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倫切齒道:“刑部沒有用刑!”


    “那就是他老了!”


    胡襄的聲音陡然提了上來,“老了!不中用了,就死了!”


    這一句話瞬間激怒了在場年輕的官員,擁上來怒罵不止,有幾個罵到厲害的地方,甚至與胡襄動起手來,胡襄是個閹人,哪裏經得起這樣折騰,不一會兒就被打得鼻青臉腫。


    楊倫給是給他氣懵了,等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胡襄已經狼狽地鑽到了桌子底下。


    他忙上前拉開打得最狠的那幾個人,“都停手!”


    胡襄摁著鼻子從桌子底下鑽出來,踉蹌地指著楊倫道:“你們這樣鬧,這樣不把皇上……皇上主子放在眼裏,遲早……遲早……要出天大的事。”


    楊倫喝道:“你給我住口,平日你們消停,我們也就喚你一聲公公,但你始終是個奴,即便是打了你,也扯不到陛下那裏去。還不快給我滾!”


    胡襄知道他這個話雖然是在罵,但也是在給他找機會,忙應著那聲“滾”,灰溜溜地跑出了喜堂。


    後堂傳出了趙老太爺吐血而亡的喪訊,家人們亂糟糟的,裏裏外外一片哭聲和罵聲。趙員外的女兒穿著喜服,披頭散發,哭天搶地地撲到後堂去了,整個喜堂頓時一片狼藉。


    東林黨的幾個官員,已經罵罵咧咧地準備聯名上折子,痛斥司禮監弄權殺人。


    楊倫站在其中,忍無可忍地喝道:“大家能不能先不要冒然聯書!等內閣和三司審定之後再說!”


    “信你們內閣嗎?”


    有人質問道:“三司審這件案子審了多久了,當初審訊鄧瑛,聽說就把人綁起來打了一棍子,楊大人,你們曾經是同門,心心相惜就不說了,但督察院的人怎麽也看得下去?如今,那閹人全身而退了,張先生卻慘死?你讓我們怎麽信服。”


    “我……”


    楊倫忽然想起太和門前,楊婉拉著他說的那句:“你們別在查這件事了。”


    與此情此景一關聯,他竟然有些後悔。


    ——


    此時宮中,楊婉正在尚儀局裏抄錄文書。


    天光有點暗,她剛想起來去找一根蠟燭,忽見宋輕雲匆匆忙忙地跑進來,看著她就問,“上回薑尚儀那治傷的藥你記得擱哪兒嗎?”


    楊婉指著旁邊的一個紅木箱子道:“像是那裏麵收著。”


    “欸好。”


    宋輕雲連忙挽起袖子,去箱子裏翻找,楊婉也走過去幫她找,一麵問道:“是陳樺傷著了,還是李魚傷著了。”


    宋輕雲道:“都不是,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胡公公,在宮外被人打了,李魚的幹爹,聽說我們尚儀有一瓶治創的好藥膏,特意來求的,我看平時對李魚好,就想著幫他找找。”


    “被打了?”


    “嗯。你沒聽說嗎?”


    楊婉搖頭,“我抄了一日了,還沒抄完呢,欸,你看是不是這一瓶。”


    “哦,是是。”


    宋輕雲拿著藥就往外走,楊婉忙追上去,“你話還沒說完呢,為什麽被打啊。”


    宋輕運邊走邊道:“這外麵的事,我也聽不大懂,好像是說,刑部大牢裏麵的張先生死了。他們都說是什麽殺人滅口……”


    她還沒說完,背後突然傳來一個嚴厲的女聲。


    “你們兩個不要命了嗎?”


    楊婉回過頭,見薑尚儀正站在藥箱前。


    “輕雲,先去送藥。”


    說完又朝楊婉走來,“文書抄完了嗎?”


    楊婉沉默道:“還沒有。”


    “楊婉,你今日一定不能去見鄧瑛。”


    “我……”


    薑尚儀打斷她的話,


    “你一直很聰明的人,還需要我對你說為什麽嗎!”


    楊婉沉默低頭。


    薑尚儀稍稍放緩了些聲音,“抄好文書,就回承乾宮去,好好陪著寧妃娘娘。你得記著,你是宮裏的女官,你對一個宦官好可以,但如果這個人與朝廷的關聯過深,在局麵不明晰的時候,先護好你自己。”


    “我明白,尚儀。”


    薑尚儀見她順從,這才歎了一口氣。


    “去吧。把文書錄好。蠟燭在窗台上,自己取來點上。”


