    看見楊婉不由錯愕,怔怔地站住腳步。


    李魚回頭打量了他一眼,直接道,“你去洗澡了嗎?”


    “嗯。”


    他應的雖是李魚的話,看的卻是楊婉。


    繼而踟躕,這一身落在她眼裏,似乎不尊重。


    自從鄧家覆滅,他在生活上就變成了一個人。雖然他還保持著從前的習慣,卻不再受仆婢的侍奉,像吃飯,更衣,沐浴這些瑣碎的事,都失去了從前的儀式性,逐漸淪為窘迫生活當中的必須。


    “不是說等明日我向姐姐拿了香露再去嗎?”


    李魚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把話說得越發具體。


    鄧瑛伸手攏了攏自己的衣領,對李魚說道:“哦,我看房裏還有半塊胰子,就去了。”


    說完低頭走到楊婉身旁,抬起手撥下門栓輕輕推開。


    “你……”


    “我可以進去嗎?”


    她直接問。


    這倒讓鄧瑛沒有那麽局促。


    “我昨日才回來,不及整理。”


    “沒事,你放我進去我就進去,你不放我進去,我站這兒跟你說也是一樣的。”


    鄧瑛看了一眼李魚,李魚直接對鄧瑛翻了個白眼,笑道:“你可別看我,我啥都知道。”


    楊婉轉身笑懟道:“你個小屁孩,知道什麽呀。”


    “嘿!我姐夫跟我說了的!”


    他急地跳了起來。


    “李魚!”


    鄧瑛忽然沉聲,李魚忙擺手,“好好好,我走了,我一會兒還上值呢。”


    說完拔腿,飛也似的跑得不見影了。


    楊婉看著他的背影笑道:“我覺得,你跟這小孩在一處挺好的,這憨傻憨傻的,叫人多樂嗬。”


    她自顧自地說著,背後人的聲音卻壓得有些低。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那樣說。”


    楊婉轉過身,“他不是被你吼住了嗎?沒說出什麽。”


    鄧瑛側身替她擋住門,低頭沒看她,隻輕輕說了一句,“進來吧。”


    楊婉走進房內。


    比起上一次來,室中多了一些陳設,雖然都是新木造的,成色還沒有出來,但看得出造這些箱櫃的人手藝極好。


    床是簡單的榆木架子床,掛著灰色床帳,床下放著他的兩雙鞋子,床上整齊地鋪著深藍色的褥子。床頭安置著一個屜櫃,如李魚所言,上麵掛著一把鎖。


    鄧瑛幾乎是習慣性地走到屜櫃旁,打開鎖,正準備把罐子拿出來,忽然發覺楊婉就在他身後,忙把手收了回來。


    “吃呀,你這是好習慣。”


    “現在不吃,沒剩多少了。”


    “我明日再給你拿來。”


    她站在門前,麵上笑容清朗,秀氣的眉眼顧盼神飛。


    正如楊倫之前所言,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大可在京城裏慢慢地挑看。


    “這都是寧娘娘的賞賜,鄧瑛不敢再要。”


    “不是。”


    她走到他麵前,順手拿出一隻罐子,衝著他晃了晃,“這是我對人的好,娘娘隻是金主,等我以後自己存下錢,我就讓他們出去,給咱們買多多的,到時候你看書,畫圖,我寫字的時候,都可以慢慢吃。”


    這原本是一句平實到不能再平實的話,鄧瑛竟然險些被割傷。


    楊婉這個人實在太明快。


    超出了他身處的境遇中,所能承受的全部溫暖。


    他傾慕於楊婉的好,但這種傾慕幾乎讓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卑賤的人。


    以蜉蝣之身,妄圖春華。


    想要,又明知不該,甚至開始沒意義地對她患得患失。


    不對啊。


    他怎麽敢啊?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鄧瑛脫口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也一怔。


    同樣的話,他也才在刑部衙門問過楊倫不久。


    “你……知道鄧瑛朝不保夕,根本……”


    “送你幾罐堅果,你就跟我說這些。”


    楊婉笑著打斷他,“你要是想謝我,不如也給我造個箱子吧。這個是真好看。”


    她說完不著痕跡地把罐子放了回去,轉身往椅旁走,剛要坐,忽被鄧瑛喚住。


    “等下,墊一樣東西,我這裏落了很多灰。”


    他說完,走到木施旁取下自己的袍衫,疊放在椅麵上,這才道:“坐吧。”


    楊婉低頭看著他的衣衫,“我沒那麽講究的。”


    “我知道,但我不想我這裏髒了你的裙麵。”


    說完倒了一杯水放到楊婉麵前。轉身看著床頭的屜櫃,“你真的喜歡嗎?”


    “嗯。喜歡。很精巧。”


    “這是太和殿上的一位工匠造來送我的,你如果喜歡,我請他替你造一隻。”


    楊婉捧著杯子喝了一口,抬頭道:“你會造嗎?”


    “也會。”


    “那你造一個送我吧。”


    鄧瑛猶豫了一下,“我在這一項上並不如他們好。”


    “沒事。”


    楊婉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托著下巴,“嗯……我可以給你畫個圖,但是……我可能畫得很醜,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懂裏麵的……那個透視?”


    她用了一個不太確定鄧瑛能不能聽懂的詞,接著又問道:


    “你懂‘透視’嗎?”


    鄧瑛搖了搖頭,“你畫了也許我能明白。”


    “那太好了。”


    楊婉站起身,“有紙筆嗎?”


    “有。”


    他往書桌邊一讓,“你過來吧。”


    楊婉很喜歡鄧瑛的那一方書桌,就一個台麵,一個黑石筆架,一方無名的墨,一隻素石硯,一尺來高的圖檔。還有兩本他在內學堂講學的書。和鄧瑛那個人一樣,幹淨到除了塵埃,就是皮膚和血肉。


    她不太想瞎搗鼓鄧瑛的東西,鋪紙研墨的時候也有些緊張。


    “你不會研墨嗎?”


    “啊?”


    楊婉看了看自己的手法,說她不會研墨到不至於,她的博士導師是個書法大拿,雖然有一堆師兄師姐鞍前馬後地伺候筆墨,並輪不上她這個一直不受待見的逆徒,但是楊婉看還是看了很多次,來到這邊以後,她回憶著以前看到的手法自己瞎折騰,一直沒管質量,隻要那汁水是黑的就好。


    “這樣不對嗎?”


    鄧瑛抬起手臂,把袖子挽倒手肘處,“來,你放下吧。”


    “好。”


    楊婉乖乖地放下墨塊往邊上讓了一步,鄧瑛走到她身邊,身上淡淡的皂香散來,楊婉忍不住側頭看他。


    他還沒有束發,一縷頭發鬆落下來,垂在他手背上,楊婉再一次看到了那道月牙形的舊疤。不禁道:“你這道疤是什麽時候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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