    楊婉走回案後,挽袖坐下。


    書案上的字逐漸在眼前變得有些模糊,她從懷中取出自己的筆記翻開。


    張展春的名字下,她早就寫下了一大段詳細的記錄,隻在最後那句,“亡故於”三字後麵,留著一段空白。


    這日是五月二。


    楊婉握著筆沉默了好久,終於落筆,將那個空白填寫完整了。


    提筆抬頭,她忽然有些恍惚。


    唯一一個真正對鄧瑛好的長輩死了。


    離貞寧十二年的秋天還有兩個月。


    聽到胡襄被打的這件事情之後,她的曆史敏感性忽然令她快要想通這一段空白和桐嘉慘案的關聯。


    原來,在他真正走到司禮監與內閣間之前,他曾失去過這麽多東西。


    楊婉合上筆記,抬頭朝窗外看去


    雲壓得很低,飛鳥倉皇地四處亂飛。


    “你不要太難過,也不要太自責……”


    她在口中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竟然自己也不願意信。


    第29章 晴翠琉璃(一) 她所在的這一段曆史,……


    張展春的屍體被楊倫從刑部大牢裏接了出來。


    臨抬出去前,楊倫與仵作一道親自查看了屍體。


    人死在牢裏,衣冠完整,沒有外傷,也沒有中毒,仵作是被上麵提點過的,對著楊倫隻說是死於窒息,至於具體的原因,則說是因為張展春年老,本就有肺病,受不了這牢裏的潮悶,閉氣而亡。


    楊倫還要細問,他就閉口不談了。


    楊倫心裏也知道,這個時候根本問不出什麽,隻好將屍體簡單入殮,暫時停放在廣濟寺中。


    寺中的僧人們都很敬重這位德高望重的皇城營建者,即便楊倫沒有說什麽,廣濟寺的住持圓安法師還是帶領著僧人們,自發為張展春一連做了幾日的超度法事。


    張展春的妻子已經亡故,他的兒子在海南做官,路途遙遠,此時還在奔喪的路上。


    然而自從趙員外吐血身亡,胡襄在喜堂被年輕的官員打傷之後,人們雖然悲憤,卻並沒有太多的人前往寺中吊唁。


    六科的給事中,以及督察院的年輕禦史們,和司禮監陷入了一場根本不受內閣控製,極度混亂的文字拉鋸戰。


    官員們各有各的出身,或是師徒,或是同門。


    盡是十年寒窗苦讀的飽學之士,聚在一起,將各自的奏本當成了科考大文來彼此斟酌,引經據典,旁征博引,用盡剔肉剝皮的話,在奏本裏把司禮監的幾個大太監罵得體無完膚。一時之間各個衙門的奏書如雪花般地堆到了司禮監,繼而堆上了皇帝案頭。


    白煥借助這場聲勢浩大的文喧(1),向貞寧帝施壓。


    因此所有的票擬都是兩句態度模棱兩可的話。


    失去內閣的意見,皇帝隻得自己親自批複,於是這場拉鋸逐漸演變成了皇帝自己和文臣之間的文字博弈。


    京中文官成千上百,年輕,精力無限。


    皇帝畢竟是一個人,拉鋸到第四日,貞寧帝終於受不了。


    他一把將禦案上的折本掃到地上,寧妃挑燈的手一頓,養心殿內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跪了下來。


    今日在禦前當值的是鄭月嘉,此時正跪在貞寧帝腳邊。


    皇帝人在氣頭上,朝著他的心窩子就踹了一腳,踹得他仰麵滾到了書櫃旁,頭狠狠地磕在書櫃的邊角上,頓時流了血,但他也不敢管顧,連滾帶爬地又匍匐到皇帝腳邊。


    “奴婢……該死。”


    皇帝喝道:“你們司禮監口口聲聲是為了朕,啊?為朕盡心?”


    他說著抄起手邊的一本奏折直接甩到鄭月嘉的臉上,鄭月嘉受了一道罪,連動都不敢動,隻跪著不斷地說道:“奴婢該死,請陛下息怒。”


    “該死就死,來人,把鄭月嘉脫到午門,杖斃!”


    在場有很多的內監都受過鄭月嘉的恩惠,聽到“杖斃”這兩個字都愣住,一時竟沒有一個人去傳話。


    皇帝怒極,“朕的話,你們沒有聽到嗎?”


    殿內很安靜,寧妃手上的銅挑(2)忽然“當”地一聲掉在地上,順勢滾到了鄭月嘉膝邊。


    門前侍立的太監這才回過神來,慌忙奔出去,去慎行司傳話。


    皇帝看了一眼寧妃,見她怔怔地站在燈下,渾身都在輕輕地發抖。


    “寧妃?”


    “是,妾在。”


    皇帝看了看還跪在自己腳邊的鄭月嘉,又看向寧妃,“你怎麽了。”


    “妾……手抖了。”


    皇帝壓低聲音道:“朕還以為,朕嚇著你了。”


    鄭月嘉趁著皇帝抬頭的空擋,朝著寧妃輕輕地搖頭。


    寧妃忙避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對皇帝道:“妾去給陛下重新沏一壺熱茶。”


    皇帝此時什麽興致也沒有,喉嚨倒是真有點幹疼,便沒再問什麽,擺手令她去了。


    寧妃轉身走進後殿,合玉見她臉上煞白,忙上來扶住她道:“娘娘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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